46 紅塵深處(二)

裏頭仿佛已經站滿了人, 嗡嗡嘈嘈的說話聲。

“……老胡那邊消息也來了,說這批茶葉是上好貨色, 因為江西那邊打的厲害,沒人敢去,再壓陳了沒人要,給咱們全吃下了, 價錢還是平時的一半。貨還沒到,這兩天就不少人來問了,等賬目出來,孫兒就報給您。”

一個聽起來方方正正,中氣十足的男人聲音壓下了女人們的聲兒。

說話的是徐致洲,徐家的大爺。

“路上安全嗎?”

一把嘶着聲的,又帶了點銳的老太太的聲音, 鑿子似的挖着人的耳朵, 但是又不得不去聽。

徐致洲仿佛嘆了口氣,可以想象他這會兒愁眉哭臉的樣子:“就是說啊,咱們徐家在川西,知道的還肯給幾分臉面,出了地界, 路上打仗,吃拿卡要,誰知道誰啊,難!所以老胡托我特意先跟您報一聲,等運到了, 就算貨有剩,怕也是要出一筆老血了。”

徐老太嗬嗬了兩聲,語氣也聽不出是褒是貶:“這老東西,以為我不知道他是什麽玩意兒?”頓了一下,“把東西給弄來,賬面別給我虧的太難看就成。徐家的號子不能砸在我老太太手裏,別的,我一要進棺材的,能管得了什麽?”

裏屋就鴉雀無聲了。過了一會兒,二奶奶招娣的聲音起了:“老太太,致海前些天托人,費了老大力氣,給您弄來了兩盒煙絲,說是什麽馬來國的貨,我也說不來,反正是頭等好貨,用的是我屋裏的錢,不走公賬,孝敬給您。”

徐老太就笑呵呵了:“我還是中意老煙絲,不過,致海孝心,老太太就收了。老丁——”她叫着老傭人老丁媽,“你跟帳房說一聲,花了多少錢,下月給撥回去,從我帳裏走。”

“這錢孫兒真不能要——”徐致海的聲音響了起來。

“磕,磕”兩下,徐老太手裏的旱煙管在老紅木床沿上敲了兩下,敲出一堆煙灰。

“到處都打仗,亂,你們手頭也緊巴,我老太太不能要你們花錢,孝心我領了。”

對着二房的人,或許因為不是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徐老太的态度總是要好上不少,和顏悅色,和剛才與大爺說話的語氣判若兩人。

徐致海仿佛還要推辭,嘴巴張了張,被二奶奶暗暗扯了扯,于是改為笑臉,向徐老太道謝。

接下來又一陣亂哄哄,是各屋的奶媽領着小孩叫太奶奶,說些吃喝的拉雜話,過了一會兒,白太太邊上的丫頭翠蘭出來,叫了甄朱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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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朱定了定神,跟着翠蘭跨進了那道被磕碰的露出了些木頭肉的黑乎乎的老門檻,走了進去。

這種老宅,即便是堂屋,因為進深,就算門都敞着,裏頭也總透着些晦暗的陰影。

徐老太枯瘦而幹癟,盤腿坐在一張老紅木架子床上,身子被大的像個布套的深藍大褂給圍住,顯得一張臉更皺,不止臉,整個人都像只老核桃,因為一早已經說了不少的話,一腿大概盤的麻了,被老丁媽給擡放下來,懸在了床沿外,露出一只尖尖的三寸丁腳。老姨奶奶,白太太,二房太太,姨奶奶,大爺徐致洲,大奶奶,二爺徐致海,二奶奶招娣,還有小孩兒,奶媽,烏鴉鴉全都擠在裏頭,薛紅箋的兒子光宗也在,被林奶媽緊緊地拽着手,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裏。因為這幾天薛紅箋上吊,嫌晦氣,光宗被徐老太叫過去住她這裏,現在一大一小,林奶媽和光宗的兩雙眼珠子都直直地盯着甄朱。

不止他兩個,屋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落在了甄朱的頭上。

大爺三十出頭,發蠟油亮,把頭發整齊地梳在腦後,顯得儀表堂堂。

甄朱也看見過懸在自己屋裏的那個死了的丈夫的遺像,雖然還只是少年的容貌,但眉目也十分英俊。

徐家的男人,長的都很不錯。

屋裏一股混合着頭油、脂粉、旱煙、以及因為洗澡不勤所積下的體脂的古怪味道,因為徐老太讨厭風,窗戶難得開,只有門口簾子那裏,稍稍能進來點外面的空氣,剛進去的時候,甄朱呼吸都有點困難,但是這一屋子的人,好像都已經習慣了這氣味,怡然自得。

這種時刻,甄朱忽然有點慶幸自己是個啞巴,什麽都不用她說,她只站在那裏,低下了頭,聽見徐老太冷冰的聲音傳了過來:“起來了?”

她垂目,點頭。

“我們徐家哪裏對不住你了,你好好的要給我老太太尋死看?”

徐老太聲音落下,屋裏就死寂了。

白太太傷心、氣憤,側目以對,大爺夫婦因為剛才被徐老太掃了點面子,現在報複般地一臉事不關己,二爺唇角微微彎起,看似不經意的微笑表情,實則目光微微閃亮,盯着他面前的那個年輕女子。二奶奶看在眼裏,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憤恨的表情,但這憤恨卻流向了甄朱,也像二爺似的那樣盯着她。

甄朱沉默。她也只能沉默,然後把頭垂的更低。

“當初八擡大轎把你從大門裏給娶進來,風風光光,別的地方我老太太不敢說,就這長義縣裏,你摸着良心,哪個女子出嫁有你這麽風光?你這才幾年,就給我鬧這一出,傳出去了,你叫我老太太還怎麽見人?徐家是能讓你這麽糟踐的嗎?”

徐老太顯然餘怒未消,手裏的旱煙管不停地磕着床沿,仿佛那就是甄朱的腦袋,冒着紅色火星子的白煙從煙管裏被抖了出來,一顆火星子飛濺到了站在近旁的二奶奶的衣擺上,衣服是上月新做的,才穿了沒兩水,立刻被燙出了一個米粒大的洞,鼻子裏聞到了一股絲綢燃燒的焦糊味,二奶奶心疼的要命,又不敢聲張,也不看甄朱了,不漏聲色地悄悄往旁邊挪了挪,兩只眼睛改而緊緊盯着徐老太手裏的那杆煙槍,以防火星子再次跳過來。

徐老太是不會給薛紅箋留任何臉面的,她連大爺都要當衆削,何況是薛紅箋?

“當初花那麽多錢娶你進門,看中的就是你老實,能守,想着你能替我的小孫兒留個門面,現在倒好,你才過了幾年好日子,連自己斤兩都記不清了?我老太太把話放在這裏,今天就當沒這事,你領了你兒子回去,好好過,這晦氣,我老太太就自個兒吞下去了。下次你要是再鬧出不安分,可別怪我老太太鹹口了!”

她終于敲完了煙杆,兩只尖刻的眼睛,掃過屋裏的奶媽丫頭們。

“還有你們,一個個都放老實些!我自己的孫媳婦,怎麽教是我老太太的事,她再怎麽着,那也是你們要伺候的人,敢挑三揀四嚼舌頭,被我老太太知道了,拉去打死,我老太太也不用吃官司!”

她這并不是在說大話,在長義縣,徐老太要是打死個人,還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奶媽丫頭立刻全都屏住了氣兒,連一聲咳嗽也聽不到。

徐老太好像有點累了,抽了一口煙,叫人都出去。

剛才死了的屋子又活動了起來,人影晃動着,紛紛朝外去。白太太覺得就這麽放過了薛紅箋,有點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意思,心裏不滿意,但是徐老太一口氣把話都說完了,她也沒辦法,只好叫林奶媽帶着光宗回去,光宗和薛紅箋半點兒也不親,也不想回那屋,死死地抓住門框,幹嚎了起來。

林奶媽哄了兩句,被光宗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吐到了她的衣襟上頭,流了下來,她趕緊擦了擦,嘴唇扭動,無聲地抗議,負氣似的也撒了手。

徐老太臉上的疲乏之色更加濃了,拂了拂手:“他要待,就讓他再待會兒吧……”

就在這時,院子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橐橐的腳步聲,直愣愣地朝着徐老太屋沖來,徐老太有點不高興,嘀咕了一聲:“天是要塌了嗎,規矩都哪去了……”

話音未落,管事老田上氣不接下去地跑了進來,因為跑的太急,險些撞到了正預備出去罵人的大爺身上。

“老太太,老太太——”老田的嗓子使勁的扯,就跟唱戲的在吊嗓子似的,撇下惱怒的大爺,也不管規矩了,徑直沖到裏屋,噗通一聲,跪在了徐老太的門檻前。

“三爺來口信了!三爺來口信了!三爺他沒死!”

這一聲,宛如平地炸下了一個雷,差點沒把屋頂掀翻。

原本要走的大爺二爺全都停下腳步,猛地轉頭,人人的眼珠子都瞪大了。

徐老太原本看起來就要躺下去了,竟然噌的一下,從床上敏捷地滑溜了下來,兩只三寸金蓮沒站穩,險些歪倒在地,幸好邊上的老丁媽眼疾手快,一下給扶住,她一把推開老丁媽,扭的飛快,眨眼就到了老田的跟前,兩只眼睛死死盯着他。

“你說啥子?啥子?”

她的聲音發抖。

“剛來了個送信人,說咱家三爺,這會兒去了南方有事,等事情完了,他就折回來看老太太您!因為多年沒回,怕老太太您見了要揍,所以先派了個人傳個口信,說,老太太您真要揍他的話,他也老老實實接着,讓您多攢幾天的力氣,等他回了,怎麽狠,就怎麽揍!”

老田是徐家的老人,看着幾個少爺大的,這會兒學着學着,眼淚就冒了出來。

“我的孫兒……我的孫兒……他還活着,他還這麽猴皮……”

徐老太兩眼發直,嘴唇抖着,喃喃念叨了兩句,忽然眼睛一翻,人就往後倒去,正好甄朱站在她近旁,見她後仰,下意識地一把接住了,老丁媽趕緊上來,和邊上的人把徐老太給弄到了床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拿水的拿水,亂成了一團。

白太太也不管徐老太,自己回過神來,一邊掉着眼淚,一邊拽着老田追問詳情。

“快——把那個送信的給我叫來——”

仰在床上的徐老太忽然睜開眼睛,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老田哎了一聲,抹了把眼淚,從地上爬起來,轉身急匆匆跑了出去。

……

關于薛紅箋上吊的事,很快就沒人提了。這一天,整個徐家都沉浸在三爺徐致深在離家十年之後突然快要回來的這個消息裏。

送信人是徐致深的一個副官,姓王,被徐老太和白太太當寶貝疙瘩似的給供了起來,追問之下,講了些他知道的關于徐致深的事。

十年之前,他考取了南方陸軍學校,因為作戰英勇,屢創功勳,在同輩中出類拔萃,極具號召之力,得到了時任校長的南方大鱷張效年的賞識,從此被歸入南陸張系,一路高升,從那場起義大戰的死人堆裏爬出來後,他重新招募軍隊,複立番號,随張繼續北上,就此成為張的得力幹将,進入了軍部,現在不過二十六歲,就已是正師銜,手下一支王牌軍隊,戰無敗績,軍官都是當年從南陸出來的,以他為令,全國皆知。現在張和大總統矛盾,發生府院之争,張以退為進,下野回了南方,成立督軍軍政府,和省城的省長行署公然叫板,拒接電話,也拒見一切來使,總統府深感壓力,知道徐致深和張效年的關系,親自會見了上月還留在北京的徐致深,請他代為轉話,從中調停,徐致深于是動身南下。

大約也是想到自己少年離家,如今十年過去,于是派了這個副官回來,先替他傳個口信,說要是順利,月底就能回。

“吉人自有天相啊!徐家祖宗保佑!”

白太太跟着徐老太,來到祠堂,畢恭畢敬地下跪,嘴裏念念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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