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紅塵深處(四)

徐家當天就跟過大年似的熱鬧, 族人盈門,賓客往來, 全是道賀和敘舊的。

徐致深十六歲離家,十年過去,曾經以為死了的人又活了,一身軍裝再次出現在衆人面前, 人人都贊小三爺人中龍鳳,威風八面,将星耀彩,前途無量。徐致深在前堂稍稍應酬過族裏幾位長輩後,立刻往後堂去,還沒到,白太太就已經飛奔了出來, 看見小兒子, 起先定在那裏,兩只眼睛一動不動,仿佛不敢相認,等徐致深到了她面前叫娘,白太太眼淚湧了出來, 伸出手,作勢狠狠要扇他耳光。

白太太個頭還不到兒子的肩膀,徐致深趕緊老老實實蹲矮了些,等着耳光子下來,那巴掌快要落到臉上時, 白太太卻一聲“深兒”,抱住了兒子。

“混小子!小時起就知道你皮,不服管教,沒想到你竟還狠心到了這樣的地步!你不娶親就不娶,娘難道還會把你捆進洞房不成?你竟然一走就是十年!中間連個信都不傳回來,我還當你已經沒了,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白生了你了……”

白太太一邊哭,一邊罵,一邊狠狠擰他胳膊肉。

徐致深哎呦一聲,作勢捂住了自己的胳膊,和剛才在外面時威嚴又不失彬彬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的親娘哎,疼!饒了我吧,前幾天剛摔了下,胳膊還沒好……”

白太太立刻停了下來,緊緊捉住兒子的手,一臉的緊張:“怎麽受傷了?疼不疼?你怎麽不早說!娘這就叫人去請跌打郎中,你忍忍……”

徐致深又哎呦哎呦了兩聲,順勢反手握住了白太太的手,牽了她往裏,笑吟吟:“本來是疼,看見我娘,就全好了。”

白太太對這個小兒子的印象,原本還全停留在了他十六歲前頑皮少年的模樣,當時就是頭疼他不聽管教,整天想着出去闖蕩,這才和徐老太合計早早給他讨一房媳婦,好讓他定下心來,卻沒想到他翻臉,說走就走,十年後的今天才想到回來,剛才乍見到兒子,見他像是換了個人,一身戎裝,英武逼人,起先有點不敢相認,等打罵幾句,被兒子這麽一撒嬌,就是有滿腹的怨氣,也立刻全都消解了,只剩下了歡喜。

白太太拿帕子抹了抹眼睛,笑道:“快去吧,去見你奶,在等着了。”

徐致深應了一聲,快步去往徐老太的堂屋。門口全是女人,因為徐老太喜歡大紅大綠,這裏就站成了一排紅綠相間的人牆,都笑眯眯地望着他。

裏頭那幾個年歲大點的姨奶奶,他自然還記得。他走的時候,大奶奶也已經進了門。于是上去各自叫了一聲,又見邊上一個白膚尖下巴的年輕婦人,摸着手上戴的尖尖的金指甲套,靠在那裏望着自己,猜她必定是隔房老二家的,叫她“二嫂”。

招娣哎呦一聲,笑了,“還是三弟眼力好,不愧是上陣摸槍的,我還想着要自己先叫三弟呢,沒想三弟先認出了我。”

邊上女人也一齊笑,忽然聽到裏屋傳來徐老太的咳嗽聲,急忙讓開一條道。徐致深含笑點頭,從女人們的中間穿過,走了進去。

徐老太還是盤腿坐在那張老紅木床上,沉着臉,一動不動,徐致深卻臉上帶笑,飛快朝着徐老太走去,快到她跟前時,仿佛被什麽絆了一下,哎了一聲,腳下打了個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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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太一驚,兩腿一松,下意識地傾身伸手接他,下一刻,卻見他哧溜一下,直接就滑到了跟前,單膝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膝,輕輕搖晃,又仰起頭,笑嘻嘻地說:“奶奶,不孝孫兒回家了,您氣力攢夠了沒,孫兒身上發癢,就等着奶奶揍呢!”

徐老太定定端詳着小孫兒的那張英俊的臉,一動不動,半晌,眼睛慢慢泛紅,伸出手,撫摸他的頭,點頭道:“記得回來就好!奶不揍你,也揍不動了。”

徐致深少年時桀骜無比,只覺長義縣的這座徐家宅子,就是綁死他的一個牢籠,終于得了借口脫身離去後,猶如蛟龍入海,鵬翔九天,早幾年根本就沒想過家裏的事,何況家裏還有大哥。直到幾年後,在南方經歷了那一場生死之戰,才想到給家中去了一封信,向他們報自己平安,卻不想戰局紛亂,也不知道信在途中丢在了哪裏,此後,時局依舊動蕩,終年戎馬倥偬,他又數次經歷險局,見多了昔日同志翻臉無情,曾經好友勾心鬥角,身後如有推手,令他在刀鋒不斷涉險前行,知身處亂世,時局沉疴,而權力卻伸手可得,和野心交織并行,經歷的多了,少年的熱血和抱負終于慢慢冷卻,他成了今天的徐致深,也終于在十年之後的今天,得以趁着此次南下之機,轉回曾經被他視為牢籠的家鄉。

他還沒回來的時候,就經由王副官的口,得知自己當年的信并沒有被傳送到家,徐家人都以為他多年前就戰死了,雖早已經心硬如石,但等親眼看到白太太鬓邊多了白發,老祖母幹瘦成了一團,回憶起當年她們對自己的疼愛,心中難免還是愧疚,為了沖淡白太太和祖母的悲傷,這才故意有了剛才的一幕。

此刻被徐老太這麽一聲,撫摸着頭,他沉默了下來。那麽大的一個人,就像個孩子似的,安靜地伏在幹瘦老太太的腿上,一動不動。

徐老太撫摸了片刻日思夜想的小孫兒的腦袋,等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叫他起來,讓他坐下,問了些他在外頭的事。

徐致深有問必答。

徐老太笑。

“我也不懂你那些事,你出息了就好。這麽多年,你也不小了,在外頭,可曾娶親了?”

徐致深微笑:“還沒呢,奶奶。”

徐老太點了點頭:“你應該也知道的,家裏以為你沒了,早幾年張羅給你娶了個媳婦過來,原本是想讓她給你養過繼兒子的,現在你回來了,那孩子自然給送回去了,只是你這個媳婦……”

徐老太遲疑了下,指了指邊上的旱煙管。

徐致深并沒說什麽,依舊微笑,若無其事,親自點煙,點着了,吸了一口,等火大了,煙絲冒出吱吱的聲,遞了過去。

徐老太深深吸了一口煙,吐出氣,繼續說道:“我老太太也想過,你性子不服管,當年就是借着成親的由頭跑了,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奶奶求神拜佛都來不及,原本是不該再壓你什麽的。只是這娶進門的女人,和過繼來的兒子畢竟不同。當初娶她過來,全縣人都看到了,知道她來徐家是幹什麽的,如今你回來了,要是就這麽把她打發回去,給她招閑話,不厚道,咱也怕被人在背後指着脊梁骨說閑話。”

徐老太看向孫子,見他依舊面帶微笑,聽的十分專注,感到很是欣慰,忍不住伸手,再次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這女人吧,長的算拔尖,從前性子也一直很好,就是最近,大概一時犯了糊塗,竟撞了邪……”

老太太頓了一下,跳了過去:“總之,你晚上見了就知道,什麽都好,唯一有個不好,是個啞子,所以,奶奶就想,要不咱們留下她,讓她伺候你,當個小的?你要是覺得伺候的好,等你下回出去,帶她随你走,要是覺得不滿意,盡管留在家裏,就當多養口人,反正咱們徐家,也不是多養不了一張嘴。”

“你看成不?”

徐老太說完,望着孫子。

徐致深含笑,語氣輕松:“孫兒考慮考慮。”

……

甄朱知道徐致深今天回了家。

徐家上下,所有人都跑出去迎接,連小蓮也跑了出去,去看十年沒回的小三爺。

沒出去的,大概只有她一個人了。

沒有人來叫她,她仿佛繼續被遺忘,在這裏自生自滅。

直到傍晚,小蓮才和前幾天被派過來的另兩個丫頭一道回來了。

她們給甄朱預備好了洗澡水,甄朱在裏頭洗的時候,能聽到她們在外間低聲叽叽咕咕的說話聲。

說話的內容,無非就是小三爺英偉,俊俏,原本因為縣城就二爺最出挑,現在才知道,小三爺才是真美男子,還威風。

看起來,她那個還沒見着面的“丈夫”,剛回到徐家,就已經俘獲了無數的少女之心。

甄朱洗完澡,出來後,選了條淺綠色的裙,換了起來。

她記得向星北曾說過,第一次和她約會的時候,她漂亮的叫他快透不過氣。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她就是穿了這個顏色的一條裙子。

黑白照裏的那個少年,眉眼令她似曾相識。她越發覺得,徐家的這個小三爺,她的“丈夫”,就是她這輩子要遇的那個人。

她換完衣服,小蓮幫她梳好頭,人都出去了,她就坐在床沿邊,像個新娘般的開始了忐忑等待。

她真的感到忐忑。

她不能說話,無論從那一方面來說,都弱的到了極點。

她現在唯一能夠吸引男人的,或許就剩這張臉了——那個二爺,大概也是被她這張臉給吸引住了的。

如果徐致深能像二爺一樣被她的容貌打動,就算接下來困難依舊重重,但至少,有個順利的開頭,他們可以好好相處下去。

但是,如果他沒有呢?

她該怎麽辦?

……

景泰藍西洋鐘上的時針指向十一點的時候,終于,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那是厚底皮靴踩在走廊地面發出的聲音,不疾不徐,清晰,穩重,又放松——如果僅僅只從這種步伐聲中分析,完全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來人對即将到來的事情,應該是滿不在乎,或者說,并不怎麽放心上的。

“三爺!您回了?”

響起丫頭們的聲音。她們也一直在等,跟她一樣。

他來了!

甄朱立刻站了起來,心砰砰地跳,遲疑着是不是應該迎出去,還沒想好,就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接着,一個男人大步走了進來,旁若無人。

甄朱睜大眼睛,望着對面仿佛猝不及防就走了進來的那個年輕男人,定在了床前的那片地上,無法動彈。

真的是他,她閉上眼睛也不會認錯。

可是面前這個身穿整齊軍制服的年輕男人,他和她熟悉的向星北卻又截然不同。

墨漆劍眉,清朗的眸,這些都是她熟悉的,但在燈影映照下,這個男子的眼鋒裏卻仿佛藏着凜冽,令她感覺陌生無比。

她分明捕捉到了他初初第一眼看向她時,眼中仿佛閃現的某種類似于驚豔的神色,但很快,這種神色就一掠而過,剩下的,只是平靜,不帶半分的情感。

她看到徐致深朝自己點了點頭,然後走到了她的面前,停了下來。

“我會送你回娘家,以後你另嫁吧,我給你補償,足夠你好好過這一輩子了。”

他用溫和卻冷漠的聲音,對她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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