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紅塵深處
甄朱跑到了他的面前, 習慣性地張嘴,才意識到自己現在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所想, 剛才也一心只想快些找到他,身邊忘了帶上紙筆,焦急地四處張望,想找一支可以寫字的筆。
徐致深起先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 但見她呼吸急促,胸口微微起伏,剛才仿佛一路都是跑過來似的,于是看了眼從彈子房裏跟出來的石經綸。
石經綸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什麽事。剛才她急匆匆地跑過來,險些撞到了我,我猜她要找徐兄你,就帶她來了。”
“有筆嗎?”徐致深問他。
石經綸從西裝的內袋裏摸出一支金筆, 甄朱一把搶了過來, 抓起徐致深的一只手,在石經綸驚訝的目光注視下,飛快地在他手心寫道:“我剛才聽到有人說在西廳投炸彈,快走!”
徐致深眸光一動。
“你确定?”
他的語氣立刻變得異常凝重。
甄朱死死地抓着他的那只手,迎上他的目光, 拼命地點頭。
徐致深将手中球杆一丢,掙脫開了甄朱抓着他的那只手,轉身就往西廳方向大步跑去,跑出去了幾步,突然又停住, 轉頭看了眼甄朱,随即轉向石經綸:“石公子,這裏可能不安全了,你馬上出去,帶上她,先幫我照顧一下!”
“哎,哎,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石經綸一臉的不解。
徐致深将手心裏的那行字朝他飛快展了一下,石經綸臉色微微一變,低低地罵了一句“狗日的”,什麽也沒說,拽着甄朱就跑,甄朱被他拖着,身不由己地跟着朝前去,跌跌撞撞轉過頭的時候,看見徐致深的背影已經迅速地消失在了西廳口裏。
……
法華飯店西廳那盞據說全國最為昂貴的西洋進口璀璨琉璃大燈之下,今夜雲集了直隸幾乎所有的頭臉人物。
人人都知道,總統和張效年的府院之争,從去年僵持到現在,年初雖然是以張效年被免去總理兼陸軍總長之職,下野而告終,但實際上,由他早年培養的南陸系依舊操控着國會,以徐致深等人為骨幹的實力派南陸俱樂部成員的活動,更是成為了京津軍政界人士的風向标。尤其在幾個月前,總統對公然劃地自治的江東督軍用兵不利之後,國內輿論不滿,請張效年複出北上,以早日促成南北統一的呼聲就日益高漲,不斷出現于報端,傳言總統迫于壓力,私下會見了張效年的得力愛将徐致深,請他從中代為轉圜,以緩和于張效年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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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這樣舉國矚目的背景下,張效年抵達了天津衛,各大報章紛紛撰稿歡迎,風頭無二。
西廳裏到處都是人,大門口正對過去的牆上,高懸着五色旗和陸軍旗,張效年很快就要過五十大壽了,今晚紅光滿面,一身戎裝,顯的格外的精神,正在和圍着他的幾個記者侃侃而談,忽然看見徐致深從人群中快步朝自己走來,于是結束采訪,在記者争相拍照的閃燈中轉身迎了上去,笑道:“致深,剛才你去哪了?轉個身就不見了你人。這回我北上,有幾個你從前在軍校裏的前輩,現在都是坐鎮一方的大員,聽說了你的名字,剛才問我,來,來,我給你引見前輩……”
徐致深附耳過去,低低說了句話。
張效年臉色微微一變:“确定?”
“督軍安全第一。寧可信其有。雖然酒會前,警察局長再三向我保證已經做過細致的安保,确定所有的入場來人身邊沒有攜帶槍支,我也親自檢查了各個可疑之處,但今晚來人實在太多,保不齊被鑽空子。督軍立刻從後門離開,我已安排副官開車等在那裏。等督軍一走,我找個理由,馬上結束酒會,遣散在場人員。”
徐致深低聲說着話,銳利的兩道目光,不斷地掃向近旁的一個個人頭。
畢竟是風浪裏過來的人,張效年很快就恢複了正常,看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好,你想的很周到。那我先走了,這裏交給你,你自己小心。”
徐致深點頭,和近旁幾個便衣保镖一道,護送張效年離開。張效年一邊和近旁的人笑打着哈哈,一邊迅速往側門而去。
西廳正值今夜高潮,侍者手托酒盤,在男賓女客的中間,靈巧而熟練地來回穿梭着,笑聲陣陣。
就在張效年靠近出口,加快腳步要走的時候,舞池旁樂隊裏的一個小號手面露焦急之色,迅速看了眼懷表,仿佛要去如廁似的,放下手裏的小號,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沿着舞池的邊緣,想盡量靠近張效年,但是張效年身後人太多了,他一時無法靠近,眼看張效年就要走了,情急之下,迅速從衣襟裏摸出一個黑色的火柴盒似的物體,拉掉引信,投了出去。
那東西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朝着張效年的背影飛去。
周圍人渾然不覺,徐致深目光定了一定,瞬間就反應了過來,迅速抄起近旁的一張椅子,朝着空中的黑色物體砸了過去,接着推開了擋在身前的幾個人,朝着張效年撲了過去,将他壓在了身下。
那個黑色的火柴盒被椅子帶着,改變路徑,落在了西廳門口的一個無人角落裏,伴随着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半片牆體轟然倒塌,碎石和木片四下飛濺,爆炸産生的強大的氣流,瞬間就沖倒了附近的人,燈泡紛紛碎裂,天花板上的那盞琉璃大燈也砰的炸開,玻璃四濺,落滿了大廳的每一個角落,尖叫聲四起。
徐致深胸間血氣翻湧,耳朵被震的嗡嗡作響。有那麽一瞬間,幾乎失聰。
他睜開眼睛,看見那個小號手從滿是玻璃碎屑和斑斑血跡的地上爬了起來,想趁亂逃走,摸出身上帶着的槍,朝他後腿膝窩扣下了扳機,“砰”的一聲,子彈從膝蓋前方射出,那人慘叫一聲,捂住腿,倒在了地上。
……
甄朱被石經綸帶着跑出了飯店,剛上了他停在對面的汽車,就聽見飯店的方向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路人紛紛驚叫,四散逃跑,很快,周圍警笛四起,租界警察迅速趕來,從飯店的大門裏,湧出來許多驚慌失措的賓客,中間夾雜着女賓的尖叫和哭泣之聲,地上掉了東一只西一只的高跟鞋,卻依舊有不怕死的記者在一旁奮力地拍照,閃光燈啪啪個不停,場面亂成了一團。
這麽快,爆炸竟然真的就發生了!
甄朱渾身血液冰涼,第一個念頭就是徐致深的情況,一把推開車門就要下去,被石經綸一把給拽住了:“哎哎,幹什麽?不能過去!我答應徐兄照顧你,你給我老實坐在這裏!”
甄朱掙脫不開他的鉗制,臉色蒼白,睜大眼睛看着他,目光充滿了懇求之色。
石經綸望着已經開始冒出黑煙和隐隐火光的飯店大門,自言自語般地道:“說炸,還真就炸了……邪門啊……這下有好戲看了……”
他對上甄朱的目光,摸了摸下巴,猶豫了下,仿佛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說道:“行了行了,別這麽看着我,真叫人受不了。你給我老實待在車裏,哪裏也不要去,我去打聽下。”說完下了車,将車門砰的一關,反鎖,穿過街道,迅速朝着飯店大門跑去。
甄朱只能坐在汽車裏,透過玻璃,緊緊地盯着外面的動靜。
警察越來越多,封鎖了道路,也不許人再進飯店,石經綸被攔在了門口,不知道他說了什麽,對方态度立刻變得恭敬,予以放行,他跑了進去,過了大約十幾分鐘,應該只有十幾分鐘,但在甄朱看來,仿佛已經過了很久,她手心不住地冒汗,濕噠噠的,終于,看到石經綸的身影從裏面出來了,穿過街道,回到了汽車旁,打開了門。
甄朱一下就朝他靠了過去,緊張地盯着他。
石經綸斜睨了她一眼:“想知道小爺我冒着生命危險幫你打聽來的消息?”
甄朱點頭。
“先親我一下。”
他邪氣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臉。
甄朱毫不猶豫,立刻親了一下他的面頰。
他仿佛沒有防備,被甄朱親了一下,用手捂着,愣了一愣,對上她的目光,嘀咕了一句 :“叫你親,你還真親了,看不出來,你倒挺爽快的啊……”
甄朱焦急地看着他。
他咳嗽了一聲,終于說道:“徐兄沒大事,只是受了點傷,剛才和張大帥已經離開了。好險!居然有這樣的炸彈!小爺我還是頭回見!幸好落點邊上沒人,否則今晚就不是傷了十幾個人那麽簡單了……”
他又看了眼甄朱,目光裏露出好奇之色:“跟小爺說說,你怎麽知道有人要搞張大帥的?”
甄朱聽到徐致深無大事,終于放松了下來,軟回在後座上。
石經綸等了片刻,沒聽到她應答,自己想了起來:“哦,忘了,你是啞巴。”
甄朱朝他感激地一笑,尖尖的下巴,臉色依舊蒼白,剛才褪去的血色,還沒回來。
石經綸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朝她靠了過些過去:“這飯店今晚你是不能住了。我既然答應徐兄照顧你,就不能丢下你不管,你先跟我回去吧。”
甄朱搖頭。
雖然徐致深已經離開了,但她卻不願走。萬一他想起了自己,派人來接她呢?
“你怕什麽?”石經綸仿佛有點不高興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甄朱不語。
“我爹直隸軍務督辦,人稱直隸王,這幾天他不在,所以今晚沒來。小爺我開口帶你走,那是給徐兄面子,也是給你臉,知道不?”
甄朱還是不語,只是扒着車窗,不停地朝外張望。
石經綸惱了:“嗳,我說你這個小啞巴,你怎麽死腦筋?徐致深現在不是躺在醫院裏,就是有一大堆的事,早把你丢後腦勺了,你還窮等什麽?”
就在這時,一個人從飯店裏跑了出來,跑到街邊,四處張望。
甄朱一下就認了出來,是王副官。
她急忙搖下車窗玻璃,探頭出去,沖着王副官揮手。
王副官看到了她,穿過馬路,來到了汽車旁,向石經綸問好。
石經綸仿佛有點掃興,臉色不大好看,慢吞吞地降下了玻璃。
“徐長官說,多謝石公子幫了他的忙。現在我要接走薛小姐了。”
甄朱自己已經下了車,站在王副官的邊上,合十向石經綸表謝,深深鞠了一躬。
石經綸看向王副官:“她是徐兄什麽人?”
王副官略微遲疑了下,說:“同鄉,帶她來看病的。”說完向他微微躬身,随即看向甄朱:“薛小姐,随我走吧。”
……
甄朱坐在車裏,被王副官開着,來到了睦南道。
這一帶,從南延伸都北,是天津衛達官貴人的住宅區,遍布着各種西式風格的建築。也是被帶到了這裏,甄朱才明白了過來,原來徐致深前些天一直就住在他位于這裏的公館中,并沒有像她以為的那樣,也是住在法華飯店裏。
她有點傻。
汽車來到位于道旁的一座歐洲庭院式外檐紅牆建築前,從門口看進去,裏面此刻燈火通明,門外的路邊,已經停了至少十幾輛的汽車,看起來,現在裏頭來了很多的人。
門房認出了王副官,打開大鐵門,車開了進去,停在花園邊,王副官下車,替甄朱打開車門,示意她下來,随即領着她上了臺階,穿過用菲律賓烏木裝飾的客廳,對着一個等候在那裏的女傭吩咐了一聲,轉向對着甄朱,微笑道:“你上去,先好好休息吧。”
甄朱不動,眼睛看着他。
王副官一怔,随即仿佛明白了,忙說:“薛小姐不必擔心,徐長官傷的不重,醫生過來,已經替他包紮好了,現在他還有事,恐怕沒時間見你。”
那個女傭過來了,請她上樓。
甄朱只好跟着女傭上去,來到二樓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女傭打開門,請她進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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