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Var.13

Adagio ma non troppo - Con affetto

海崖邊的路緣石道,僅一腳寬,高出路面一截。納蘭迦跳上那道狹窄石道,雙臂平展開來保持平衡,一步抵着一步,像初生小鹿一樣,左搖右擺地往前走。他已經換下正裝,穿回了他在演奏會之前的那身衣服。

福葛也解開了正裝外套的扣子,領結松松地垂在襯衫領下。他背着大提琴盒,左手臂彎上搭着納蘭迦的幹洗袋,右手懸空,護在納蘭迦身後約一步遠的地方。兩人一高一低,步調一致地沿着海崖上坡,午後暖陽灑在身上,影子融在一起。

福葛想起不久之前在教堂發生的事。直到神父清咳一聲,他倆才如夢初醒,松開彼此……在修女們的咯咯輕笑中,納蘭迦的臉漲得通紅。他胡亂一把抓起長凳上的幹洗袋,把他原先的衣服團在懷裏,頭也不回地沖向教堂洗手間。

“願神保佑你們,可愛的孩子。我已經和你們團長說過了……複活節時,請你們再來這裏舉行演奏會。”

白髯掩蓋不住耄耋神父嘴角的笑意。他朝納蘭迦匆匆跑開的那個方向望去一眼,又眉目慈祥地朝福葛點點頭。

“如果能聽到你們兩個的合奏,那就太好啦。”

福葛謝過神父,凝視着神父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是啊……演奏什麽曲子好呢?他臉頰發熱,心頭酸脹。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他将束手束腳的正裝稍稍松開,回頭把自己先前草草放好的琴仔細地收進盒子裏,妥當扣好,背到身後,去洗手間外邊的走廊等納蘭迦。

納蘭迦很快就換回了演奏會前的衣服,拎着幹洗袋,一出來就對上福葛。他眼神閃爍不定,臉上仍舊有點微紅,空着的那只手好像不知道往哪放一樣,最後撓了撓腦袋,朝福葛咧嘴笑起來。

——想到納蘭迦當時那副可愛的樣子,福葛忍俊不禁地笑了。

納蘭迦聽見他的笑聲,低頭瞄了他一眼,邁開腿去往前輕盈一躍,在空中轉了個身,穩穩地落在地上,雙臂仍舊平展着,和福葛面對面。他倒退着,福葛前進着,兩人相距幾步,一同往海崖上方,福葛原先家的方向走。

這個樣子,真的好像那種滑翔式的小飛機。福葛一邊看着納蘭迦T恤上的跳傘飛行員圖案,一邊想。他笑得更厲害了。

“你幹嘛看着我笑啊!”

納蘭迦惱了,他放下胳膊,往前蹦了兩步來到福葛身側,撞了福葛一下。福葛往旁邊躲開,納蘭迦又揮來一拳。兩人你來我往,玩笑着打鬧了一陣,直到納蘭迦的肚子叫了一聲。

“哎呀!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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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迦停下拳腳,揉揉肚子,不好意思地和福葛一起笑了起來。

兩人一邊走一邊四處望,最終在前邊不遠的街角找見一個帕尼尼小攤。他倆湊上前去,納蘭迦要了一個莫紮裏拉芝士加番茄和香菇的,福葛要了一個薩拉米的,也多加了蔬菜。很快,熱氣騰騰的帕尼尼就送到手上,納蘭迦迫不及待地啃了起來。福葛謝過店主,付了錢,兩人繼續前進。

“你該多吃點肉,才長得高。”

福葛雖這麽說,但還是疊起小攤上拿來的紙巾,将自己這份裏邊的香菇都挑出來放進納蘭迦那份裏面。

“我不喜歡吃肉!我就喜歡吃香菇。”

納蘭迦高興地看着多出來的這些香菇,馬上又是一大口,臉頰鼓得像只倉鼠。

“那我就會丢下你越長越高,以後你得擡頭才能看見我,脖子都給你酸掉。”

納蘭迦兩只手都忙着吃東西,只好伸出腿來踢了福葛一腳。福葛哼笑一聲,沒再還手,也吃起午餐來。

兩人肩并肩走着。那不勒斯的春天到了。建築綠植和街邊行道樹上都開出粉色花朵,海風也染上了暖陽的味道,夾着花香鳥語一道,懶洋洋地攏過發絲,比幻夢更加輕柔。越過海崖往外看,目所能及之處盡是一望無際的海天一色,天際雲卷雲舒,海面金光粼粼,漁船如白墨點在印象畫上。月牙般的海岸線邊,房子層層疊疊,色彩斑斓的建築摻着綠樹紅花,将燦爛的陽光漫出了大片柔美光暈。

福葛時不時側過臉去看看納蘭迦。納蘭迦像是被那海灣美景迷住了,目光一直對着海崖外。他比福葛先吃完,不多時就回過頭來。

“你家在哪裏啊?是海邊那一片嗎?”

他嘴邊糊得都是醬汁。福葛看不過去,又抽出一張紙巾,擦擦納蘭迦的嘴。

“不是,是在山上。我們去坐纜車。”

“我還沒坐過纜車!”

納蘭迦興奮地叽叽喳喳起來。福葛點點頭,三兩口吃完剩下的帕尼尼,擦擦嘴,把包裝紙和用過的紙巾都塞進紙袋,丢進垃圾桶。他帶着納蘭迦找到車站,買票上車,兩人并排坐好,納蘭迦靠窗坐,福葛靠走道。

福葛把琴盒卸下放在一邊,一回頭看見納蘭迦把腦袋伸出車窗外,活像出門旅行的小狗。他吓了一跳,伸手把那腦袋摁了回來。納蘭迦哼了一聲,拍掉福葛的手。纜車開動起來了,納蘭迦腦袋不再往外伸,但目光一直對着窗外。窗外的景色斜斜地往後沉去。

“是在山頂嗎?”

“是。要坐到終點。不過我們是從半中間開始坐的,所以不需要坐多久。”

“噢。”

福葛随着納蘭迦的目光一同往外看,遠遠地望見了他們舉行演奏會的教堂,純白十字在藍天映襯下格外顯眼。他想起神父的話來。他剛要開口,納蘭迦卻搶在他前面,叫了他一聲。

“福葛。”

“嗯?”

“你還記得小精靈之舞嗎?”

納蘭迦轉過來,望向福葛。福葛點了點頭。

怎麽會不記得呢?

那天下午,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陽光好到有點紮眼,因此,福葛逆光而坐。他專心致志地練琴,直到聽到門吱呀一聲,他才發現納蘭迦靠在門邊,不知在那兒呆了多久,神情都有點迷迷糊糊的了。後來,納蘭迦溜進來,一屁股坐在琴凳上,非要聽他演奏。

福葛看着納蘭迦,心跳漏了一拍。陽光灑在納蘭迦身上,毛茸茸的亂發顯得分外柔軟,像小動物一樣明亮鮮活。他眨眨眼睛,想起小時候曾經讀過彼得潘的童話……那永遠長不大的小精靈,如今活生生地坐在他眼前,眼睛圓溜溜地,期待地盯着他。

于是,福葛演奏了一曲。是波佩爾的小精靈之舞,曲子喧鬧活潑,興高采烈,和納蘭迦一模一樣。

一聽這曲子是為自己而奏的,納蘭迦一下子雀躍起來。福葛忍不住想逗逗他,就說他是地精。自然的,他不服輸地要福葛再來一遍,這次他要伴奏……那琴音一出來,福葛就啞然失笑:納蘭迦顯然是沒有讀過譜子的——他在即興創作,曲子天馬行空,自由自在。

福葛一邊演奏一邊看着納蘭迦不安分的背影,心裏不由得想起彼得潘的故事來,一下沒繃住,曲子沒走完,就放下琴弓。

“你那鋼伴,簡直是亂彈琴。”

想到當時的情景,福葛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納蘭迦皺皺鼻子。

“雖然很奇怪,但那是我們第一次合奏啊,福葛。”

“那不能算合奏吧。”

“所以啊……我想和你真正地合奏。”

福葛微微睜大眼睛。納蘭迦聲音不大,卻十分堅定,他直直地望着福葛,眼神如湖水般清澈見底。他将右手指尖立在福葛的左手背上,輕輕點點,像在鋼琴鍵上敲出琶音。

教堂已經在後邊很遠很遠的地方了。整點的鐘聲悠悠蕩來,比德彪西的月光還要輕柔。鐘聲激起群群飛鳥,浮光漾影一般掠過纜車窗外。

怎麽有這麽巧的事呢?他想的和我一樣。福葛笑起來,抓住納蘭迦的手,拇指捏着他的手背,另外四指在他掌心揉揉,像在大提琴指板上揉弦一樣。

“你記得小步舞曲嗎?”

福葛問道。他把納蘭迦的手臂拉高,伸出右手食指,假裝是琴弓,鋸了鋸他。

“記得!那時我練巴赫的,你練貝多芬的。”

納蘭迦抽回胳膊,把福葛的手拍開。福葛也就不鬧了。

“對……我想了好久了。我們合奏貝多芬的大提琴奏鳴曲吧。你覺得呢?”

“貝多芬!好像你呀!”

納蘭迦噗嗤一笑,低頭頂了福葛一下。

“不過我不知道有沒有合适我的。”

“有。你可以每一曲都聽聽看,看看你選的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樣。”

福葛取出手機,在資料庫裏找到專輯,是富尼埃和古爾達合奏的版本。他插上耳機,戴好一只,另一只塞進納蘭迦的右耳。

他們一曲一曲地聽下去,全身心地沉浸在了音樂裏。音樂加快了時間的流逝,纜車走走停停,很快就到了終點站。他們手牽手下車,聽完了第一號作品,現在開始聽第二號。

納蘭迦下車後,發出一聲驚嘆。這是那不勒斯的富人區,豪宅林立,遍地名車,無論是地位還是海拔,都處于城市的最高點。這裏擁有俯瞰城市的最佳視角,若從聖瑪蒂諾修道院向下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維蘇威火山和歌謠裏唱的桑塔露琪亞海灣。“熱情”樂團的所在地也算繁華,但和這一比,不免相形見绌。

此時,耳機裏的音樂,播放到了第二樂章。福葛感到納蘭迦的手收緊了。他在心裏暗暗地期待了起來……果然,播放完畢之後,納蘭迦興奮地扯下耳機,還給福葛。

“就是這個!”

“你确定?總共有五號作品呢。不聽別的了嗎?”

福葛故作嚴肅地說。但他很快就憋不住心裏的歡喜,話音未落就大笑起來,松手圈過納蘭迦的肩膀摟了摟。納蘭迦撇撇嘴,雙手插進褲袋。

“你明明也是想要這首!晚點去書店買譜子吧。”

“好。”

福葛将耳機線繞好,連同手機一起放回口袋。

越往前走,周圍的景色就越靜谧,綠樹繁花越來越多,豪宅間的間隔也越來越大。直到後來,走了很久都沒有再見到房子,所見之處都是精巧結實的黃銅欄杆以及茂密綠植。熟悉得讓人心慌,福葛想。

納蘭迦好像終于也按捺不住了。他不安分地往前跑了幾步,四處看了看,轉頭望向福葛,臉上滿是困惑。

“這是到哪了?周圍都沒有房子了啊!”

福葛揉揉太陽穴,對着右側欄杆擡了擡下巴。

“這裏邊全都是我的家。”

納蘭迦停住腳步,瞠目結舌,呆呆地看着福葛往前走。福葛伸手拍上他的背,把他轉了個圈,他才回過神來,和福葛一起邁開腿。

轉過前邊的轉角,再路過不知多少棵綠樹,他們便來到了那镂空雕花鐵藝大門前。站在門口,目光越過欄杆,可以看到裏面富麗堂皇的莊園,噴泉,花園廣場。

福葛牽着納蘭迦走近前去,按響了大門邊的門鈴。過了一會兒,顯示屏亮了起來,他見到了闊別一年多的管家。

“是少爺!——您受傷了?”

年邁的管家一見是他,眼睛就亮了起來,他顯然一眼就看到福葛頭上眼上包裹着的紗布,蒼老聲線止不住地顫抖。

“沒事的。母親呢?”

“夫人交代,如果是您來了,必須先通報她。”

老人充滿歉意地說道。他沒有開門,但向福葛保證他很快就會回來。顯示屏暗了下去。

福葛聳聳肩,看了納蘭迦一眼。納蘭迦咬着嘴唇,眉毛耷拉下來,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福葛,你是這麽好的人家的少爺啊?”

他又震了一下,擡手摸了摸福葛頭上的繃帶,小心翼翼地開口。

“要是你家裏人知道我把你打成這樣,他們會不會……就……派人打死我?”

福葛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他安慰地捏捏納蘭迦的手,搖搖頭。

“我都不知道我媽還認不認我這個兒子。”

“肯定認的!”

納蘭迦擲地有聲地喊道,緊緊抓住福葛。

“……納蘭迦,我讓她丢人了。本來就是被掃地出門的。雖說我自己也想跑就是了……”

“……我恨我的父親。母親走後,我再也不願回家。我不知道你家是什麽情況,但既然你還願意回來……”

“我不恨我的母親。”

福葛靜靜地說。自從他得知納蘭迦的過去,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歸根結底,母親也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如今想來,小時候學習的鋼琴和小提琴,終究是為如今自己已然精通的大提琴打好了基礎……樂理與樂感都是相通的。若不是鋼琴,他不會知道小星星變奏曲;若不是小提琴,他也不會有音準的概念,那也無法借機進入“熱情”,更別提與納蘭迦相遇了。

她只不過是比常人更虛榮了一點。反觀自己,那麽一鬧,想必是無法挽回地毀了她的夢。福葛看着納蘭迦皺成一團的小臉,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攪在一起。

我擁有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卻不知珍惜。我小時候那種煩惱,和納蘭迦的過往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他必須回來。他想向母親道歉,與此同時,他也有想要為納蘭迦做的事。

“少爺,非常抱歉……夫人暫時還不想見您。但是,您可以留下錄像……我會請她看的。”

顯示屏又亮了,管家的聲音傳來。福葛嘆了一口氣,向管家點頭致謝,之後退後幾步,對着門邊的攝像頭。納蘭迦見狀,擡腿想走出拍攝範圍,福葛見狀緊緊拉住他,把他拽回自己身邊。

“母親,……您還好嗎?我現在的大提琴已經演奏得很好了。我加入了一個叫做熱情的樂團,大家都是才華橫溢的音樂家。剛剛我們就舉辦了一場演奏會,座無虛席,非常成功……”

他向着攝像頭舉起納蘭迦的手。

“這是納蘭迦,他彈鋼琴。樂團在複活節那天會再次舉辦演奏會,我們兩個合奏貝多芬第二號大提琴奏鳴曲。我會給您發來邀請函的。如果可以的話……請您來聽聽吧。”

“……對于我一年多前做的那一切……我很抱歉,母親。”

他頓了頓,醞釀了一下,最後終于将道歉說出了口。他垂下目光,沉默少時,之後擡眼轉而看向顯示屏,對管家點點頭,表示自己說完了。納蘭迦一直一言不發,自始自終攥住他的手,手心熱熱的,像太陽一樣。

由于他們還要去書店買樂譜,怕去得太晚,書店關門,福葛便打電話約了出租車。他們在門前等了一會兒,納蘭迦時不時看看福葛,時不時扭頭看向莊園深處。

很快地,車來了。他們坐車離開。

“福葛!你快看,那是不是你媽媽?”

納蘭迦最後透過玻璃向後面望了一眼,突然大叫起來。福葛回頭遙遙望去,故居的豪華大門逐漸遠去,他依稀瞥見欄杆間一抹纖細的身影,長裙飄飄,金發和他的一樣燦爛。

奇怪的初次約會(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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