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放下屠刀

度我大師看了謝馥一眼,惋惜地一嘆。

“原來如此,是老衲唐突了。”

“原本只是與大師無關的事。您來勸,倒是忽然提醒了我。”

謝馥并不介意,看着前面的臺階忽然朝着右邊拐去,便順着轉了過去。

這法源寺她每個月來一次,已經很熟。

“一時的意氣之争的确改變不了什麽。我沒有半分的證據,有的只是查不到的蛛絲馬跡,滿腹的懷疑和猜想。又能幹什麽?”

“總有一日,所有冤屈都将得雪。您心裏,須當放下。”

度我大師認識謝馥也是這幾年的事情。

這小小的姑娘,第一次來法源寺的時候,是在她娘的忌日,一個人哭着跑上來,在大殿上,說要為她娘供一盞燈。

那時候,她身上就帶了幾文錢。

度我大師初到法源寺講經,雖不知她到底所為何事,卻憐惜她一片孝心,為她供了一盞大海燈。

從此以後,謝馥每個月必定來一次,漸漸與度我大師熟識,除了第一次以外,她給寺裏供奉的香油錢都是有多無少。

寺裏僧人們,也都很喜歡這一位不拿架子的貴小姐。

謝馥在他面前發過願,願月行一善,為她在天的母親積上幾分功德。

這幾年來,沒有一次斷過。

度我大師想着,心底嘆息之意更重:“這一次,施主的一善,也完成了吧?”

“五月的一善,是救了淮安府鹽城縣成千上萬的百姓。”謝馥說完,卻頓了一頓,沉默着朝前面走了兩步,補上,“不過這一次的心不誠。”

“何解?”

度我大師與她皆是腳步緩慢。

上山的香客們見了度我大師,都停下來打個稽首,度我大師一一還禮。

謝馥道:“這一善不是為了行善而行善,是為了算計而行善。”

到底為什麽要做鹽城縣這件事,只有謝馥自己清楚。

她看向度我大師:“佛祖會怪罪嗎?”

“不管是何目的,善果既成,善因從何而來,佛祖并不計較。”度我大師手裏的佛珠一直轉動着,一顆顆從他掌心裏滑過去,“救了這許多的災民,這一次,施主乃是行了大善。”

“大善也好,小善也罷,月行一善。”謝馥笑着,“您說過,善惡不分大小。”

度我大師微微一怔,轉頭一看謝馥,只瞧見這小姑娘慧黠的眼神,于是笑起來,打個稽首。

“阿彌陀佛,是老衲着相了。”

他竟一時之間忘記了,實在是罪過。

一行人一路上前,很快便看見了前面大雄寶殿。

不過這不是謝馥的去處,她随手寫下了一筆香油錢,而後叫滿月投入了功德箱中,卻沒上香。

度我大師引着她往後面禪房去。

謝馥上香之前,須得在禪房之中焚香靜坐兩個時辰,用禪香洗去心上的塵垢,而後才出來上香,放燈。

法源寺的禪房,在一排二人合抱粗的老松樹後面,一棵菩提樹姿态遒勁,靜靜地紮根在後院的位置。

度我大師親引謝馥到了地方,安排了小沙彌在門外伺候,這才與謝馥告別離開。

謝馥進了禪房,滿月進去幫忙收拾。

霍小南四處看看無聊,知道前面街上就有廟會,晚上還要沿河放花燈,于是道:“姑娘,我先去外面轉轉,看看有什麽好玩兒的,一會兒跟您說。”

滿月把臉一拉:“瞎說,你明明就是自己想玩了。”

謝馥無奈搖頭:“去吧。”

“姑娘!”滿月老大不高興,橫了霍小南一眼。

霍小南趁着謝馥沒注意,對着滿月扮了個鬼臉,刷拉一下就跑開了。

霍小南心想,滿月這丫頭,長得還是挺可愛,就是兇巴巴了一點。

恩,對着姑娘的時候除外。

霍小南百無聊賴地循着原路走了出去,一路重新出了寺門口,也沒再見到剛剛那個陳望。

“來啊,香噴噴的蔥油餅嘞!”

“糖葫蘆,糖葫蘆!”

“……”

前面一條街上已經擺開了貨攤,開始售賣東西,高高的樓上已經是招牌滿眼,旌旗飄飄。

霍小南伸了個懶腰,聽見身上骨頭咔吧作響,舒服地嘆了一聲:“還是京城熱鬧啊。”

在鹽城那幾天,真是人都要淡出鳥來了!

“轱辘辘……”

馬車從石板路上碾過的聲音。

霍小南懶腰還沒伸完,聽見聲音,擡眼一看,就瞧見前面一輛馬車行駛過來。

普通富貴人家的馬車,前頭坐了個身着短褐的車把式,正朝前面甩着鞭子。

“駕!”

車把式大眼睛,長眉毛,塌鼻子……

好像有點眼熟?

這不是高府的小李嗎?怎麽也來了?

霍小南一愣,眼珠子一轉,躲到街邊店鋪柱子後面,一看,車在寺門口停下了,上頭下來兩個丫鬟,扶着一個小姐。

那小姐不是別人,正是謝馥的表姐高妙珍。

奇怪,她們怎麽也來了?

霍小南一貫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道高妙珍對謝馥是左右看不順眼,這一下看見她們總覺得有古怪。

思索一下,霍小南很快又跑了回去。

街邊的酒樓上,已經是賓客滿座,連雅間都早早被人占滿。

上菜的小二拿起挂在肩膀上的褡裢,擦了一把頭上的汗珠,一手端着放菜的托盤,叩響了雅間的門。

“客官,您要的齋菜到了!”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

李敬修站在房門口,側身往裏面一讓:“端進來放着吧。”

小二瞧着這人一身貴氣,連忙把菜端了進去放好。

臨走時候他眼角餘光掃了一眼,只見臨窗站着一位大官人,負手而立,身軀昂藏,氣勢沉凝。

退出來了,小二還在想,多半是兩位尊貴的主兒。

雅間的門重新關上了。

朱翊鈞也沒回頭,李敬修走上前來,站在他身邊,看向下面熱熱鬧鬧的人群。

從這這個位置,正好能看到法源寺的寺門。

李敬修道:“您怎麽還在看?那陳望開罪了高拱寶貝外孫女,傳出去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的。”

朱翊鈞道:“只是覺得固安伯府未免嚣張了一些。”

雖對他們一家的行徑早有耳聞,可親眼見到,未免有些觸目驚心。

光是那一駕出行的馬車,就已經奢華到逾制了。

“嘿嘿,我覺得吧,很快也嚣張不起來了。”李敬修想起高胡子,心裏還是很樂觀,“倒是那謝二姑娘叫我看不透了,怎麽她也是信佛的?可又為什麽要跟陳望那小不成器的争一口意氣?度我大師待她好像也不同尋常啊。”

摸着自己的下巴,李敬修陷入了沉思。

朱翊鈞回過身,瞥了他一眼,便往回走。

“別想了,還是坐下來先把東西吃了。這一次帶了壽陽來,回頭還有得折騰。”

“壽陽”說的是壽陽公主朱堯娥,隆慶帝的第三個女兒,不過前面兩女也都不幸夭折。所以朱堯娥是如今最大的公主,只是也才七歲,簡直像個小魔神。

一說起她,李敬修就頭疼。

朱翊鈞坐下來,腰上挂着的帶鞘匕首在圓凳上撞了一下,“當”,輕微的聲響。

李敬修看了過去。

聽說,這一把匕首,來自鞑靼。

去歲,鞑靼國首領俺答汗進攻山西大同,計劃稱帝。

當時朱翊鈞正陪皇帝在山西附近巡游,受命以皇子身份趕往山西監軍。

原本監軍一職很安全,正适合朱翊鈞身份貴重又能體現皇帝恩典的人。

可沒想到,在大明與鞑靼正面大戰之時,鞑靼方的大将、俺答汗的孫子把漢那吉,竟然帶着精兵三千,聲東擊西,突入大明在山西的營地,見人殺人!

刀劍所向之處,一片血色!

把漢那吉何許人也?鞑靼人中,皆稱其為“鞑靼乳虎”,甚為骁勇。

朱翊鈞那時正在營地之中,身邊僅有一千老弱病殘。

把漢那吉精兵一圍,朱翊鈞不得不帶人撤退,一路逃一路戰,竟然被逼入峽谷,退無可退。

大明大軍回援尚不知在何時,他們匆匆出逃,更沒有足夠的幹糧,一旦被困,無法脫出,不出三日必定繳械投降。

朱翊鈞一個深宮之中長大的皇子,誰不都認為他嬌生慣養?

當時的一千殘兵,個個都以為自己死定了。

可誰想到?

朱翊鈞在安頓好了大夥兒之後,竟然單槍匹馬,持劍而出,直指把漢那吉:“可敢與我獨鬥一場?!”

那頭的把漢那吉是個英武的青年,強悍勇猛,像是一頭野獸,聽了朱翊鈞的話,大笑起來。

“我知道你,你是大明朝的太子。聽說你們都是深宮裏長大,刀兵騎射半點不通,敢與我一鬥?刀劍無眼,殺了你,正好把你的頭顱送給你老子!”

話音落地,把漢那吉眼神一狠,毫不猶豫打馬沖上來。

朱翊鈞亦策馬而出。

二人短兵相接,刀光劍影,就在峽谷口上來了一場驚險無比的獨鬥!

把漢那吉萬萬沒想到,他以為弱不禁風的太子,一雙手揮舞起刀劍來,竟有千斤之力,周身氣勢駭人,居然壓得他難以喘息!

多可怕的對手?

把漢那吉精疲力竭,雖給了朱翊鈞好幾刀,可身上也已經是傷痕累累。

二人皆是天驕一般的人物,咬牙也不肯後退半步。

戰到最後,朱翊鈞已經棄了馬,踩在一片飛沙走石之中,一劍一劍砍出。

當,當,當!

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小,可眼神卻越來越狠!

朱翊鈞一步一步地踏上前去,把漢那吉卻已經節節敗退!

最後一劍砍出去,把漢那吉手裏的長刀已經被震飛出去,斜插在土堆上,他手一扣自己腰間,就要将匕首解下防身,與朱翊鈞再戰。

可在手指摸到匕首銀鞘的那一刻,他已經無法動彈了。

——朱翊鈞的長劍,橫在他脖頸旁。

因為力竭,朱翊鈞持劍的手并不穩當,顫抖的手,帶着顫抖的劍,劍光閃閃,劍刃擦着把漢那吉的脖子,破了皮,鮮血從他脖子上流下來。

把漢那吉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然而,下一刻,朱翊鈞已經把劍從他脖子旁邊移開。

“饒你一命。”

把漢那吉徹底愣住,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朱翊鈞長劍一挑,接着感覺自己手上一麻,剛剛還要去摸匕首的手就已經被逼開。

腰間一輕。

一把鑲嵌滿寶石的匕首,已經被高高挑起,朱翊鈞伸手一接,已經穩穩把匕首攥住。

那一把匕首的影子,在李敬修的眼底,漸漸與朱翊鈞腰上的這一把重疊在一起。

李敬修有些恍惚。

這,就是那一把戰利品了。

山西一戰,朱翊鈞沒有殺把漢那吉,把人放了回去。

不久之後,把漢那吉竟然主動求降于大明,理由是——

他祖父俺答汗睡了他即将迎娶的女人。

朝野震動。

這理由未免也忒不靠譜了一點吧?

大家夥兒議論紛紛,可最後還是接受了把漢那吉的投降,并封了他為指揮使,派回去與俺答汗議和。

沒多久,俺答汗終于接受了議和勸降,但要求開放互市。

高拱、張居正兩位輔臣一齊上書贊成,隆慶帝大手一揮,便開通了互市,還在今年三月封了俺答汗為義順王。

于是,大明與鞑靼之間的戰争終于止息,無人不誇贊把漢那吉深明大義。

只有李敬修在想:深明大義個屁!

不就是祖父睡了他媳婦兒嗎?

說把漢那吉本事大,還不如誇誇太子爺朱翊鈞。

只可惜,大家夥兒都跟忘了這一位一樣。

李敬修想起這一段事情來,有些郁悶。

看看朱翊鈞這深藏不露的模樣,他老懷疑他當初在跟把漢那吉惡戰之時說了什麽。

不然,占妻之事在前,戰役在後,把漢那吉早不降晚不降,怎麽偏偏在那之後降?

可這件事朱翊鈞從未表功,他也不好發問。

“怎麽不落座?”

朱翊鈞已經端了碗筷,卻好半天沒看見人,不由奇怪,回頭看去。

李敬修站在那兒,神情古怪。

被他這一喊,他終于回過神來,連忙道:“沒什麽,沒什麽。”

李敬修連忙落座,端起碗來,可等着要吃的時候,面前全是青菜豆腐,頓時沒了食欲。

屋子裏安安靜靜的。

李敬修看向朱翊鈞,朱翊鈞在夾菜用飯,可半點聲音都沒有,乃是被宮中極嚴的規矩管教出來。

李敬修看了心裏發憷,越發不怎麽敢吃飯了。

窗外樓下,依舊是人流如織。

不斷有人進了寺院,又出了來。

跑去給謝馥報信的霍小南總算是到了禪房前面,滿月已經出來,就坐在外面廊檐下,看着那些來來往往的僧人,用手給自己扇着風。

她乍一瞥見霍小南,還當是自己看錯了。

“奇怪,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你猜我在外頭看見誰了?”

霍小南喘了口氣,看滿月睜大了眼睛看自己,也沒賣關子。

“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

滿月一怔,立刻反應了過來:是珍姐兒,高妙珍。

“她來幹什麽?”

“我怎麽知道,之前可沒聽說消息,她要跟咱們一塊兒來。”

霍小南撓了撓頭。

滿月道:“不行,我得跟小姐說去。這一位主兒,一直包藏着禍心呢。”

女人的事兒霍小南不懂,叉腰站在廊下,沒進去。

滿月推開門,看見謝馥盤坐在靠窗的榻上翻閱經書,便把霍小南傳回來的事情說了。

謝馥翻着書頁的手一頓,才照舊翻過一頁。

“看來,那一日在窗下聽了牆角的,是她的人了。”

“什麽?”

這是怎麽推出來的?

滿月怎麽也想不明白。

謝馥看着經文,平心靜氣,揮了揮手:“你先出去吧。倒是可以先去看看花燈,待得傍晚上過香,度我大師要邀我寫燈謎,你早些挑個給我挑個好看的、意頭好的燈。”

“哦。”

滿月鼓着腮幫子,心想自家小姐又不告訴自己,不過轉念一想花燈,一顆心就蕩漾了起來。

她甜甜一笑:“滿月不走遠,您有事記得叫門口小沙彌來喚奴婢。”

“嗯。”

謝馥點點頭,看着滿月那興奮的樣子,不由彎唇一笑。

滿月退了出去,細心地帶上了門。

禪香滿室,佛龛裏藏着經書卷卷,慈悲的菩薩注視着盤坐的謝馥。

謝馥低下頭去,看着翻開的一頁經文。

淺淺的墨香,混在禪香之中,隐約又獨特。

密密麻麻的小字,也在她眼底浮動。

有一句在最前頭,豎着排下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謝馥想,自己要成佛只怕還要很久,很久。

因為,她的屠刀,才剛剛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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