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宮闱
高府門口這會兒早已經被看熱鬧的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
“怪了,怎麽忽然來提親了?”
“不聲不響的,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前段時間不都還說的固安伯府得罪了高大人嗎?”
“誰知道啊……”
議論紛紛。
人群中忽然有人一聲高喊,“高大人回來了!”
刷拉拉,人潮一下向着兩邊散開,讓出一條道來,只見高拱的八擡大轎一路過來,卻再也進不去,被堵在外頭。
高拱坐在轎子裏,感覺轎子沒動了,不由一陣火大:“不是快到了嗎,怎麽還不走?”
“大、大人……外頭走不動了。”轎夫看着前面的場景,吞了吞口水,戰戰兢兢地回道。
高拱心裏着急,在轎夫說話的時候已經直接把簾子一掀,外頭天光進來,晃得他眯了眯眼,等到他适應了外面強烈的光線,定睛一看之時,也不由得愕然了。
轎夫說的沒錯,真的走不動了。
高府門口堆滿了一擡一擡的禮,放眼望去,五顏六色的一片,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已經開始下聘禮了呢。
高胡子一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冷着一雙眼睛這樣掃過去,外頭候着的那些人,明顯都不是自家的仆役,約莫是從固安伯府來的。
從宮門口出來的時候,高拱心裏很火大,可真等到看到這一切了,他心裏的怒火,莫名的平息了下來。
固安伯府。
好。
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莫名地笑了一聲,摸一把下巴上的胡子,高拱從轎子上下來,引得周圍一陣驚呼。
然而,高拱置之不理,直接越過地面上擺得亂七八糟的東西,進了高府。
門口高府下人連忙跑進去通傳。
謝馥正站在廳中,左首第一把椅子上坐着謝宗明。
他是謝馥的父親,今天發生的事情,事關謝馥的終身大事,來提親的又是固安伯府這樣的皇親國戚。
謝宗明不免動了幾分心思,手指不斷地扣在扶手上,眼珠子微微轉動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是什麽表情,謝馥看得再清楚不過了,這會兒胸中已經憋了一口氣。
當年的事情有多古怪,謝宗明卻一副完全不知道的樣子,怎麽說,謝馥也不相信。
她深吸一口氣,皺着眉頭,一顆心卻似平湖一般。
謝宗明雖是她生父,可如今是在高府,拿主意的可不是他。
正這樣想着,外頭便有下人大喊:“小姐,小姐,老爺回來了!”
那一瞬間,謝宗明連忙擡頭站起來。
謝馥則轉過身。
兩個人一齊看向門口,高拱腳步不疾不徐,臉上竟然不怎麽看得出喜怒來,進了門,瞧他們二人一眼,便直接落座在了堂上。
下人奉茶上來,高拱沒碰一下,徑直問:“提親的人呢?”
管家高福連忙上前來回:“安排在前廳了,是固安伯夫人親自來的。您不在,老奴沒敢請她進來。您看?”
“既然人沒進來,就不必進來了,讓她等着……”話未畢,高拱忽然擡頭,看向謝馥,“馥兒怎麽看?”
謝宗明原本已經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話,怎麽說也是自己女兒的終身大事,他這個做父親的怎麽也能說上兩句話吧?
沒想到高拱看也沒看自己一眼,直接問了謝馥?
女兒家的終身大事,豈能直接問她?
一時之間,謝宗明的心裏充滿了憤懑,高拱眼裏到底有沒有自己?
可沒人搭理他內心那點小小的不忿。
謝馥直接一牽裙角,當堂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大禮:“馥兒蒙祖父憐惜,由紹興接到京城,已有數載。平日裏皆祖父照顧,馥兒年幼頑皮,多有讓外公操心之處。如今馥兒方至曉事的年紀,祖父大恩尚未及報,只願多孝順您幾年。”
一句話,不嫁。
大家夥兒說話都這麽冠冕堂皇,謝馥不過其中之一,沒什麽大不了的。
高拱早猜到是這個結局,趁着提親的人還沒進來的時候,直接跟外孫女謝馥拍板:不嫁。
剩下的事情不就簡單了?
高拱笑了一聲,朝高福道:“我琢磨着也是,這乖孫女養起來,我自己還沒怎麽看夠呢,怎麽就能随随便便嫁出去為人媳,受婆家的罪?你直接把來提親的給我轟走。什麽固安伯府,就他們那一家子也想娶馥兒?做夢去吧!”
高胡子一貫火爆脾氣,說話不客氣的時候多了去了,似這般出格的話,高福聽了不知凡幾,所以都不需要反應,直接抽身退出。
“老奴明白。”
看着高福的影子消失在客廳之中,謝馥就松了一口氣兒。
剛才忽然得知有人來提親,謝馥也是吓了一跳,尤其是在聽說來提親的竟然是“固安伯府”之後。
她還真擔心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嫁了出去,沒想到高胡子竟然這樣幹脆果斷,半點面子也不給。
雖是脾氣火爆,可這樣會不會也過了一點?
不知怎地,謝馥想起了高氏。
“岳丈大人,”謝宗明看着,心裏終歸有一口氣,“這門親事……”
“你有意見?”
高拱毫不客氣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涼涼的,冷冷的,像是在說:有意見也給我憋回去。
謝宗明窒了一下,硬着頭皮開口:“這般拒絕了這一門親事,會不會太……草率了一些?固安伯府乃是皇親國戚,祖籍也在江南,正好與我謝家相近。且這一家還是皇親國戚……”
“皇親國戚又怎樣?”高拱納悶兒了,“我高拱的外孫女,還稀罕那皇親國戚?”
“……”
謝宗明瞪大了眼睛看着高拱。
這一幕頗有些滑稽。
謝馥悄悄打量了一眼,看見謝宗明臉上表情不好,眉梢微微一挑,聰明的沒有說話。
謝宗明,官位不低,可在高拱面前也就是個芝麻小官;
謝宗明,本事不低,可在高拱面前像是只小螞蟻;
謝宗明,是謝馥的生父,可在高拱這個位高權重的外祖父面前,一樣得夾緊了尾巴。
謝馥知道高胡子對自己很好,也無一刻不感激,同時,在看見謝宗明那畏首畏尾的模樣的時候,她也不由得想:權勢真是個好東西。
高拱原本就沒打算顧念謝宗明的感受。
“馥兒這幾年都在京城長大,你人不在京城,所以不了解情況。你雖是馥兒的生父,可馥兒的終身大事,你還是不要過問的好。一切有我來做主,必定不會讓馥兒吃了虧去。一切,你只管看着就好。”
“那您這般不給固安伯府留面子……”謝宗明還是猶豫。
高拱道:“有意見,他到皇上跟前兒告我狀去啊,看看到時候誰彈劾誰!”
吓!
謝宗明聽得倒吸一口涼氣。
沒辦法,這話真是太狂了。
高拱這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準備跟固安伯府對上啊!
朝廷上下的文官沒幾個不站在高拱這邊,有幾個人敢跟她打嘴仗?
高拱一副鐵了心的樣子,謝宗明也看出來了,所以他終于只憋出來一句:“那一切……但憑岳丈大人做主了。”
高拱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擡頭,看了還站着的謝馥一眼,對謝宗明道:“我有幾句話要問問馥兒,你今日還要去戶部一趟,就別耽擱了,一會兒從側門出去便是,前門人多。”
“是。”
謝宗明遲疑一望謝馥,卻只見謝馥低眉順眼地站着,仿佛半點也沒注意到自己,有什麽話都不好說出來,憋悶地走了。
他人一走,廳內的氣氛,就似乎一下正常了起來。
剛才高胡子臉上那種不動神社的表情,一下消失地無影無蹤,拿起茶盞來,重重朝着桌上一放,高拱已經險些氣暈了頭。
“這固安伯府,沒得要踩到我高拱臉上不成?藏污納垢,貪贓枉法,還想要娶我外孫女!癡心妄想!”
固安伯府的惡行,高拱早不知明裏暗裏跟皇帝說了多少次了,可半點用處都沒有。
每次見了固安伯腦滿腸肥的樣子,高胡子都要好生掰着手指頭算算,多少災民遭了秧,多少百姓的賦稅進了他那大油肚……
朝各個地方伸手撈錢也就罷了,現在竟然要伸手朝着自己外孫女,準備撈個媳婦兒回去不成?
真是豈有此理!
謝馥倒已經過了那個生氣的時候了。
她湊上前來,伸手把那微燙的茶盞從高拱手中取下來,嘆了口氣:“外祖父不好奇,這中間到底有什麽曲折嗎?”
“固安伯世子陳望,這小子我也見過,長得人模狗樣,半點真本事沒有。能有什麽曲折?”高拱嘀咕了一聲,接着狐疑地看向謝馥,“難道?”
“您想到哪裏去了……”
謝馥無奈,微微嘆氣。
“我記得你前幾天法源寺,似是與那小子沖突了?”高拱撚須,臉上忽然露出紅潤的微笑,“不打不相識,興許就這樣對你一見鐘情了?”
尋常人家小姑娘聽見這樣的話,怕早已經滿面羞紅,可謝馥不為所動:“馥兒可沒這麽大的本事,也不記得在旁的地方是不是碰到過他。不過當日在法源寺門口,那固安伯世子可是開口,罵咱們高府有什麽了不起,要我們走着瞧的。短短時間內竟然來提親,很難想中間是不是有什麽陰謀。”
陰謀?
這個詞一出來,味道可就變了。
高拱撚須的手指,僵硬了那麽一下,皺紋橫生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往回收斂,消失得一幹二淨。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
在這一刻,謝馥的目光,仔細從他臉上掃過去,沒有放過半點細節。
高拱的目光漸漸擡起來。
謝馥已經不動聲色地收斂了表情。
高拱道:“你是想到了什麽?”
“幾年前,馥兒說過,娘親是從固安伯府回來才出事的。”謝馥淡淡開了口,“那個時候,您跟我說,查了,可什麽也沒查到。”
“……是。”
看着這一張多少跟啓珠有些相似的臉,高拱的眼神,有些恍惚起來,隐約有淚光在裏面浮現,然而轉眼就不見。
“你還是懷疑固安伯府?”
“馥兒不能不懷疑。”
高氏之死,是她心裏永遠也解不開的結。
好端端的,即便是在謝家半點事也不管,也沒見高氏有什麽異常,可見她對自己在謝家的一切都不在意。到底是什麽,能讓她忽然之間懸梁?
千思百想,謝馥明白不了。
高拱垂下了目光,伸出手去,撫摸着謝馥的發頂:“好了,馥兒乖,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遲早,祖父會查清的……”
這一位當朝內閣首輔的目光,忽然多了那麽幾分蒼老。
世上最悲,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
高拱眨眨眼,勉強笑了出來:“你也累了,先回去吧。固安伯府這事兒,我會處理好的。”
“馥兒告退。”
謝馥垂眸,心裏已經嘆了一聲。
她走退了出廳,看見外面明豔的日光,庭院之中漸漸深了的綠,一重一重,構成了她眼底的陰影。
當朝輔臣,隆慶元年高氏懸梁之謎。
真的半點蛛絲馬跡也查不出來嗎?
或者是,查到了,可不願說?
謝馥不知道,也無法當面質疑高拱什麽,畢竟這是世上最護着自己的人了。
她唯有,自己去查。
高府門外,所有人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掏了掏耳朵,像是不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一樣。
管家高福兩手交握在一起,把固安伯夫人送到了門外。
這時候,高福心裏有些納悶。
他沒忍住,悄悄打量了一眼固安伯府人。
這一位當朝皇後的生母許氏,生了一張很不錯的臉,并且因為駐顏有術,顯得比她這個年紀的人年輕很多,臉上很難看到幾條皺紋。
最重要的是……
固安伯夫人的臉上,根本看不到半分的愠怒。
許氏停在了最上面那層臺階上,看了一眼高府高高挂上的匾額,似是喟嘆:“看來高府的門第還是太高,是犬子沒福,高攀不上喽……”
說完,她一揮手。
“高管家就送到這裏吧。”
“是。夫人慢走。”高福近乎詫異地看着許氏波瀾不驚地轉過身,喚了固安伯府的轎子,就直接上了轎。
方才浩浩蕩蕩一群送提親禮的隊伍,就跟着轎子一路遠去,留下高府門口一地跌落的下巴。
好好的一出好戲,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落地了?
這不是逗咱們嗎?
高拱一回來,所有事情就擺平了?
好半天,才有人反應過來:“送禮的隊伍都走了,這是高大人拒絕了提親啊!”
“是啊!”
人群一下炸開了郭。
高福咂咂嘴,有些納悶。
身邊小厮跟在他身邊:“要不要把這些人趕走?”
高福搖頭:“沒熱鬧看,一會兒人就走了。奇怪……”
“奇怪?”小厮沒明白,還以為他有什麽吩咐。
然而高福皺着眉頭,沒有理會。
他不是奇怪別的,只是在奇怪:這一位固安伯夫人,對提親的結果,真是半點也不在意。就好像……
就好像早就知道會失敗,她不過是來跑上一趟一樣!
不得不說,這麽多年識人下來,高福還是有幾分眼力見兒的。
固安伯府的轎子沒一會兒就回去了,許氏款款進了自家門,還沒進屋呢,就聽裏面興奮的大喊聲:“娘,娘,娘,你回來了,怎麽樣了?”
許氏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換上了一身新袍子,一臉忐忑興奮的陳望。
陳望拽着許氏的袖子,就等着許氏給個準話。
坐在屋裏的固安伯陳景行聞言哼了一聲,瞥了那邊娘倆一眼,低下頭去擺弄昨天摔碎了的玉璧碎塊。
許氏伸手摸摸陳望的頭,在他期待的目光注視之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兒啊,娘……娘對不起你,那高大學士真是半點面子也不給,竟然沒答應!”
“什麽?!”
開什麽玩笑,不是說娘出馬必定能成的嗎?
陳望不敢相信。
“您不是說……不是說……”
“我是覺得你跟那謝二姑娘真是門當戶對,天生的一對。可誰知道高胡子就那個犟脾氣,你說氣人不氣人,我連他面兒都還沒見着呢,就找他們家的管家把我給打發了,說是這親事沒門兒,叫咱們別想了。”
說到這裏,許氏又是一聲嘆出來。
“那謝二姑娘也說了,還想要再孝順高胡子兩年,我也不好再說什麽啊……”
“什麽孝順?”
陳望氣得要死。
“我還不知道嗎?摘星樓的姑娘們早就跟我說過了,若是有人上門提親,願意嫁的就說什麽一切聽從父母,不願意的都說什麽要孝順父母。高府那麽多人,哪裏用得着她來孝順!這是她根本瞧不上我!”
聽見這一句,那邊的陳景行忍不住擡起頭來,看了自家兒子一眼。
嘿,沒想到這摘星樓的姑娘說話還挺有道理。
可不是這樣嗎?
只是這話說的太白,未免傷人。
陳望認定自己對謝馥一見鐘情,非她不娶,這會兒被許氏一個壞消息砸過來,發熱的頭腦竟然出奇地冷靜了下來。
他沉默了許久。
許氏與陳景行對望了一眼,生怕這一根獨苗苗受了刺激,出什麽事兒,不由得搖了搖他:“沒事吧?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這謝二姑娘不肯,你就找別人呗。”
“別人都不如她好。”陳望擰着眉頭,開始在原地踱步。
其實他也知道,謝馥必定看不上自己,又怎麽可能嫁過來?
可他偏偏一眼就相中了她,自打那一日驚鴻一瞥之後,真是眼底心裏再沒有別的姑娘了。
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讓謝馥“從”了自己呢?
陳望開始思考難題。
許氏還想規勸他:“我看你啊,也就是一時的新鮮勁兒。前段時間你還跟我鬧,說要納那個摘星樓的頭牌為妾嗎?要娘說,你也到了年紀,房裏是該有個人了。這秦幼惜人不怎麽樣,可架不住你喜歡。謝二姑娘得不到,這秦幼惜你就娶了吧,只要你開心,什麽都好。好不好?”
“……不好。”
陳望忽然站住了腳。
秦幼惜的美貌當然是全京城都知道的,那風情,那滋味,叫人想到了骨頭裏。
可那又怎樣?
一千一萬個秦幼惜,也比不過他心尖尖上那個謝馥。
陳望覺得自己就是着了魔,早幾百年要有人在他面前說什麽一見鐘情,他一定把這傻子痛打一頓,可現在……
陳望自己就是那個傻子。
他目光閃爍,一雙桃花眼裏寫滿的都是認真。
忽然之間,陳望扭過頭,直直看向許氏。
“娘!”
“……怎、怎麽了?”
許氏簡直吓了一跳,只因為陳望這眼神太熱切,太鋒銳,那一瞬間像是什麽東西在閃爍一樣,有一種奇異的灼熱。
這還是自己那個插科打诨不正經的兒子嗎?
許氏恍惚了一下。
陳望對自己的狀态渾然不覺,兩手一拍,已經說出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來:“爹,娘,我已經認定了她,除了她之外我誰也不娶。高胡子是比咱們有本事,可他再大,也是一人之下。您忘記了,還有皇後娘娘啊!”
“噗!”
陳景行一口茶噴出了老遠。
許氏頭一回忘記自己貴夫人的做派,瞪大了眼睛。
陳景行有一子一女,兒子自然就是陳望,女兒可是當朝國母。
一家上下,對陳望都是疼到了骨頭裏,陳望若提什麽要求,皇後都會盡量滿足。
沒想到,這個時候,他竟然想到了皇後!
事不宜遲,陳望是個說風就是雨的人,擡腳就往門外跨:“爹,我們現在立刻進宮去吧!”
“……”
陳景行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許氏看着那孩子的背影,也不知怎地有些沉默下來。
她回頭一看陳景行,重重嘆了一口氣:“這孩子……該不會是動了真心吧?”
眨了眨眼,陳景行還是說不出話來。
皇宮,慈慶宮。
宮中的擺設并不奢靡,透着一股子高貴大氣的樸素,也透着一種奇怪的陳舊。
陳皇後在宮中不少年了,已經過了争寵的那個年紀,比起花容月貌、雍容華貴的李貴妃,顯得淡雅又清靜。
人少了,冷了,也就清了。
不過,好在她還是皇後。
目光下垂,陳皇後随手一整袖子上繡着的鳳紋,唇邊挂了淺淺的幾分笑意,注視着恭敬在堂下行禮的朱翊鈞。
“兒臣給母後請安。”
朱翊鈞的頭低下去,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這是當朝太子,可不是她的兒子。
想到這一點,陳皇後唇邊的笑意淺了幾分,不過依舊毫無破綻。
“太子請起,不必如此多禮。”
說完,她随意一掃,卻沒瞧見那雍容華貴的身影,心裏不由得奇怪。
“你母妃呢?”
往日都是李貴妃帶着朱翊鈞一起來給自己請安,這麽多年,雖路途遙遠,也都沒有斷過。可以說,至少在表面上,李貴妃這六宮寵妃對自己還很尊敬,并沒有出什麽亂子。
在沒看見李貴妃那一剎,陳皇後心裏一沉:難不成終于要撕破臉了?
下面朱翊鈞依言起身,一張有些嚴肅的臉上帶着沉靜,嘴唇一抿,并未表現出任何異常,對着陳皇後道:“回禀母後,母妃今晨早起,頭暈嘔吐,實在不适。兒臣離宮之時已經請了太醫診治,母妃讓兒臣向母後告罪,今日不能親自來母後駕前請安,還請母後恕罪。”
“哦……”
陳皇後應了一聲,目光落在朱翊鈞的身上沒有移開過。
朱翊鈞站在漆黑如墨的金磚上,眼角眉梢似乎都被染上了那種冰冷的味道,長睫毛微微遮着一點眼神,以至于自己無法看清那一雙深潭一樣的眼睛裏到底藏着什麽。
方才他說話的語調,沒有半分的心虛,也沒有半分的異樣。
病了?
頭暈嘔吐?
陳皇後可知道,“嘔吐”這兩個字,對後宮的女人們來說,意味着什麽。
心思千回百轉,可轉眼又收斂下去。
太子已立,自己膝下無子,又有什麽好在意的?
一時之間,有些心灰意冷,陳皇後淡淡擺手:“無妨,本宮早說了,慈寧宮甚遠,她既然病了,更不用來請安。太子不必告罪,賜座。”
朱翊鈞心裏想着今早發生的事情,坐下的同時,不動聲色一打量陳皇後,忽然發現,這一個跟自己母妃差不多年紀的女人,看上去竟然已經老态橫生。
在目光觸到陳皇後眼角細細的紋路的那一剎,朱翊鈞及時地收回了目光,放在自己的手上。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位很克制的太子。
他身上,有着截然不同于其父的一種肅然和冷靜。
有時候,陳皇後都在想,隆慶帝朱載垕怎麽會有這樣的一個兒子?
然而,這念頭也不過就是一閃而過罷了。
畢竟,他有那樣的一位母妃。
興許真是人快老了,陳皇後覺得自己腦子裏的念頭越來越多,可掰着手指頭算算,也不過才三十許。
心裏苦笑一聲,陳皇後已經整理好了思緒,準備問問太子近日來的功課。
“太子昨日……”
朱翊鈞微微傾身,朝着前面,以示自己正在認真聽着。
沒想到,一名太監急匆匆從外面進來,細碎的腳步聲很小,踩在地毯上,幾乎聽不見。
可陳皇後停了下來,依然回過了眼去:“怎麽急匆匆的?”
那小太監跑上來,湊到陳皇後的耳邊,說了兩句。
朱翊鈞只聽到什麽“世子”“提親”之類的,聯想到今日宮外傳來的消息,不由覺得手臂上某處傷口隐隐作痛。
他下意識地就要擡手一按,可注意到陳皇後的目光已經挪了過來,不由生生止住。
陳皇後已經聽完了小太監說的話,微微一點頭,神色明顯沉了下來,對着朱翊鈞淡淡一笑:“出了些事,太子一向是勤學好問,想必張大學士把你教得很好,今日母後就不問你功課了,你早些去吧。”
“是,兒臣告退。”
想必是出了什麽事吧?
朱翊鈞很識趣,很快退下,等到出了殿,順着走廊朝上學地方去,後面便傳來了腳步聲。
他轉頭看去,不由一怔。
國丈和……
陳望?
眉頭一挑。
朱翊鈞在想:為了提親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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