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心如冰

臣以為。

今日真是頻頻聽見這三個字,李貴妃簡直要有些不認識馮保了,也或許她從來沒真正認識過馮保。

“話說得這麽明白,本宮若有一日真到了那個位置上,頭一個要除的便是你。”

這般威脅的話語,若是旁人聽了,早就兩股戰戰,吓得不知東南西北,可馮保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那是娘娘的事了。”

“馮保!”

李貴妃一窒,緊盯着馮保,可随後眼珠子一轉,卻像是想到了什麽,微微眯起眼來:“是太子?”

“太子?”

馮保作出一副略帶迷惑的表情。

“您的意思是?”

“裝傻充愣,你是一把好手。看來,是有什麽本宮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啊……”

李貴妃可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人,她的手指輕輕搭在自己紅顏的唇瓣上,近乎譏诮的目光落在馮保身上。

馮保道:“馮保愚鈍,不能明白娘娘的意思,若娘娘覺得太子德行有失,還請明示。”

明示?

朱翊鈞是李貴妃自己的兒子,即便有什麽德性過失,也不該是自己說出來。

馮保這是在開玩笑嗎?

李貴妃不欲在此消磨時間,只輕聲一笑:“翅膀硬了,畢竟兒不由娘。馮公公陪伴在皇上與太子身邊已久,可看好太子吧。”

“娘娘囑托,馮保不敢忘。”

馮保躬身。

李貴妃直接一甩袖子,轉身就帶着一大群宮女太監,朝着臺階下走去。

站在臺階上,馮保靜靜地看着,說出口的話也是無比平靜:“恭送娘娘。”

李貴妃有這樣的态度,馮保半點也不驚訝,他敢對李貴妃說出那一番話,也全因為知道這一對母子之間的感情并不深厚。

興許是因為曾夭折過一個孩子的原因,李貴妃對這個懷胎十一月生下來的孩子,似乎頗有忌憚。

曾有人言,李貴妃這一個兒子乃是妖孽的化身,興許是她上一個夭折的孩子來尋仇,所以才會在肚子裏多折騰了她一個月……

可是,世上真有這樣奇妙的事情嗎?

馮保的目光,漸漸深沉下來。

他垂首,一甩已經被風吹亂的拂塵,望了望東南方毓慶宮所在的方向,便道:“回去,看看太子爺。”

毓慶宮。

今日的朱翊鈞很閑,張居正忙于政事今日特意從隆慶帝處告了假,沒來上課,朱翊鈞也樂得清閑。

李敬修最近被家裏逼着相看各家小姐,也忙得焦頭爛額,進宮一趟之後便告罪離去,所以此刻的殿中除了貼身伺候的太監,也就朱翊鈞一個人。

屋子裏擺着一缸冰塊,朱翊鈞用一只雕花銀鈎輕輕點着上頭漂浮的冰塊。

透明的冰塊,內裏卻有一些奇怪的絮狀花紋,随着冰塊漸漸化開,裏面的花紋也越發清晰。

冰塊在冒着寒氣的水面起起伏伏,朱翊鈞的思緒也起起伏伏。

細長的銀鈎握在他手中,那暗光在銀質的表面流動,像是那一柄匕首的銀鞘。

可現在,鞘不見了。

“太子爺,馮公公來了。”

小太監輕聲在門外通報。

朱翊鈞的思緒被拉回來,他修長的手指微微用力,把浮在水面上的冰塊壓到水底下,一只漂亮的手,看着便有了一種殘酷的味道。

“進來吧。”

馮保進來的時候,看見了朱翊鈞的側面。

他站在裝着冰的大瓷缸旁邊,手持銀鈎,按住本要上浮的冰塊,平靜,透着一種優雅的從容。

“給太子爺請安。”

收回落在冰塊上的目光,馮保恭恭敬敬行禮。

朱翊鈞側頭看他,手指卻紋絲不動:“不是說今日皇後娘娘那邊有宴會,所以着了你前去幫忙,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嗎?”

“皇後娘娘不過是說客氣話,真要辦個宮宴,哪裏用得着臣?”

馮保看上去笑呵呵的,兩手袖着。

“倒是貴妃娘娘從皇後宮中出來的時候,曾問太子爺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不過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罷了。

朱翊鈞眼簾一搭。

馮保側頭看了看那些守在旁側的小太監,只一個眼色,輕一擺手,所有人就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顯然,馮保有一些話,不方便給這些人聽到。

朱翊鈞注意到了這一幕,不過他的目光很快就挪移到了冰塊上。

天氣炎熱,原本巨大的一塊冰已經漸漸化小,并且泡在水裏,越來越小,透明的邊緣與冰水接觸,顯得界線模糊,一點也不分明。

“大伴有什麽事?”

“無事,不過臣以為,太子您可能有事。”

異常直接的一句話,讓朱翊鈞手上的動作停住,修長的手指紋絲不動,眼神微閃。

“何事?”

馮保垂首平聲道:“謝二姑娘手上的銀鞘。”

“嘩……”

冰缸裏輕輕的一聲響,方才被朱翊鈞的銀鈎按住的那一塊冰,不知何時竟然從銀鈎底下溜了出來,重新從水底下浮上了冰面。

圓滑的邊緣,內裏不規則的花紋,伴随着浮動的水波,漸漸蕩漾。

在朱翊鈞的視線裏,也在他的心湖上。

“咕咚。”

輕輕松手,銀鈎直接從朱翊鈞的手心裏滑入了冰缸之中,消失無蹤。

他終于轉過了身來,正視馮保,眼底是前所未有的探尋和打量。

“大伴的消息,很是靈通。”

這一件事,朱翊鈞不曾對任何人說過,從自己遇刺,受傷,到丢失匕首銀鞘……

馮保,從何處得知?

氣氛一時緊繃。

馮保照舊躬身垂首,不疾不徐:“臣不過猜測,此前試探過了謝二姑娘,現在試探過了太子殿下。看來,臣所料分毫不差。”

“……”

所料不差。

好個厲害的馮保,真不愧是能穩坐在司禮監,統領着東廠的人物。

朱翊鈞盯着馮保那一張平靜的臉,慢慢将兩手背到了身後:“有時候你聰明得令人厭惡。”

“臣始終站在您身邊。”馮保終于嘆息了一聲,提議道,“銀鞘握在高胡子的外孫女手裏,終歸不妥。太子,這東西咱們得拿回來。”

“你說得對。”

朱翊鈞點了點頭,回頭看了一眼冰缸裏沉浮的冰塊,忽然問:“壽陽現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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