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白起

霍去病安慰的拍拍我的肩,不敢再笑我。

箭雨中浴血而卧,危險得仿佛在地獄。

被霍去病保護着,又安全得仿佛在天堂。

不知道在這像天堂又像地獄的地方呆了多久,戰場上震天的怒吼忽然停了一瞬。

很短很短的一瞬。

篤篤的箭雨聲停了。哀哀的悲嚎聲響起來。緊接着是嗷嗷的歡呼聲。悲嚎聲和歡呼聲都很大,像仲夏時的雷鳴,像月圓夜的海潮。

霍去病割開縛着我的繩索,拉着我翻身坐起,向車外張望。

趙軍的陣形亂了,擠作一團。

黑壓壓的人群中央,緩緩立起一根旗杆。杆上不再是獵獵的旌旗,而是一襲已經布滿血跡和箭洞的白色戰袍。戰袍飛揚,飄蕩出一個血紅的大字:

降!

趙括死了。

趙軍降了。

這不是結束,這是一個更大悲劇的開始。

篤篤篤!

有人敲車板。

一個圓圓腦袋瘦小身材的趙兵走過來,站在我們眼前。

他的眼睛黑黑的,吃驚的上下打量我。

然後一言未發,轉頭就要走。

“喂,有什麽事嗎?”我叫住他。

“我叫小葉兒,不叫喂。”他回身看看我又看看霍去病,“大将軍臨終遺命,讓我解開繩索,放了神仙姐姐。原來這位大哥已經先這麽做了,我可以放心歸隊了。”

“小葉兒,你多大了?”我看他面容尚稚,說話卻很有條理,忍不住問。

“十一。”他的表情非常嚴肅,嚴肅到如果我不注意這個數字的話,會以為他是個成人。

“姐姐帶你離開這裏吧?”

“不,我要歸隊。”

他拱手為禮,然後轉身離去,不多久就沒入了那一大群面黃肌瘦的趙兵中。

我嘆了口氣,從背包裏掏出一只個人飛行器,遞給霍去病。

霍去病接過去,卻又搖搖頭:“藍天,現在起飛,會成為箭靶子。我們離秦軍壁壘太近了!”

他脫下身上的趙軍戰衣,扔到一邊。裏面是黑色的緊身防護服,令他身材畢現,連胳膊上肱二頭肌的隆起都能看得出來。

他翻了翻我的背包,不滿的嘟囔:“怎麽不帶件長袍來?扮神仙怎麽可以沒有扮神仙的專用工作服?”

“扮神仙?”

“扮趙軍肯定是死路一條,現在就往外飛會變刺猬,等晚上再飛……我看秦軍很快就要清掃戰場分離俘虜,估計等不到晚上了。”他看看我,又說,“你身上這件長袍還像點樣子,可你居然受了傷,神仙怎麽可以把自己弄得血糊糊的?”

他從背包裏找出一卷繃帶來,不由分說的給我脖子上纏了一圈。再拿了條紗布,在我脖子上擦來擦去。然後離遠兩步,端詳了一會,往紗布上啐了口唾沫,伸手就要往我脖子上抹。

我下意識的往後一躲,沒躲開。他一邊擦一邊嘲笑我:“嫌髒啊?誰叫你不帶瓶水來,這塊血跡幹了,沒水擦不掉。”

繃帶是高科技材料制作的,跟皮膚的色澤質地差不多,纏上這圈繃帶,再拭淨周圍血跡,應該不容易讓古人看出來我受傷了。

他終于滿意的放開手,旋即又從包裏拿了塊紗布遞給我,然後把那張黑一塊黃一塊的臉湊過來。

“愣着幹嘛,這裏沒鏡子,快幫我擦!”他的眼睛閉上了又睜開,睜開了又閉上,不耐煩的催促我。

我輕輕的用紗布擦拭他的臉龐,從額角到眼角,從印堂到人中,從臉頰到下巴。黑的灰,黃的土,一層層轉到紗布上;濃的眉,烏的睫,直的鼻,方的唇,一一從恢複本色的皮膚上凸顯出來。

屍橫遍野,血流漂橹,幸存者默然肅立,重傷者哀然呻吟,勝利者傲然而入。

這樣一個煉獄般的戰場上,還有如我如他這樣兩個局外人,做着假扮神仙的勾當,意圖脫身。

真荒謬啊!

可我卻喜歡上了這個荒謬的瞬間,盡管那不過是一段短短幾分鐘的時光。

一隊隊秦兵向戰場走來,收繳武器,然後将趙軍百人一組,分開看守。

走到我們這邊時,看見霍去病古怪的緊身防護服,幾個秦兵都是一愣。他們的小頭目看看霍去病又看看我,大聲喝問:“你們是哪國派來的奸細?”

霍去病大剌剌的走近他們,雙手叉腰轉個圈,然後往自己身上各大關節處指來指去,說:“哪國的?看看清楚,現在有哪個國家能縫出這樣的衣服?”

“這衣服不是縫出來的,一個針眼都沒有。”一名秦兵說。

“對了,這位小兄弟好眼光。”霍去病表情嚴肅,“這叫做天衣,天上神仙穿的衣服就是沒有縫的。”

那名秦兵指指我問:“那位姑娘也是神仙麽?她的衣服怎麽跟你的不一樣?”

霍去病對着我撇撇嘴:“她啊,是神仙的跟班。實習的,還沒轉正呢!”

那幾個秦兵還是将信将疑,霍去病就對我喊:“喂,跟班,飛一個給他們看看。”

我往腰上一摁,騰的飛了起來,剛飛到十多尺高,就發現整個戰場上至少有半數秦兵都舉起弩弓,對我瞄準。

我趕緊下來了。

秦兵小頭目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問:“不知大仙光臨,有何指教?”

霍去病答:“貴軍統帥武安君白起,乃天上破軍星下凡。我與他曾是仙友,如今他下凡已近一甲子,再過幾年将重歸天位,我是來點化他的。”

想不到小霍還有這手?他裝神弄鬼,倒是比我像多了。

那幾個秦兵恭恭敬敬的把小霍和我帶到秦軍大營。過了第一道營門後,一名秦兵進去通報,其他人和我們一起候在第二道營門外。

過了一柱香功夫,一名軍官服色的人帶着十幾名士兵過來了,大聲喝問:“哪來的狂徒,膽敢冒充仙人,莫非是意圖行刺大将軍的?給我拿下!”

那些人拿着青銅長劍圍過來,我一摁腰帶,越過這十幾名士兵,飛到那名軍官面前落下,問他:“想行刺的話,晚上飛過來幹掉你們大将軍不是更神不知鬼不覺?”

他目瞪口呆。

我順着他的目光回頭望過去,這麽一會功夫,那十幾名秦兵也都被霍去病打倒一大半了。而且那些青銅劍有砍在小霍肩上背上的,他都絲毫無傷。

就這樣,這名軍官也承認我們是神仙了,我們過了第二道營門。

之後又有七名不同級別的軍官分三撥過來對我們進行神仙資格認證工作,其中有兩個史書有載的,我還給他們來了點預言。

一直到了深夜,我們才得進秦軍主帳。

主帳很大,帳中或坐或立,容了數十人,也還頗覺寬裕。牛油大燭高點,長平地圖高挂。地圖前的長案後,坐着一名須發花白的老人,他眼睛不大,眼神卻幽微難測,一眼掃過來,只令我脊背生寒。

霍去病昂然前行,我落後半步,緊随他到了長案前方五步距離的地方停下來。

他拱手為禮,然後開口:“武安君別來無恙?”

老人身子前傾,扶案哈哈大笑了幾聲,眼睛一直逼視着小霍,接着向後坐直,斷然道:“你不是神仙,你是個軍人!”

我大吃一驚,不過還是努力控制臉上肌肉不要動,以免被看出破綻。

卻聽小霍不慌不忙回答:“像軍人有什麽奇怪,你是破軍星,我是冠軍星。武安君入紅塵俗世太深,渾忘前緣,我正是來點醒你的。”

老人沉吟片刻:“冠軍星?觀君氣度,确有勇冠三軍之慨。不過自古只聞有破軍星,未聞有冠軍星。”

“天阕之密,凡間豈能盡聞?”

“有理,坐!”

白起揮揮手,便有侍從上來,往地上鋪了兩個草團,我們于是就地盤腿而坐。

“報!”一名秦将掀簾而進,遠遠便喊:“趙軍存者盡降,數目剛剛點清,共二十一萬五千七百四十九人。”

看來,四十五萬大軍,已經戰死餓死一大半了。

白起長舒一口氣:“好,衆将接令!”

帳內齊齊一聲“諾!”

“全部擊殺,一個不留。”這句話白起說得很緩慢,然而卻是無比的清晰和堅定。

“上将軍?”帳內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秦軍将領愕然擡頭。

這樣大規模的殺降是此前從未有過的,當然,此前也未有過如此大規模的俘虜。

“今日之戰,衆皆目睹,絕糧四十六日尚有如此戰力,若趙軍飽食複叛,又當如何?”白起頓了頓,接着說,“我軍傷亡亦過半,還要一鼓作氣,往東直下趙都邯鄲,留着這些俘虜,大是不便,如若放了,這一仗又白打了。”

不改變歷史,是我歷來遵守的工作原則。但在這樣慘痛的即将到來的死亡面前,我的原則動搖了。史書上多的是血流成河的場面,然而書上所讀跟親眼所見,畢竟是兩回事。那麽多活生生的人,即将變成死屍,我無法再心安理得的做一個旁觀者。

我大聲喊道:“殺降,不祥!武安君此舉,将遭天譴!”

白起不屑的看看我,斬釘截鐵的回答:“便有不祥,我自擔之!”

“請武安君三思!坑殺降卒,趙人将舉國同仇,誓死抗秦。他國将士,見到趙人先例,不敢再投降,只會拼死作戰。長遠來看,對秦國統一大業恐怕是弊大于利。”白起殺人如麻,天命都不能吓住他,用人道用倫理更不可能說服他,只能誘之以秦國統一大業。

“你錯了!小懼令人怕,中懼令人進,大懼令人棄。”白起的語調沉緩堅定,不像是在讨論殺人,倒像是在讨論哲學問題,“此舉立威,天下将為之變色。就算老百姓不吓破膽,王公貴族也會。只要各國君主從此畏秦如畏虎,棄絕中興之念,萌生茍安之心,兵再精,将再猛,都不會有用武之地。秦國一統天下,将由此戰奠基!”

他扶案而起,扔下一只令牌,森然下令:

“殺!”

衆将領命而去。

營帳內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半晌,霍去病的話打破了這份寂靜:“武安君是要趕淨殺絕,一個趙兵都不留麽?”

“留之何用?”白起冷冷反問。

“要令天下震恐,光靠秦兵自己吹牛,恐怕不夠吧?”霍去病說,“幸存者的話,更易取信于人。”

白起點點頭,又拿起一只令牌給身邊候命的傳令官:“傳令下去,趙軍中幼弱未成人者,可免一死,放其歸趙,揚我大秦軍威!”

霍去病握了握我的手,輕輕的安慰我:“小葉兒或許能夠幸免吧,我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之後我們在秦軍軍營又住了兩日,夜裏趁看守的秦兵不備,啓動個人飛行器,離開秦營。

曾經轟轟烈烈的兩軍決戰場,如今已寂靜得可怕,我飛在半空,依然覺得血腥味濃烈無比,中人欲嘔。

前方多出一座山。

“飛高一點,別往那邊看。”霍去病回過頭來警告我。

已經晚了。

我看見很多很多的腦袋——大的,小的,缺了耳朵的,少了鼻子的,怒目圓睜的,雙眼緊閉的,一個挨一個,一層摞一層,壘成了這座山。

骷髅臺!

我打了個寒戰,暈了過去。

醒來時已躺在被我們用作中轉站的山洞裏。

“天亮了?”我吃驚的看着照進洞口的陽光,更吃驚的是發現自己昏沉虛弱,渾身每塊骨頭肌肉都在喊疼,說話也變得非常吃力。

“總算醒了!”霍去病的臉高興的在我腦袋上方晃,“你已經昏迷五天了,一直燒得燙手。”

我聞到強烈的腥臭味。天啊,我的脖子!

我想擡手摸摸脖子那怎麽樣了,卻怎麽也擡不起來。

“我給你脖子換了十幾次藥了,一直不好。”霍去病小心翼翼的問我,“是不是我沒用對藥?”

“不是,是最開始包紮時沒做好清潔和消毒。”我後悔得簡直要哭出聲來,“大概是敗血症,這裏的常規消炎藥不行。”

“消毒沒做好?你怎麽不告訴我?”

“當時沒想起來。”就算想起來,那種情況下也來不及消毒吧?

“怎麽會這麽笨?”

我嘆氣:“跟你在一組後,好像是變笨了。”

“笑話,金威說,只有戀愛中的女人才會變笨,像你這樣只愛財的女人,是最安全最聰明的搭檔了。”他沖我做鬼臉,大概是想逗我笑。

我苦笑。

“我說錯話了?你戀愛了?”他頓了頓,驚恐的問,“我?”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戀愛了沒有,這些天看到的死亡太多了,我還來不及理清自己的情緒。不過看他被我吓得驚惶失措的樣子,還是滿有成就感的,反正按這裏的醫療條件,敗血症是要死人的,那麽任性一點也無妨吧?我笑着眨眨眼。

他沉默了。

我渾身虛脫,昏昏欲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醒過來,都看見霍去病在身邊,然而過不多久,就又昏睡過去。

“乖,堅持一下,也許發現我們失蹤,同事們很快就會來接我們回去了。”那一次我大概很長時間沒有醒過了,醒來時發現他的語調簡直堪稱溫柔。

我很滿意這種溫柔,但又不得不刺破他的幻想:“我大概堅持不到那時候了。”

“別擔心,如果他們來晚了,大不了讓他們重來一次,把到達時間調早一些,就可以趕得上救你了。”他的眼睛離我越來越近,像一汪深潭,一汪随時可以将我溺斃的深潭。

在這樣的深潭中溺斃,好像也可以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我滿足的嘆了口氣,輕輕告訴他:“你知道時空旅行的原則……如果搜救者看到我已經死亡,就不能再來一次,到我死亡之前的時間去救我。”

“你是說,游戲不能存盤?”他憤憤的咬牙,“那還要這個游戲做什麽?”

“如果每個人都……能存盤,上帝會……嫌他的硬盤……不夠大的!”我笑了,這是我能說的最後一個笑話了吧。我希望最後留給他的是一個笑容,我想我大概已經做到了。

我能感覺到生命力從身上不斷流逝,連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我動了動嘴唇,霍去病,真高興可以認識你!可是聲音出不來,這麽重要的話他都沒聽到,我真不甘心。

也許我不說他也能明白?他的目光從我微睜的眼縫裏漏進來,溫暖得不像話,竟然讓我産生了如此不切實際的幻想——又不是情侶,憑什麽要他與我心心相印?

手腕上忽然一麻,然後那種極難受的麻木感順着血液流遍全身。

只有耳朵沒有麻,熱熱的,他貼着它對我輕語:

“那麽,也該輪到你嘗嘗長眠針的滋味了!”

這是我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語調那樣輕松,似乎不過是讓我參與一場好玩的游戲。

我立刻就放松下來,安心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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