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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鷺成雙|發布時間:07-01 17:06|字數:3060周和朔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惶恐過,他戒心極重,所到之處定會有人提前打點清場,身邊帶着的護衛武士也不會少于十個,哪怕是出恭,門外都能站上兩排人。

可眼下,他被皇令禁足,安和宮不比東宮華貴,能受他差遣的護衛也只十餘,為防消息走漏,還都被他遣去了外頭守着,只留了兩個心腹奴才。

就這兩個奴才,方才看還是他的人,眼下再瞧,竟是兩張陌生的臉。

早該想到的。

周和朔掙紮着朝沈知落看過去,滿眼憤恨。

到底是叛過主的奴才,哪裏能真的信他,當初殷寧懷赴死,他能說順應天命改投于他,如今自然也能見風使舵再叛一回。

只是,周和朔想不明白,自己這境地尚能翻身,與殷寧懷的走投無路是兩回事,沈知落為什麽也要放棄他?

兩個奴才力道極大,捂得他幾近窒息,周和朔掙紮無果,臉上漲得通紅,脖頸間青筋暴起,快暈過去的前一刻,口鼻突然一松。

有人捏着小巧的瓷瓶,給他灌了一口涼的東西。

嗆咳着喝下,周和朔定睛一瞧,發現是方才那個穿着男裝的姑娘,一口拿着瓷瓶,一手捏着袖口,姿态端莊優雅,不像是暗夜裏的魑魅,倒像是哪個高門裏的夫人。

夫人?

微微一晃神,周和朔突然想起來了:“李門殷氏。”

花月笑着朝他颔首:“這是第三回 見殿下,若有失禮,還望殿下海涵。”

嘴裏一股怪味蔓延開來,周和朔眦目欲裂,瞪眼看着她,咳嗽着道:“怪本宮太過仁慈,頭一回見着,就不該放你走。”

那時候的小丫鬟戰戰兢兢,怯懦不安,像一只迷茫的小羊羔,看得他都心生憐憫。哪能想到就是這麽個小羊羔,如今竟會站在他面前,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安靜地注視他。

“大魏皇室自古就有訓教,不可小瞧女兒身。”捏着手帕輕輕擦了擦他嘴角邊沾着的藥汁,花月嘆息,“雖然我是殷皇室最沒用的一個小女兒,但到底也流着高祖的血,殷皇室有仇必報,殿下在殺殷寧懷的時候,就該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

殷寧懷,還是殷寧懷。

周和朔顫抖地看着面前這人,不知道是該驚訝殷皇室竟還留着人,還是該嘆息他終究要輸給殷寧懷。

腹中一股撕裂般的疼自下而上,直抵心口,他喘息一聲,不死心地問:“殷寧懷是你什麽人?”

庭院裏的火盆裏紙錢燒成了灰,還剩最後一縷焰火,舔着剩餘的邊角跳躍。

花月盯着這縷火,突然想起殷寧懷去觀山之前來見她的時候。

他們倆見面都沒好言語,哪怕是山河将破,敵軍壓境,殷寧懷也還是兇巴巴地道:“銘佩給我,你原就不在殷皇室族譜之中,這天塌下來,自然也塌不到你頭上。”

“我樂意頂,你管得着嗎?”她将銘佩死死捏着,雙眼通紅地看着他。

“你頂不了。”他抓着她的手将銘佩奪去,板着臉斥她,“有多遠滾多遠,你這小野種生不配住禁宮,死不配進皇陵,就算這回我守不住觀山,敵軍進來清算我殷氏之人,你也是個無名無姓的。”

說着便推開她,穿着盔甲抱着頭盔,捏着她那無名的銘佩,頭也不回地跨出了殿門。

已經過了這麽多年,花月還記得他走時盔甲磕碰的铿锵聲,記得外頭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也記得他捏着銘佩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那時候她其實很想喊他一聲,可是沒能喊出來。

“皇兄。”

風吹過庭院,火盆裏最後一團焰火随着她的聲音熄滅,冒出一縷青煙,蜿漫升騰,化于夜空。

花月怔愣了片刻,定下神來,又說了一遍:“他是我皇兄。”

周和朔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下意識地搖頭:“不可能,你們殷皇室一個都沒剩下,本宮查過。”

“是讓人查過。”沈知落點頭,“只可惜去查的那個人不夠忠誠,酒色財氣一沾染,便将殿下的吩咐抛之腦後。”

“……”意識到是誰在動手腳,周和朔雙目血紅地瞪着他,“本宮待你不薄,殷寧懷能給你的東西,本宮一樣不少地全給了你,你為何要背叛本宮!”

沈知落平靜地回視他,手裏摩挲着乾坤羅盤,餘光瞥了花月一眼。

“有一樣東西,殿下沒給過微臣,只大皇子給過。”

“什麽?”

“信任。”他輕聲道,“殷氏大皇子,文武雙全,心懷天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知道我永遠不會背叛他,所以才在臨死前讓我轉投于大梁。”

瞳孔緊縮,周和朔搖頭:“不可能,你分明是順應天命——”

話說到一半,他自己都覺得傻,什麽順應天命,什麽貪生怕死,沈知落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要報仇,像這麽多年間從未停止過刺殺他的那些人一樣,沈知落也是忠誠于殷寧懷的,他收買得了人,收買不了人心。

怒火攻心,周和朔覺得頭暈眼花,腳下站不穩,踉跄兩步就跌坐在了庭院裏,扶着額急急地喘氣。

花月在他身邊蹲下來,低聲問他:“降書是你逼我皇兄寫下的?”

梁魏之亂,梁朝皇子周和朔生擒大魏皇子殷寧懷于觀山,殷寧懷寫降書,叛國通敵,令京華城門大開,百姓遭難。

想起這事,周和朔依舊覺得痛快:“他自己寫的,誰能逼他?哈哈哈,你皇兄是個叛國賊,就算本宮死了,也是堂堂正正的太子爺,可他是個叛徒,要被後世唾罵的叛徒!”

“當時,他騙了大皇子。”沈知落突然開口,“他答應大皇子,只要他寫下降書,便不會動京都百姓一分一毫,大皇子信了,才寫下的那東西。”

誰知道這人假君子真小人,拿着降書貼滿了京都,也沒放過任何一個老弱婦孺。

大皇子死的時候,沈知落就在房裏站着,按照殷寧懷的吩咐,他不敢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舍和難過,只能眼睜睜看着周和朔動手。大皇子死後,周和朔對他大褒大獎,賞他大義滅主之舉,故而後來人都說,殷寧懷是被近臣所殺。

可他們都知道,但凡是大魏的人,誰舍得對大皇子動手?

花月沉默地聽完,擡頭看向他問:“皇兄死的時候疼麽?”

沈知落突然就紅了眼。

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花月抿唇點點頭,笑着對周和朔道:“不知太子可曉得你們大梁最忌諱的事是什麽?”

身上沒由來地一股涼意,和着肚腹裏撕心肺裂似的疼,周和朔眉頭緊皺,已經是滿頭大汗。

“臣弑君,子弑父。”他咬牙說着,瞪着沈知落,“你這便是……臣弑君。”

最後三個字說出來,眼前已經是一片花白,周和朔不甘心地撲騰掙紮,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麽死了,他是大梁的太子,将來會是大梁的帝王,他還有很多事沒做,很多金銀珠寶沒花,哪兒能就停在這裏。

撐着一口氣,他開始拼命往外爬,可沒爬兩步,疼痛如潮水席卷全身,仿佛萬千鋼針在往肉裏鑽,又好似一萬只蟲子在從肺腑裏往外啃。

冷眼看着那一身绫羅滾泥,似癫似狂,花月平靜地捏了紙錢重新點上,放進了庭院的火盆裏。

“這是給大魏百姓的。”

“這是給我皇兄的。”

“這是給夫人的。”

她一邊念一邊往火盆裏放紙錢,火燒得旺了起來,像地上掙紮那人一樣,痛苦扭曲。

紙錢燒了半個時辰,周和朔也掙紮了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火熄人斷氣,幾縷青煙夾雜着燃盡的紙灰,飛散出安和宮的宮牆。

重陽節本該是個登高望遠的好日子,可京華屬實不太平,帝王白日裏去祭祖,黃昏回宮,路上就遇見了刺客。雖說只是有驚無險,但自己的性命被人惦記上了,怎麽都是不高興的。

結果回到宮裏,中宮還突然來報,說太子在安和宮燒紙錢,被人撞了個正着。

無祭祀私下燒紙錢,都會被當成是對帝王的不敬,更何況是太子這樣的身份,在重陽節當日燒紙?帝王大怒,當即擺駕去問罪,結果就見人從安和宮搜出刻着帝王八字的牌位、制好的龍袍玉玺,還有一具冰涼的屍體。

“太子私下祭拜,被宮人撞見,下令殺了兩個宮人滅口,結果動靜大了些,引來了禦林軍的人,撞破庭院裏的布置,太子殿下當即飲毒,只留下血書,求陛下放過東宮姬妾。”

皇後将事情禀明,又把證據一一呈上來給皇帝過目。

子有弑父之心,就算畏罪自盡,也必定會引聖怒。

“算是替殷寧懷給太子殿下的回禮吧。”花月坐在沈知落的馬車上,看着外頭倒退的宮牆,似笑非笑,“殷寧懷是不是叛徒,後世會有公論,但被抓了個正着的弑父太子,想必死了也進不得皇陵。”

“小主不是說,這輩子都與大皇子勢不兩立?”沈知落挑眉。

花月冷哼:“是啊,你瞧瞧,贏到最後的不還是我麽?殷寧懷那個傻子……”

說到後頭,她咽了聲音,抿着嘴角摸了摸自己腰間的銘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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