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折離神卷

“陸離。”

風雪初停，太陽稍稍露出了半邊臉，天氣仍舊是冷的，少年身穿一襲雪白裘衣，立在雪地之中，倘若不仔細看便看不清他的身影，只有一襲墨發甚為惹眼。

他仰首發呆，盯着一樣東西久久不動，走近了看，才知道他看着的是一尊霸刀雕塑，那雕塑位于斮行世正殿門前，高逾三丈，雕的是斮行盟宗的傳世寶刀魇雲霸刀，也即是現任斮行盟宗宗主的佩刀，象征着斮行盟宗于武道的地位和傳承，闡述以武為尊——武力強大之宗才能在中州掌握話語權，武力強大之人才能引得無數人敬仰追随。

聽到熟悉的聲音，陸離側首看去，便見伏宗主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他慣常是一身如墨般的黑衣，除了繡在衣襟和袍角的蒼雪兇獸，再沒有別的繡紋裝飾，除了那衣料極其名貴外，乍一看也看不出什麽特別；他的長相是一種英挺俊朗，英氣十足，眉宇之間藏有正氣，雖也端正好看，卻跟“風華無雙”沾不上邊兒，與江山明冊宗國公子榜上前幾位各有特色的美男相比似乎也稍遜了一些，不知為何卻很惹人喜歡；再說到脾性……伏宗主大約是風雲榜上存在感最低的高手了，因為他能為人所說道的只有他的武功，據說繼任宗主位之前，他的心裏只有武學，對其他的事物沒有任何興趣，既不參與戰事征伐，身邊也沒有風流韻事，就連成為宗主也像是趕鴨子上架一般，那位子坐的有幾分不情不願，文史明家大概是顧慮着斮行盟宗的面子才沒有在對他的評價上加上一句“其人無趣至極”的話。

不過，他的有趣之處外人都是不知曉的。

比如面冷心軟，比如睡覺的時候要抱着一個人睡才能安穩，比如，寵溺一個人的時候會掏心掏肺，也不擔心那個人是不是在欺他騙他。

心裏琢磨着這些的時候，陸離卻仰起臉來，露出了一個恰到好處會讓伏霜澤喜歡的明媚笑容，喚道：“宗主。”

伏霜澤把他露在外面的手尋了過來，放在掌心裏捂着，道：“在這裏做什麽？”

陸離道：“等着宗主啊，我得了新衣裳，自己不知道好看不好看，便想讓宗主看看，所以就在你會經過的這條路上等着你了。”

伏霜澤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好看。”

陸離笑彎了眼：“宗主沒有騙我？”

伏霜澤唇邊有淺淺的笑意：“沒有，是真的好看。”

“那我就放心了，勝冰他們誇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故意哄我開心呢，”陸離貼近了他抱住他的手臂，“若是真的，就不會辜負宗主的好意了，謝謝宗主。”

伏霜澤把他圈進懷裏，把全身的暖意都帶給了他。

如此相互依偎了一會兒，伏霜澤突然道：“你的傷病，究竟是怎麽回事？”

陸離：“律神醫沒有跟宗主說明嗎？”

律擇觀既答應了保密，自然會在伏霜澤面前編出一套說辭。

伏霜澤道：“真的沒有大礙？”聽了律擇觀的話他本來應該高興，卻莫名有一種擔憂，說不清道不明的。

陸離道：“沒有大礙，只是身為淵奴本來就各方面身體條件不好，又遭了多年的打罵，積了一身的傷，不小心卷入玄陣秘境又受了些侵蝕而已，這些在神醫面前不過是小傷小病，他給了我上品的靈藥，又開了對症的藥方，只需吃上些時日身體就慢慢恢複了，不過……”

“怎麽了？”伏霜澤急忙問。

陸離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似乎有幾分糾結：“神醫說只是吃藥雖能好個大概，卻不能全好，過段時日需到他那裏再看一看，陸離能跟宗主讨一個恩準嗎？沒有宗主的令牌我連蒼雲城都出不去的。”

“當然可以，”伏霜澤道，“只要是為了你好，怎麽樣都行。”

戳他的那根手指一路滑到了他的背後，陸離緊緊的抱住他，歡喜道：“我好開心！”

伏霜澤撫了撫他的頭，心裏的疑慮卻不減……陸離真的沒事嗎？

“宗主，聽說段紫蕭捉了一頭狼回來，我想去看看。”陸離期待的看着他，眼裏滿是小星星。

“好，去看看吧。”伏霜澤松開他，改為攬着他的肩膀，向獸苑走去。

陸離看似欣喜，走的時候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伏霜澤自然不會錯過他的舉動，他順着他那目光看過去，目光所及之處仍是那霸刀雕塑，再看陸離時，便見他收回了目光，情緒有幾分低落。

伏霜澤停了步子。

“宗主？”失落之色很快藏了起來。

“陸離，有什麽心事要跟我說。”

陸離故作掩飾之态：“我……沒有心事啊。”

“陸離。”伏霜澤逼視着他，神色冷了。

陸離被他盯的有些瑟縮，抿了抿嘴唇，低聲道：“這世間人人都能習武，以能參與封印血祭淵流為榮，哪怕一人之力派不上大用場，充當鎮淵玄陣的一角也行，連……連五歲小童都能耍上個一招半式，我卻不能，所以有些難過罷了。”

“不必難過，”伏霜澤道，“你想學，我可以教你。”

陸離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伏霜澤：“你是我的身邊人，只要想學，魇雲刀法和海夢雲魇也是可以學的。”

那都是伏氏的獨門武技，連本門弟子都不會輕易傳授。

“宗主對我太好了。”

他又一次這樣感慨。

這日過後，伏宗主忙完每日宗門裏的事務，便只陪着陸離了，除了要教他寫字，還要教他刀法。

然而淵奴天生靈脈低劣，無論有多麽好的機緣、無論有多麽努力都不可能在武學上有任何進益，陸離的靈脈微弱到近乎于無，所以任憑伏霜澤教的有多認真，他學的有多仔細，都不會有任何收獲。

伏霜澤其實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他之所以要教陸離武功，是不想看到他難過，可當陸離捧着那把為他訂做的木刀兀自傷神時，伏霜澤卻自責起自己的草率來。

得到希望又眼看希望消失的感覺自然不會好受。

滿腹委屈卻又不願說的陸離令他心疼，他從來沒有這樣心疼過一個人，因此心裏便多了一層猶豫。

猶豫幾天之後，他拿了一冊書卷給陸離。

陸離看到的時候當場便愣住了：“宗主，這是什麽？”

他是真的驚住，沒想到伏霜澤會那麽輕易的給他。

“折離神卷。”怕陸離不明白，他解釋道，“八大名世家之一神脈凡氏的家傳秘籍，是休養靈脈的上等真籍，比靈丹妙藥有用的多，凡氏歸附于蒼臨國後，這半卷由斮行盟宗保管，給你試一試，或許有用。”

八大名世家的家傳秘籍各有其神奇之處，神脈凡氏雖排名在最後，折離神卷卻是玄妙至極，對于靈脈半途損毀之人有修補到完好如初的奇效，對于靈脈本身低微的人作用卻不是很大，只因靈脈乃人體先天所生，優劣早有定數，再如何休養也不可能從劣等變成優等，對于這類人，神卷只能稍作輔助，因此折離神卷對于适合它的人來說是稀世珍寶，對于不适合的人來說只是一堆廢紙罷了。

幾年前蒼臨與鳳啓聯合攻打一個叫宸方的國家，神脈凡氏就位于那宸方國中，攻下之後斮行盟宗先任宗主與鳳凰天都宗主就因神脈凡氏該劃分到哪方的國土之中起了争執，最後以斮行盟宗讓了幾座城池給鳳凰天都才換取了神脈凡氏，當時就有人說，鳳凰天都最後之所以放棄神脈凡氏，是因為其宗主朝玄茗之曾揚言他的靈脈和武功不需要任何外力，所以那折離神卷對他來說就只是廢紙而已，遠不如幾座城池更讓他歡喜。

那神脈凡氏經歷家國淪陷之後，不知是否留了陰影，自言無法保全折離神卷，就請斮行盟宗幫他們保管其中的上卷，凡氏家風嚴苛保守，族人又孤僻不與外界交流，折離神卷從不外借，也不輕易不幫人休養靈脈，就連青圖國風影閣主禮請了三次他們都不給面子，要知道那風影閣主出身的鑄器古氏祖上是曾對神脈凡氏有恩的，當然，有人推測凡氏之所以不借神卷給古江晴，是怕伏霜澤怪罪。

總之，這東西不是街上的大白菜，對于需要它的人當真是珍貴的沒話說，陸離沒想到他裝裝樣子扮扮憂愁，伏霜澤就真的拿來給他用了。

一時……不知所措起來。

伏霜澤見他怔愣，以為他還是不懂，又解釋道：“這其中有補養靈脈的方法，神卷本身亦藏有玄機，我來教你運轉之道，雖然作用可能不大，但借助折離神卷練習之後可以幫助你去學習一些基本的武技。”

“斮行盟宗保管的只有上卷，下卷在凡氏本宗，現在那裏出了一些狀況，等狀況解決之後我就讓他們把下卷也送過來，”伏霜澤輕輕皺了一下眉，“此前我對你說空話了，抱歉，你可能沒法修習海夢雲魇，不過，刀法我會教你的。”

他拿起陸離那把木刀：“此刀只是暫用，若你想要，我可以請鑄器古氏幫你鑄一把好刀。”雖然很不想承認，但真正好的兵器大都出自洺川寒冶山，若要請古江晴幫忙鑄器的話，之後可能要把折離神卷借給她用才行。

他難得一次說那麽多話，陸離卻一反常态的安靜，只是看着他。

“陸離？”伏霜澤有些不安，以為他是覺得折離神卷對他的作用微乎其微所以在失望。

“宗主是第二個對我那麽好的人，”陸離道，他眼中水光湧動，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第一個是我的母親。”

且都不求回報，只管一味的全心全意的傻傻付出。

伏霜澤拭去了他眼角的淚水，向來冰寒冷漠的臉上顯出極溫柔的神色來：“你不是喜歡我嗎？對你好是應該的。”

傻瓜，明明是你喜歡我還不承認……陸離閉了下眼睛，想把眼淚逼回去再笑出來，卻沒有成功，眼淚反而越來越多，嘴角也怎麽都扯不出好看的弧度，最後反倒嚎啕大哭起來。

“陸離！”伏霜澤吓壞了，連忙把他攬進了懷裏，這陣子情商雖有所提高，這會兒卻被陸離的哭聲給吓沒了，他不知該如何安慰，不知怎麽才能讓陸離不哭，慌亂了半天，也只會笨手笨腳的輕拍着他的後背，“別哭了，陸離……”

陸離把腦袋抵在他的胸膛上，臉朝下哭的越發撕心裂肺、肆無忌憚，好似這一生所有的悲傷都在這一刻宣洩了出來，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又普通又沒用的淵奴，沒有任何其他的身份，也不用擔負任何東西、顧慮任何人，可以盡情的倚着一個胸膛哭泣。

哭到最後，竟覺出一絲幸福的滋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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