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話說是夜,雲鬟借口畏怕,留了青玫陪自己同睡,守着此刻安好的青玫,對比她身上将發生的……着實地暗暗悚然。

先前,當在葫蘆河畔的柳樹下醒來那時候,她兀自有些神志不清,模糊之中,看見柳絲微晃,面前卻是青玫擔憂的臉容,柳眉杏眼,真切而鮮明。

那溫柔的輕喚把雲鬟的記憶喚醒,歷歷在目,一瞬間……過去同現在,猝不及防而天衣無縫地重合。

然而縱看她曾經歷過的,一路而來,崔雲鬟已經習慣了的,竟只是“失去”二字。

幼時的母親,陪伴的青玫,再往後……不堪回首的種種。雲鬟只是逼着自己去“不想”,竭力去适應罷了。

不然,又能如何?

她盡量避免想起那一層層的傷痛,并盡量不去理會身遭發生的種種,不糾纏,不參與,自然便減少許多不必要的記憶。

季陶然曾說她“人淡如菊”,趙黼曾恨她“波瀾無起”。

而雲鬟自诩“心若止水”,喜怒哀樂極少外露,落在人眼裏,竟似木讷愚拙一般。

只想不到,那一生,竟仍是走至令她忍無可忍的地步。

今夜,在青玫的注視之下,雲鬟閉着雙眸,看似睡着,實則心中一刻不停。

當在柳樹下睜開雙眸那刻,自是不免意外,但也僅只是意外。

她任由青玫把自己抱起,任由她領自己回到了素賢山莊……見到了陳叔,乳母……那些逝去的人,一一出現在眼前,就像是一個帶着笑意的美夢,可意識之中卻隐隐預料到,這夢雖美,卻注定短暫。

她早看破老天的伎倆,看似給了她一顆極甜美而誘人的糖,吞下之後,随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苦澀。

然而除了面對之外,她并無其他選擇。

因此雲鬟三分淡然地看着一切重又發生,就如同……如同前世苦悶之時的自個兒,實在受不得之時,便讓自己回想昔日那些快活的時刻,因為不忘的天賦,每當回想,便如同“重生”了般,身心皆沉浸在那股永遠鮮活的喜悅自在中。

也只有在這種時刻,雲鬟才會感激老天給了自己這種天生之能,那些珍貴而短暫的歡喜過往,一幕一幕,如同暗夜微光般,支撐着她,緩步向前。

雖然她并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當真的“重生”一次。

一直到現在,雲鬟才若有所悟。

這樣溫柔可愛的青玫,如何要遭逢那樣不堪慘烈的厄運?而看似腼腆純良的來福哥哥,當真是十惡不赦的兇手?

她試探過幾次,都看不出來福有什麽險惡的居心或者企圖,若說他極擅長掩飾,那也太過可怕了些。

而且雲鬟知道,青玫心中……一定有人了

上回她自“夢魇”中驚醒,乳母跟陳叔相繼來看,一牆之隔的青玫卻并不見人。

青玫素來勤快警醒,絕不會睡得這樣死沉,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她并不在素閑莊。

這也正跟前世她遇害之時的情形有些契合了,倘若不是她自己夤夜離開素閑莊,又怎會死在外頭?縱然真的是來福動手,來福自也先要把她引誘出去才能行事。

雲鬟雖拿不準來福到底是不是真兇,但目前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不能讓青玫再私下裏出莊子了,只要她晚間不離開山莊,便極大地減少了被人暗害在外的可能。

所以今夜,雲鬟才借口害怕,把青玫留在身邊兒陪着自個兒。

連日來雲鬟思量此事,至此忽然隐隐醒悟:或許老天讓她重活一世,意義正是在此。

她閉着雙眸思量,察覺青玫探臂,将她輕輕攬入懷中。

就宛如……昔日謝氏在世之時的動作。

雲鬟禁不住往青玫懷中貼近了些,小手攥着青玫的衣襟:以後如何且不論,只是這次,她一定要做些什麽。

話說這日,一大早兒,小狗子捧着個柳條小簸籮,上頭放着三塊白生生的豆腐,往素閑莊而來。

狗子家中有個不大的豆腐坊,隔三差五,狗子爹做好了豆腐,便會叫他趁新鮮,送幾塊到素閑莊來,因先前開這豆腐坊之時,多承蒙了素閑莊的恩惠,鄉下人淳樸,便用此法兒且表心意罷了。

而小狗子是最愛做這差事的,一路上小心翼翼捧着簸籮,眼看将到了莊門口,不由加快了腳步。

正在滿心歡喜之時,忽然身後有三個青年男子快步上來,看小狗兒如此,中間一人笑道:“這小東西捧得什麽?”

左邊一個大笑道:“奎爺竟是不食人間煙火了不成?如何連豆腐都不認得了?”

張奎笑道:“老程你懂什麽,我哪裏是不認得,不過是看這小東西像是捧着什麽寶貝似的,故意問他罷了。”

小狗兒見這三個面生,又聽他們粗聲大氣地調笑,不免膽怯,低頭便欲走,不妨謝奎将他攔住,道:“小家夥,你急急地往哪裏去?爺一路走來正有些肚饑了,這豆腐給我吃一塊兒。”

小狗兒吓了一跳,忙道:“不成。”

誰知張奎口中問時,手早就伸了出去,小狗兒話音未落,他已經三根手指扠了一塊嫩豆腐,低頭便吃了一嘴。

小狗兒萬萬料不到竟有人這樣蠻橫無禮,不由呆了,謝奎風卷殘雲似的,那豆腐且又軟甜,頃刻就被吃了個精光。

小狗兒才反應過來,登時叫道:“你幹什麽?!”

張奎還欲說笑,卻見他的同伴們早已經走出幾步去,其中一個方正大臉兒的,回頭喚道:“別跟孩子糾纏,還有正經事呢。”

張奎方抹抹嘴,邁步欲行,小狗兒忙上前一步,想攔住他,誰知張奎走得急,兩人一撞,小狗兒身不由己,往後跌倒,手中的簸籮早就翻了,剩下的兩塊豆腐跌在地上,沾草帶土,顯是不能要了。

小狗兒見狀,又氣又恨,便放聲大哭起來,謝奎雖意外,卻也不當回事,反嗤笑了聲,便趕到那兩個同伴跟前。

張奎老程等正欲往前,便聽後面有人叫道:“站住!”

三人駐足回頭,便見一個青年從後面趕上前來,先把小狗兒拉起來,勸了兩句,方來至跟前,怒道:“你們做什麽欺負孩子?”

張奎為人蠻橫,又見這青年衣衫簡陋,鄉民打扮,自然不放在眼裏,道:“誰欺負他了,是他自個兒不長眼,來撞爺們兒。”

小狗兒哭道:“來福哥哥,他吃了一塊豆腐,還把剩下的都撞翻了。”

來福橫眉怒目,道:“這還不是欺負人?”

張奎還要理論,他身後那人皺皺眉,對張奎道:“不過是幾塊豆腐罷了,給他幾文錢就是了。”

張奎聞聽,暫時忍氣,叽咕道:“看在謝二爺的面兒上!”從懷中掏摸了會兒,摸出兩枚銅錢,竟往地上一扔,轉身又要走。

來福見他如此輕蔑,一把拉住:“不許走!”

張奎回頭道:“好泥腿,給臉不要臉呢?”揮手便打向來福。

來福只想跟他們理論,毫無防備,頓時臉上吃了一拳,踉跄後退。

張奎大笑,他的兩個同伴見狀,似笑非笑,也不言語。

來福畢竟年輕氣盛,吃了虧,便要上前厮打。

正在這時,忽然前頭素閑莊的門口走出一個人來,遠遠看見這一幕,便拔腿跑了過來。

原來是青玫清早出門,見狀急急跑到跟前兒,又見狗兒哭的不成模樣,來福臉上有青,便叫道:“怎麽了?”

謝二爺等正也直直地打量青玫,見她雖一身布衣,然而身段袅娜,容貌秀麗,頓時都看呆了。

張奎死性不改,正欲調笑,卻聽有人咳嗽了聲,竟是那謝二爺發話:“沒什麽,不過是有些誤會罷了,姑娘是?”一改方才的倨傲冷淡,竟是斯斯文文之态。

青玫雖未目睹來龍去脈,但看這架勢,也猜出幾分來,便擰眉道:“問我做什麽!你們又是什麽人?跑到素閑莊來撒野麽?”

狗兒趁機又把他們搶吃豆腐,又撞倒他、且打人的事兒說了一回,青玫聽了,氣得臉上微紅。

謝二爺卻面不改色,反而笑說:“這孩子年紀小,不懂事,說的也不明白,實在是我這位奎兄弟原本饑餓,才吃了一塊豆腐,也并不是吃白食,都要把錢給他了……是這位小兄弟非要攔着我們不許走,奎兄弟又性急,才動起手來的。”

這些言語,挑出任何一句來都并沒有大錯兒,只是連在一起,意味卻大不同了,倒仿佛于他們身上沒有幹系,只是來福的不是似的。

來福急忙道:“明明是你們……”

謝二爺不等他說完,便拱手行了個禮,竟認真正色道:“原本是我們挑起來的,我替奎兄弟向這位小兄弟賠禮了。”說着,親自撿起地上的銅錢,雙手送上。

張奎老程看了,互相對視一眼,使了個眼色,均是一臉看好戲的神情。

果然來福越發怒了,臉皮紫漲:“誰要你的臭錢?”

青玫皺眉看着,見謝二爺苦笑一聲,倒仿佛受了委屈,嘆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強人所難。”複轉頭對青玫道:“請問姑娘是素閑莊之人麽?”

青玫不悅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謝二爺笑道:“如果是的話,那便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

青玫警惕道:“這話從哪裏說起?誰跟你是一家人?”

老程在旁道:“素閑莊不是謝家的産業麽?我們二爺,便是謝家的人,論理說起來,謝大小姐還是我們二爺的姑母呢。”

青玫大驚,把謝二從頭到腳看了一眼,半信半疑,皺眉道:“我伺候了奶奶幾年,也不曾聽說她有什麽侄子,哪裏又冒出個你來?”

張奎聽到“伺候”,便喝道:“你這毛丫頭,且識相點兒,別這樣無禮,二爺可是你以後的主子呢!”

青玫哪裏肯依這句?便瞪向張奎,啐道:“呸!好個張口就來,我還說你是個賊呢!莫非你當真就是賊了?”

張奎愠怒,謝二使了個眼色,複對青玫道:“姐姐年紀小,沒聽說也是有的,我也是小的時候才見過姑母一面兒,記得謝家有個老仆人,叫做陳叔的,如今可在莊上?他大概認得我,且領我去一見便知。”

青玫見這三人來歷可疑,舉止粗魯,本不願理會,然而謝二又說的頗有根底似的,倒是不好不睬,心中猶豫片刻,便道:“我們莊園不許外人出入,誰又知道你們是不是招搖撞騙來的,我且先回去通報一聲兒,你們等着罷。”

青玫說完,便拉着小狗兒,又沖來福使了個眼色,領着兩人返回山莊,進門之後,“啪”地把大門關上了。

進了莊子,小狗兒便自跑去見雲鬟,青玫同來福兩個匆匆去尋陳叔,将外頭來人之事說了一遍。

陳叔聽罷,道:“奶奶果然有這麽個侄子,不過多年不曾見面,連奶奶去世,他都不曾露面,如何這會子竟又來了?”

來福兀自有些氣憤憤地,道:“陳叔,這三個不像是好人。”

陳叔思來想去,道:“話雖如此說,到底是親戚,如今他既然來了,倒是不好拒之門外。”因忖度了會兒,便讓青玫去把此事禀告雲鬟。

與此同時,那三人等在莊門口,見這莊園頗大,門口兩個石頭獅子鎮守,牆邊一溜兒栽種許多垂柳,随風婆娑,透着清淨雅致之意。

張奎啧了兩聲,眼中透出急切之色,竟對謝二爺道:“二哥,還在這裏幹等什麽,不是說這莊子內頂用的人不多?咱們直接進去就是了!”

謝二聞言,便哼道:“行了,你也太躁了些,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你且留神,別壞了我的好事。”

老程也道:“奎爺就是這樣急吼吼的,不太像樣,咱們既然來了,慢慢地擺布……還怕這謝家的上下産業飛了不成?”說到這裏,忽地猥猥'瑣瑣地笑道:“方才那丫頭倒是有些動人之處。”

謝二微微眯起眼睛,笑而不語,老程又咂嘴咋舌地說道:“花兒雖好,就是有刺兒,只怕紮手……”

謝二聽到這裏,才冷笑着瞥了素閑莊門首一眼,慢慢道:“他日我成了這兒的主子,還愁那丫頭不落在我的手中?到時候……只怕她還上趕着呢……”

老程跟張奎聞言,兩人面面相觑,仿佛想到什麽好的,均都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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