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且說酒樓之中,白四爺同随行那少年略說幾句,見時候不早,便喚小二來結賬。

跟随四爺的這名少年,姓任名浮生,本也是個世勳子弟,因到他這一輩,家道中落,外加父母早亡,未免有失教導,任浮生鎮日裏跟京內那些世家子們鬥雞走狗,談槍使棒,不務正業,幸而得遇白四爺,因見他身手尚好,人又機敏,便收在身邊兒。

浮生倒也機敏,知道白四爺是個難得的,且他又素來敬重四爺的為人,因此便把先前的不羁浪蕩性情收起來,只跟着四爺歷練罷了。

浮生跟随四爺幾年,自知道四爺性情,乃是最內斂穩重的,且素來又惜字如金,并不是那等肆意輕狂之人,可但凡說出一句話來,必有緣由,也必叫人信服。

如今見白四爺對崔雲鬟欲言又止,浮生暗忖底下必是些“不同流俗”、會叫人吃驚的言語,是以四爺不肯輕易說出口來。

因此浮生雖然好奇,卻也不敢多問。

當下兩人結了賬,起身出外,才下酒樓,便見前頭通往城門的大街上,有一隊五六個人,都騎着馬兒,霹雷似的疾馳而過。

隊伍當中簇擁着一名少年,一身半舊的玄衣,看來面孔尚嫩,只氣質偏冷峻沉郁了些,雙眸卻極為銳利,端視前方,同一幹人等呼嘯而過。

白四爺凝視那隊騎士打前兒經過,并不言語。

浮生卻畢竟生性活泛,便笑道:“這是些什麽人,白日青天,在大街上耍這等威風。”

四爺不答,倒是旁邊街上也有幾個看熱鬧的,便指點說道:“這是城郊大營裏的小六爺呢,聽聞早上拿住了兩個逃獄的賊囚,這時候進城來,不知是有何事?”

白四爺聞聽,仍是面沉似水,不動聲色,浮生卻挑了挑眉,情知他們說的是那稚齡少年,——兩人年紀自是相差并不很大,浮生把自個兒跟這“小六爺”暗中做比,是以不甚服氣。

恰另一個人道:“這賊人果然是小六爺拿住了的?瞧他的形容相貌,不過是個大些的孩童罷了,哪裏竟有這樣能耐?”

先前那人眉飛色舞道:“你若是這等想法,可就大錯特錯了,這六爺雖是年幼,卻比許多世人都強呢,我侄子便在軍營中當差,是他親眼所見,那三五個軍漢跟小六爺賭鬥比試武功,都還占不了他的便宜呢,更且足智多謀,是個最厲害不過的人物。”

浮生聽得咋舌,幾乎忍不住插嘴說上一句,只心底牢記白四爺的叮囑,故而強忍罷了。

他聽到此處,便扭頭對白四爺低聲道:“四爺聽聽,這說的可像話麽?胡吹大氣……畢竟是他們沒見識過出色的……”

誰知一轉頭的功夫,卻見身邊兒已經沒了人,浮生一驚擡頭,卻見四爺早就翻身上馬,衣袂飄然,正打馬欲行。

浮生來不及再聽詳細,忙道:“四爺等我!”一個箭步約到跟前兒,随之上馬追去。

不提鄜州城中自有一番熱鬧,只說與此同時,在素閑莊內,正也有一場風起雲湧。

話說先前,陳叔按照雲鬟吩咐,好言好語地将謝程張三人賺哄到了素閑莊,引到內宅。

這三人本是狡詐狠惡之徒,他們的手段卑鄙,無所不用其極,自然也暗中提防別人以相似手段對待自己,何況謝二曾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是以他們行事也算謹慎的了。

若然此刻素閑莊內不是老的老小的小的窘迫情形,謝二也不敢如此怠慢。且他又自恃乃是正經謝家之人,好歹半個主子,陳叔縱然不情願,也不至于使出狠招來對付自個兒,另外那些小莊頭也給他買通大半,——因此才果然有恃無恐地來了。

陳叔仍是好生招呼,進了內宅,謝二放眼看去,果然見堂上坐着個小小地身影,将進廳內之時,已經看得仔細明白,原來是個嫩生生地小公子,瞧着雪團子一般清靈可愛。

謝二乍然一見,又驚又疑,脫口說道:“這孩子是……”

原來他惡人心虛,加上崔雲鬟并沒有做小女孩子的裝扮,因此一眼之下,竟以為雲鬟是個男孩兒。

陳叔呵呵笑說:“這正是小主人,小名鳳哥兒。”

謝二咽了口唾沫,此刻雲鬟已經上前行禮,口稱:“二哥哥。”又半是微笑地說:“先前二哥來莊內,本急欲一見,不料竟匆匆走了,此後我叫陳叔時時留意,日日去尋找,可喜終究把二哥找回來了。”

謝二見她笑得天真,話又說的可親,頓時心安了大半兒,跟狐朋們換了個眼神,謝二假笑着俯身看雲鬟,道:“好妹妹,你竟是這樣出落,哥哥幾乎不敢認呢,雖然年紀還小,卻活脫脫是個美人胚子,若長大了,還指不定怎麽……”

謝二本是個不上臺面的,說着說着,未免便流露出那不像的口吻來。

雲鬟卻恍然不覺,仍是笑微微地請三人落座,又命看茶。

不多時,青玫同小丫頭便奉茶上來,謝二老程張奎三個見青玫親自出來招呼,又看雲鬟是這樣親厚相待,三人心中暗暗喜不自勝。

由此落座,彼此閑話了片刻,雲鬟方道:“我娘生前常對我念叨,說我年幼無知,将來也是要回京去的,陳叔又年老不能理事了,這素閑莊很缺一個能主事的,只可惜沒有個自家人了……我也正覺着沒有家裏人依傍,十分凄惶,幸喜二哥來了,以後,且安心在莊內住下才好。”

幾句話如在心坎上,謝二自是心花怒放,面上卻還略略謙讓了兩句,只說是住幾日仍要離開的。

雲鬟道:“二哥若還不應,就是見外了,難道絲毫也不念親戚的情分嗎?”說着,眼圈微微泛紅。

謝二見狀,便順勢嘆道:“好妹妹,沒想到你的心竟這樣真,哥哥又哪裏舍得你孤零零的?既然如此,一定留下來,咱們是兄妹,哥哥也一定會好生照料你的。”說到這裏,望着雲鬟這般清姿秀色,心中不免浮出許多猥瑣不堪的念頭來。

雲鬟這才轉憂為喜,道:“這樣才對呢,哥哥在素閑莊住下,慢慢地掌家主事,縱然将來我回了京內,想到這兒還有哥哥在,也算是有個能夠容身的故地呢。”

這幾句話說完,眼前所見,是謝二同老程張奎三人擠眉弄眼,一個個面上喜色難以掩飾,那種貪婪得意的情形自然十分難看,三人卻自以為好事将成,渾然不覺。

陳叔在門邊侍立,自也看的分明,卻只竭力低着頭忍耐。

忽聽雲鬟道:“是了,我還有一件事疑惑。”

謝二忙問何事,雲鬟蹙眉,思忖道:“如何我聽來福說起來,好似是有些莊客暗中傳言,說哥哥私下裏許了他們什麽好處之類,會對素閑莊不利呢?”

謝二聞聽,哪裏肯認,當下道:“絕無此事!必然是他們亂傳來挑撥咱們兄妹關系的。”

雲鬟點頭道:“其實我也是這樣想法,因他們傳的太離譜了些,說什麽哥哥要免他們的地租子,還要割田地給他們呢……”

謝二心驚,面上卻自是正經無匹:“妹妹不要聽信這些混賬話,好端端地我免什麽地租子,我竟是瘋了不成?”

雲鬟笑道:“其實我娘在世的時候,逢遇年景不好,或者他們家裏有事,母親也會免地租,只當做善事罷了,只是不曾割地,畢竟莊上只有這幾畝薄田賴以度日,若是割了出去,以後叫咱們怎麽活呢?”

兩人說話間,張奎便瞪着雙眼聽着,此刻見雲鬟眼中似有淚光,這樣可憐見兒的,他便大聲笑道:“割的什麽地,二哥不過是哄騙那起子鄉巴佬的罷了!”

老程跟謝二齊齊咳嗽,老程拉住張奎,斥道:“張兄弟你方才喝多了,又開始瞎說八道。”

謝二也忙道:“妹妹好好地把心放回肚子裏,我是萬不會跟錢過不去的,那地租子只會漲,哪裏有減租這樣便宜的事兒,更不必提割地了,那簡直如割我的肉一樣,萬萬使不得!”

雲鬟微微點頭,嘆道:“我娘就是太過心軟了,然而她行好了一輩子,又落得了什麽好兒呢……”

謝二見她有些憂愁之态,又生怕方才張奎的話給她記在心裏,便裝出一副通情達理之态,皺眉道:“可不是呢?姑母為人就是太心善了,然而這世道多是些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你對他們好,他們還貪心不足,想要更多的呢……妹妹不必傷心,還有哥哥在,以後哥哥必然給你料理的妥妥當當。”

雲鬟聞言,嫣然一笑,謝二見她雖然年幼,但一笑之下,如夏日新荷,容色清麗,竟叫人不敢直視。

謝二心頭亂跳,竟道:“本想若是這丫頭不能回京,就速速料理了,沒想到竟是這樣出色的孩子……”正在心裏龌龊盤算,耳畔卻隐隐聽得鼓噪之聲,似從偏廳內室傳來。

老程張奎兩人也都聽見了,正疑惑轉頭相看,卻見偏廳之中果然急匆匆地跑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指着謝二,劈頭蓋臉地罵道:“你這無賴賊人,原來都是哄騙我們的!”

三人都是一驚,定睛細看,卻認出正是素閑莊的小莊頭之一,而這莊頭叫嚷未罷,又有幾個人快步走出來,都對着三人橫眉怒目地盯着看,其中一個又道:“該死的無賴!差點兒給你們騙了!”

又有人惶恐慚愧地對雲鬟道:“小主子仁慈,且饒恕我們一時脂油迷了心罷!”

謝二老程張奎早就站起身來,起初不解何意,老程最是狡滑,先回過味來,便對謝二低聲道:“二爺不好,咱們中計了!”

謝二也即刻明白,卻顧不得理會這些怒火沖天的莊客,只轉頭瞪向雲鬟,此刻雖然明白,卻仍是不信的。

跟衆人的驚怒相比,雲鬟卻仍是靜坐冷看,素色的衣裳襯着雪色的臉,越發透出一股同年紀不相襯的超然冷靜來。

目光相對瞬間,雲鬟輕聲道:“謝家的産業,母親早就留給我了,你既然是謝家的人,若是誠心誠意上門,好生說話,我看在母親面上,自不至于虧待了,你委實不該明着欺辱人,不該狼子野心如此。”

謝二幾乎一口氣噎住,此刻方信自己是真的中了計,還是中了眼前這小丫頭的計謀。

老程自也極為震驚,然而見謝二說不出話,他便對雲鬟道:“何必撕破臉呢,縱然二爺先前有什麽對不住的,也是因吃了門上冷遇所致,如今大家既然說開了,他又是謝家唯一的子弟了,做的這樣絕,對大小姐又有什麽好處?”

雲鬟仍是面不改色,淡聲道:“好處只有一件,謝家的産業不能落在心存不軌的歹人手中,謝家的人縱然都要死絕了,這份污名卻留不得。”

雲鬟說到這裏,便環顧在場莊客們一眼,又道:“我娘親憐老惜貧了一輩子,雖一生算不得平順,卻也走的心安,她常常對我說一句話——‘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我雖年幼,卻也懂得這個道理,但凡行事,自要問心無愧才好。”

衆人之中,倒有一半兒羞愧難當,雲鬟又看向謝二,冷道:“這人本是心懷狡詐、唯利是圖之輩,他本就是為了謝家家業而來,如今求而不得,才假意許給你們重利,當真給他将家産吞并後,他自然會變本加厲進行盤剝,到時候各位只怕再後悔莫及的。”

這一番話,說的明明白白,那些曾被謝二說動的,羞愧悔恨,又想到謝氏先前之恩義,便落下淚來。

此刻陳叔青玫來福等,也在廳門邊上,聽到這裏,陳叔大為動容,又感念雲鬟年紀小小,竟是如此……不由擡袖拭淚,連連點頭。

獨謝二等人,惱羞成怒,謝二擰眉喝道:“你這臭丫頭,看不出你竟是這樣詭計多端!你當如此二爺就能收手麽?如今趁着二爺還有一份憐惜,你最好識相些,惹惱了二爺,管你是什麽公侯世家的小姐,只管把你賣到那……”

謝二猖狂說了這句,卻惹得在場衆怒發作,衆莊客本正悔恨被他耍弄,如今見他公然欺辱雲鬟,哪裏肯依,便呵斥着湧上來。

然而此刻謝二等正是山窮水盡之時,再也顧不得了,又見衆人圍上來,他們竟不由分說,動起手來。

三人之中,只老程不擅武藝,謝二跟張奎兩個卻習得些武功的,頓時之間踢翻桌椅,掄起凳子,猝不及防中,竟給他們打倒了幾個莊客。

謝二又一彎腰,從靴筒裏抽出一把匕首,獰笑道:“誰敢上來?”

衆莊客雖然盛怒,可見他三人發起瘋來,又見謝二動了兵器,自然不敢貿然上前。

謝二見将衆人震懾住,又看雲鬟被青玫護着,站在不遠處,他心頭一動,竟向此處撲了過來!

來福先挺身擋住,被謝二将匕首一劃,頓時臂上血濺,謝二勢若瘋虎,又踢翻兩個莊客,疑心想要擒住雲鬟,好趁機拿捏。

不料青玫見勢不妙,百忙中便把雲鬟推開,竟不顧性命,張手将謝二攔住。

謝二索性揪住青玫頭發,一把扯到跟前兒,将匕首抵在頸間。

此刻雲鬟站定回身,見狀才微微色變。

謝二嗅着青玫身上淡淡香氣,眼睛卻看着雲鬟:“毛丫頭,跟你二爺玩心機,你還嫩的很呢!不想這賤人死,就快些兒把所有的房産地契都拿出來,乖乖交給二爺……”

青玫臉白如紙,睜大雙眸,聞言渾身哆嗦,卻說不出一個字兒。

雲鬟暗中握了握拳,道:“這有何難,只是你別傷了我的人,不然的話,這件事便撕捋不開了。”

青玫想叫雲鬟不要理會謝二,只可惜刀鋒在喉,她畢竟是個弱女子,早就渾身發僵,喉頭啞噎。

卻見雲鬟轉頭,輕聲喚道:“陳叔……”

陳叔不等她說完,便求道:“小主子,萬萬使不得!”

衆莊客也都同聲相勸,謝二見狀,正欲再使橫要挾,忽然聽見有個聲音從廳外傳來,竟笑道:“喲,這兒好生熱鬧,是在做什麽呢?”

衆人不知來者何人,都轉頭看去,而雲鬟聽了這個聲音,意外之餘,卻微微一笑,略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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