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話說袁老先生來到鄜州縣衙催問知縣黃誠加緊辦案,然而黃誠雖有心,卻着實無力,袁老先生哪裏會看不出來?

他喪女之痛,滿心悒郁,行到半路,猛然見一所宅邸裏走出父女兩人,女孩兒承歡膝下,當父親的滿面喜色,兩人嬉戲玩耍片刻,便回屋去了。

不料袁先生觸動心事,因下了車,踯躅徘徊,想到如花一般的女兒蒙冤受屈而去,竟連個真相都不可得,因悲從中來,憂苦難當,竟是當街失聲大哭起來。

正在此刻,卻有一人騎馬而來,卻正是鄜州知縣黃誠,只因袁先生催的急,上頭又壓得緊,黃誠便意欲再将現場勘查一番,忽然見袁先生在此恸哭,黃誠忙翻身下馬,将人扶住,正竭力安撫,卻聽身後有人道:“黃大人。”

黃誠一怔,回頭之時,卻見身後站着的卻是崔雲鬟,仍是小道士似的打扮,眼珠兒黑白分明,正仰頭望着自己。

黃誠又驚又喜,忙放開袁先生,上前問道:“鳳哥兒,你怎麽來了?”

這會兒林嬷嬷跟露珠兒也都趕上前來,不知如何。只聽雲鬟道:“我跟着奶娘來趕集,黃大人是要去看案發之地麽?”

黃誠點了點頭,聽她這般問,便半是試探地道:“正是要去,先前看過幾次了,都找不出什麽來……鳳哥兒你怎麽……”

說到這裏,卻聽雲鬟道:“我也想同去看看,不知可使得麽?”

黃誠心頭一跳,才要回答,不妨林嬷嬷聽見了,忙俯身按住雲鬟道:“使不得!說的什麽……那種地方哪裏是你小人兒能去的?避開還來不及呢。”林嬷嬷心裏驚慌,拉住雲鬟便要走。

雲鬟道:“奶娘,有知縣大人在呢,怕什麽?你跟露珠兒先回莊子去就是了。”說到這裏,便看向馬車後的那少年,道:“讓阿澤跟着我就好。”

原來今日跟随他們出來的,正是那三個護院中年紀最小的“阿澤”,這會兒,他原本正在馬車後百無聊賴地撓頭,忽地聽雲鬟點名,便瞪圓眼睛看了過來。

林嬷嬷一怔,黃誠自愕然中反應過來,便道:“說的很是,有本縣陪着鳳哥兒呢。”

畢竟黃誠也是個本地父母官兒,林嬷嬷倒是不好對着他說什麽,只為難地望着雲鬟:“你是怎麽了?忽然間……”

雲鬟已經抽手出來,又叮囑露珠兒陪着嬷嬷好生回莊子,林嬷嬷見她執意如此,只得嘆息從命。

黃誠卻竟是喜歡的,知道雲鬟要跟他一起去袁宅,不知為何,心中竟然一寬,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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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話的功夫,那袁老先生拭幹了淚,便看着這幕,正猜不透是如何,見黃誠陪着雲鬟過來,他便問道:“這……小公子是?”

雲鬟向着袁老先生做了個揖,道:“老先生,我叫鳳哥兒,唐突前來,還請恕罪。”

黃誠心底思忖着,接口道:“鳳哥兒是我的小友。”

袁老先生見雲鬟年紀這般小,然而氣質打扮,宛若明月清風,自跟尋常孩童不同,且又見黃誠如此“禮遇”,袁先生畢竟是曾京內為官之人,當下不以為意,點頭道:“原來知縣大人尚有忘年之交……好,好。”

因黃誠是騎馬而來,當下便把雲鬟安置在袁老先生車內,老先生方斂了悲痛上車,一塊兒往洛川去。

行了有一個時辰功夫,才到了洛川縣,不多時來至袁宅,黃誠下馬,親扶着雲鬟下車,袁老先生便陪着兩人進了宅子。

雲鬟乃是第一次來到袁宅,随着而行,轉過照壁,雲鬟轉頭四看,見牆壁泛舊,磚色灰沉,顯然并非新宅,看似也并不很大。

過了廳堂,漸漸到了後院,進門之後,卻是兩間廂房在側,中間簇擁一座廊房,院中有些葡萄架子,正郁郁蔥蔥地,袁老先生引着兩人自葡萄架下走過,又穿過廊房,雲鬟才知道原來這不是小姐的繡房。

一直到出了廊下,擡頭才見前方一個小院,院中獨立一座三層小樓,周遭有些花樹環繞。

黃誠便對雲鬟道:“這便是袁小姐所住之處了。”

此刻雲鬟細看,見繡樓周遭雖有些樹木,但不過是一層高,且并無別的路可以往樓上去,只前頭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甬道。

袁老先生因心中感觸,早又落下淚來,黃誠便勸止了老人,叫自去歇息,他卻帶雲鬟上去查探。

因黃誠前後來過數次,路徑早就熟悉無比,因此老先生也并不謙讓,只又派了一個婆子一個仆人随着,但有吩咐便領命照辦就是。

當下黃誠便領着雲鬟,來到小樓旁,卻見底下門口竟立着兩個衙門的公差,門上卻還上着鎖。

黃誠因對雲鬟說道:“案發之後,袁家就命人将樓看住了,并沒叫更多閑雜人等上去,我接手之後,怕不妥當,才派了人過來。”

那公差見他來到,行了個禮,又才掏出鑰匙,将鎖頭打開,黃誠囑咐雲鬟道:“樓梯有些陡,鳳哥兒且留意。”

雲鬟随他入內,見樓內倒也寬敞,雖有窗戶,卻都從內闩着,黃誠站在臺階處,等她看了一遍,才領路拾級往上,邊走邊說道:“案發那夜,這樓裏的丫鬟婆子我都一一問過,衆口一詞,說是門窗都從裏頭關緊了,因先前那王闫掐死丫頭的事,所以在這些防範上頭格外留意,素日更是不許一個外男來至內宅,照她們的說辭,是絕不會疏漏的。”

雲鬟道:“既然如此說,事發後門窗都不曾毀壞過,意思便是這兇徒仍是在樓內……不曾出去?換言之,就是說兇徒不是當夜從外頭闖進來的?而似憑空出現一般?”

黃誠見她說“兇徒”,便點點頭,因說道:“此事怪就怪在這點兒上,倘若是人,斷無來無影去無蹤毫無蛛絲馬跡留下之理。”——上回城隍鬼的案件兒,那罪犯還是借着夜色,頭戴面具硬闖而去的呢。

雲鬟道:“大人覺着這行兇的是人是鬼呢?”

黃誠笑了兩聲,道:“正如我先前斷城隍案所說,倘若是鬼,用魇魔法術等或攝人魂魄,或吸人精氣,高明輕易地奪人性命倒也罷了,這番這鬼,卻還懂得行那茍且之事……”說到這裏,忽然意識到對方只是個幼年的女童而已,當下咳嗽了聲,道:“因窗戶都不曾開,往上有些暗,鳳哥兒留神腳下。”

不料雲鬟聽了黃誠的話,心中暗忖,又聽黃誠戛然而止,她略一想,就知道其意,因換了話鋒問道:“仵作可查驗過了?”

黃誠道:“這……畢竟小姐是未嫁而亡,袁老先生的意思,不便叫人再驚擾玷辱她……”

雲鬟嘆了口氣,道:“說的也是,老先生畢竟一片憐女之意。”

黃誠聽她主動提及仵作,隐隐猜到她的用意,怎奈有些話他也不便直說,便轉個彎兒道:“雖然不曾檢驗過屍身,然而詳細詢問伺候小姐的身邊兒人……多少也有些獲知。”

此刻兩人已經上到了第三層樓,卻見房門也是鎖住了的,黃誠拿了鑰匙打開,舉步入內。

雲鬟跟在身後,鼻端先嗅到一股香薰的甜膩氣息,然香甜底下,卻又透着說不出的腐黴之氣,若隐若現。

迎面是雕花的檀木屏風,轉了進內,便是會客之所。

雲鬟定睛看去,見這房內布置的清新雅致,一色花梨木的家具,淺绛色的幔帳,地上鋪着軟厚的波斯地毯,一腳踩上去,仿佛踩在雲端般。

先前上樓的時候,還常有咯吱咯吱的木頭聲響,此刻卻悄然無聲,格外靜谧。

黃誠便站在這廳內中央,等雲鬟走了過來,便往內一指,道:“裏頭就是小姐的卧房。”

雲鬟轉頭,便看見一個小小地镂空圓月門,兩人齊走上前,邁步入內,才見裏頭同是绛色的幔帳,中間擺着一張小小圓桌,右手邊最深處,是小姐的繡榻。

黃誠走到榻邊,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未免想到如今人去樓空,而真相卻仍未白。

此刻雲鬟正在靠牆的小桌旁,仰頭望着上頭的一個天青色花瓶,見裏頭原本插着的幾枝月季花兒都枯萎凋落了,也無人收拾。

兩人一時各自感慨,黃誠嘆了口氣,忍不住放低了聲音:“雖然袁先生不願仵作檢驗,然而我私下裏問過他……他逼不得已同我說過,案發之時,小姐的床帳上的确有些、有些污髒痕跡……”

黃誠原本他不想對雲鬟說及這些,甚至,也竭力避免了用“落紅”等過于直白的詞兒,心想雲鬟只怕是不明白的,然而說完之後,卻見她竟然轉過身去,也不知到底聽見了他的話不曾……可黃誠卻不由莫名地紅了臉,心想:“我如何要對她說這些?這、這太逾過唐突了。”

黃誠正有些自責,忽聽雲鬟道:“所以大人就知道……這行兇的不是鬼怪麽?”

黃誠聞言啞然:事實上他因想要破案,自然不放過任何一絲一毫,雖不能檢驗屍身,私底下卻問起袁先生,又傳問伺候小姐的丫鬟婆子等。

被他逼問之下,那些婆子丫頭們抗不出,果然吞吞吐吐地供認了:袁小姐被玷污那夜,床褥上的确有落紅痕跡,甚至貼身的衣物上還有些“髒東西”……只不過因袁大人不許聲張,故而都私下裏偷偷地燒了幹淨。

也正是因此,讓黃誠确認這犯案之人不是鬼怪,必然是人禍!

可是這些話,當然不好就對着一個小丫頭說的明明白白。

然而聽雲鬟這般問,卻讓黃誠納罕,竟猜不透她到底是不是明白了他的所指……

黃誠便咳嗽了聲,竭力正色又道:“是,我确認是人,然而……這卻更叫人不明白了,當日王闫殺人被判秋後處斬,原是驗明正身了的,早就死了之人,如何能死而複生又來做惡?這是疑點之一,第二,則是若他果然死而複生,又如何能在這樓上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雲鬟點頭道:“大人認定犯案的是人,便已去了一個最大的疑團,如今剩下的,也一個一個解決就是了。不如先從這犯案者的身份上先查起來。”

黃誠見她恍若無事,一臉認真肅然地,他也便放松下來,眼中透出一抹笑意,道:“鳳哥兒跟我想的一樣,前日我親去了洛川縣,詳細問起去年王闫被斬的經過,但凡沾手的人,都有記在冊,我正叫秦捕頭一一暗查,看有無疑點,另外,也正要安排……想開棺查驗王闫的屍首呢。”

雲鬟想不到他竟做到如此地步,不由嘆道:“大人果然心思缜密。”

黃誠苦笑道:“殊不知這樣做是極得罪人的?若非上頭壓得緊,洛川縣早就翻臉了,試想他已經定案處斬了的,我又來疑心他……且不論結果如何……”

雲鬟道:“大人不必畏首畏尾,只問心無愧罷了。他倘若是清白無咎的,又翻什麽臉?他倘若真的行事有失,自然得罪有應得。”

黃誠禁不住莞爾:“越聽你說話,越不信你只六歲而已,難不成真是什麽精怪?”因怕雲鬟不喜自己這樣說,黃誠又道:“倘若是精怪倒是好了,既然是鬼來犯案,我有了你相助,難道還怕他不成?”

雲鬟只得勉強一笑。

兩人在屋內轉了半晌,也并無所獲,黃誠道:“這兒終究死過人,而自打小姐出事後,便關門閉戶,再不曾開窗,只怕你呆的太久了,對你不好。咱們且走罷。”

雲鬟轉頭又将屋內各色陳設、地方等看了一會兒,便随着黃誠往外而去。

将下樓的時候,雲鬟問道:“是了,我聽聞小姐自缢那晚上,那賊又出現過,是丫鬟嫣紅目睹的?”

黃誠道:“不錯,只可惜這丫鬟因受了驚吓,此刻有些神志不清了,我問了她幾回,她只叫有鬼。”

當下雲鬟便不再問,因樓梯狹窄且陡,黃誠便走在前,走兩步,便停下來照看雲鬟,到了二層樓處,雲鬟道:“這是做什麽的?”

黃誠道:“是小姐的書房。”因見雲鬟張望,他便掏出鑰匙,也将書房的門打開,引她入內相看。

這一層卻比小姐的閨房更清幽了,迎面便是兩排書架,左手邊是一張美人榻,右手邊靠窗戶橫着長書桌,上頭布置文房四寶,另一側,卻還放着一架琴桌。

雲鬟繞着看了一遭兒,也并無甚異樣,只瞧見字紙簍裏仿佛有一團寫壞了的紙,揉成一團扔在裏頭。

雲鬟不由道:“這裏藏書甚多,可見袁小姐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子,竟遭遇這等飛來橫禍,可惜了這般金玉之質。”

黃誠也是心有戚戚然,道:“不錯,難道果然是紅顏薄命不成。”

兩人看過了,嘆了幾句,才又下了樓,踏出繡樓的一刻,才覺得樓內那股隐隐黴朽壓抑的氣息一掃而空。

衙差們複又鎖了門,黃誠陪着雲鬟往外而行,走了幾步,回頭看這座小樓,苦笑嘆道:“因上回王闫之事,袁家才搬離原本的宅邸,只為看中這小樓安穩,只要鎖好門扇等,尋常之人是萬萬侵擾不得的,平日裏更是規謹嚴防,不許一個外人踏足,沒想到仍舊不免……”

只能嘆造化弄人罷了。

黃誠因想着去跟袁老先生道別,誰知老先生先前回房之後,又恸哭了陣兒,竟暈厥過去,此刻正請了大夫來救治。

兩人聞言,自不便打擾,便等在外間,聽說老先生醒來之後,便才告辭出門。

原先兩人上樓查探之時,阿澤只在樓外等候,見雲鬟出來,才随着一塊兒往外。

袁家早給雲鬟備好了車馬,将上車之前,雲鬟因見黃誠滿面憂色,便道:“大人是在擔心破不了案麽?”

黃誠嘆道:“我看老先生這般……若還不加緊破案,只怕他也撐不住了。”

袁老先生本就年高,遭遇此事之後,更如風中殘燭一般,這段日子來已經憔悴非常。

雲鬟是知道失去至親滋味的,聞言心中也是一痛,竟不敢再想,忙讓自己轉開心思,胡亂去想別的。

正此刻,黃誠探手入懷,竟掏出一張字紙來,因對雲鬟道:“我自接手此案,日夜懸心,更是随身帶着此物,以為警示……”

雲鬟忙擡眸看去,卻見白紙之上,墨跡淋漓地寫着八個字:冤魂索命,王闫所殺。

雖是在青天白日底下,眼見如此,仍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覺着森森冷意。

雲鬟白着臉,道:“這便是袁小姐的絕筆遺言了?”

黃誠點頭,把紙張小心地又疊起來,重新揣入懷中:“我先前從不曉得,難以破案竟是這樣煎熬,這兩日我一閉上眼,就仿佛也能看見袁小姐向我哀哀痛哭一般……”

雲鬟見他面有憔悴之色,不由有些擔憂:“大人也還要善自保重才好。”

黃誠舉目遠望,搖頭道:“鳳哥兒放心,此刻我雖然苦痛煎熬,卻覺着自個兒是活生生活着的,不似先前……”

黃誠吐了口氣,重又振作道:“不管如何,我都要盡力而為才是。”他低頭,向着雲鬟笑了一笑:“一來,是對得起陸兄,二來……絕不會再讓你這小丫頭看扁了我。”

兩人相視之間,雲鬟不由也一笑,當即一個上馬,一個上車,同行将到了鄜州縣之時,才彼此分開。

不提黃誠自回衙門,只說雲鬟乘車回素閑莊,馬車正行走間,雲鬟忽地看到車窗邊上人影一晃。

雲鬟因心想着袁家之事,起初不在意,不料過了會兒,那影子又是一閃。

雲鬟方留心起來,舉手掀起簾子,果然便看見阿澤正在車窗邊上探頭探腦地,冷不防見雲鬟看過來,少年先是一愣,繼而便笑了笑,笑中隐隐有些讨好之意。

雲鬟不動聲色,只問道:“做什麽呢?”

阿澤見她靜靜默默地望着自己,不茍言笑之狀,雖是個孩子的容顏,卻竟叫人不敢小觑,他心中暗暗叫苦,便道:“我、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大小姐你要跟着那知縣去洛川呢?”

原來這一道兒上,卻是讓阿澤有些大開眼界,先是這“小主子”忽地嬌縱發作、要去兇案現場也就罷了,那“黃知縣”更不知是哪根筋兒不對,竟隆而重之地陪她前去,兩個人似乎還“相談甚歡”,彼此都是一臉鄭重……

雲鬟見問,便道:“你沒聽聞那案子麽?這樣離奇,你莫非不好奇真相為何?”

阿澤皺眉,——集市上雲鬟跟林嬷嬷等在茶館內吃茶之時,他就在門口,自然也聽見了那些茶客的言語,阿澤便點頭道:“我自然是好奇的,然而……又有何用?”

雲鬟掃他一眼,并不言語。

阿澤莫測高深,自己讪讪地一會兒,眼見前頭素閑莊将到了,便又喚道:“大小姐……”

雲鬟目不斜視,也不看他,只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麽呢?且直說就是了。”

阿澤心頭一跳,竟不知她怎麽看破了自己別有心思了。然而卻來不及遲疑,忙道:“上次我說的那些話,都是玩笑話,大小姐你……你可不可以當作沒聽見的,尤其是……”

只因上次他跟阿雷在背地裏議論“回京”之事,竟給雲鬟聽到,此後巽風更是嘲諷警示了他幾句,是以阿澤一直心中惴惴不安,今日得了這空子,便想求一求雲鬟。

起初他的确是不把雲鬟放在眼裏的,畢竟他從小兒見過的顯貴要人等多了去了,且又年少,自熱血沸騰、想着做點兒頂天立地的大事,至少也要跟在四爺身邊兒才對。如今被發配在這偏僻所在,守着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他自然不如巽風阿雷等沉穩,便有些不忿怨言。

起初還心懷僥幸,以為雲鬟什麽都不懂,誰知她一開口便點破四爺之事,可見不是那等懵懂孩子。

後來阿澤暗暗留心,才發現這女孩子并不是自己心中想的一般,其一舉一動,竟大異于常人。

今兒之事,更是讓他意外。細想來——那黃知縣既然能斷城隍小鬼殺人案件,自然不是個輕狂無知之人,連他對這女孩兒都尚且如此恭敬……是以阿澤心裏掂掇:“莫非四爺留我們在此,果然大有用意麽?”他心中未免又懼怕暗中嚼舌之事給白樘知道,因此才硬着頭皮,相求雲鬟。

阿澤吞吞吐吐,臉皮有些紅:“尤其是別對四爺提起……”

而他說完之後,雲鬟的臉色卻始終都不曾變一絲,一直到馬車拐彎,前頭已經看見素閑莊的門,阿澤方聽見她輕輕說道:“我以後多半是見不到白四爺了,你自然不必擔心我再說什麽……”

阿澤一愣:“什麽見不到四爺,為什麽見不到?等等……你、你是答應了麽?”

雲鬟卻已經轉開頭去,也不再做聲。

不多時,馬車停在莊門前,阿澤只得下車,扶了雲鬟下了車來,此刻他已越發不敢小觑雲鬟,又生怕自己會說出什麽錯話來,因此緊閉着嘴,随她往內去。

誰知才走了一步,還沒邁進門檻兒,雲鬟忽然停了下來,雙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阿澤忙擡頭,順着她視線看去,卻并沒看見什麽別的,眼前只是一面照壁罷了,上頭是楊柳流水之雕像,旁邊是數行詩,寫得是: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阿澤雖常從此處過,卻不曾留意過這照壁上的圖案跟字跡,此刻見了,才啞然失笑,道:“怪不得這裏叫素閑莊呢,我原本還覺着莊名古怪,原來是有出處的。”又道:“怪道四爺曾說這莊名別有意境,我還不懂,這下兒可明白了……”

說到這裏,忽然聽雲鬟低低道:“你……你即刻去一趟縣衙。”

阿澤楞道:“什麽?”

卻見雲鬟皺着眉,目光在那一行詩上逡巡了會兒,複道:“你去找知縣大人,讓他立刻再去一趟洛川袁家,去小樓的書房內,查看那字紙簍裏……”

阿澤瞪大雙眸,想笑又不敢笑,只問:“這是幹什麽?”

雲鬟道:“總之你快去,黃知縣聽了就知道了。”

阿澤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終于道:“好罷……”無可奈何,轉身往外邊走。

阿澤去後,雲鬟看着照壁上那俊逸的行書,緩緩吸了口氣——

此刻她的眼前,出現的是袁家小姐的繡樓……當時,她随着黃誠到了二層書房內,環顧周遭,美人榻,琴架,書桌……目光所及,是書桌旁邊那字紙簍內,有一團團起來的廢字紙。

雲鬟定睛細看,終于回想清楚上頭所寫的兩個字。

本來這不算什麽。

而後黃知縣在袁家門口,掏出那袁小姐的絕筆之時,她親眼所見上頭的八個字,那是娟秀纖弱的柳體小楷:冤魂索命,王闫殺人。

但是……在她所見,字紙簍內的廢棄字紙上,那字跡卻是有些英挺的行楷。不管是勾勒,筆力皆不同,那分明是出自男子之手!

按照黃誠所說,這袁家防範甚嚴,何況這繡樓之上,自不會有外男進入,既然如此,那寫廢了的字紙來自何處,出自何人筆下?若有人所寫,此人又是如何會出現在小姐繡樓,但樓中丫鬟婆子卻一概不知?此人……又到底跟袁小姐之死有無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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