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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陶然眼見如此,越發驚詫,因崔承大哭,只得先安撫他,又問道:“到底是怎麽了,忽然竟打你?”

崔承自打出生以來也沒受過這般委屈,便抽噎着說:“她就是這樣壞,我要跟老祖宗說去。”

季陶然忙拉住他:“她是誰?”

崔承見他竟不知道,便擡起頭來說道:“不就是崔雲鬟麽?”

季陶然愣住,一時竟沒了話,崔承又覺着臉上火辣辣地,忍不住又哭起來,季陶然忙又蹲下勸慰。

正在此刻,卻見有個人匆匆走來,口中說:“原來是表少爺在這兒,前面老太太找承哥兒找的急……”話未說完,猛然見崔承哭的如此,便忙上前來,握着肩膀道:“這是……是怎麽了?臉上如何是這樣?”

崔承見了來人,便越哭訴說:“是崔雲鬟打我。”

季陶然已經站起身來,原來這來人是崔印的妾室,也是崔钰崔新蓉的生母,原本是伺候崔印的貼身丫頭的,姓薛,後收了房,人人便都喚作薛姨娘罷了。

薛姨娘仔細端量崔承的臉,又是心疼,又且着急,道:“這個樣子,如何見得了老太太?承哥兒不要哭,先随我回房去。”

崔承卻不肯走,嚷嚷道:“我不,我要讓老祖宗打那個沒教養的野丫頭。”

薛姨娘吓了一跳:“說什麽?”

季陶然正若有所思,聽了這句,也詫異道:“承兒,哪裏學來的這些話。”

崔承眨了眨眼,只含淚道:“不管,她欺負我……”

薛姨娘已經掏出帕子,便給崔承拭淚,又哄着說道:“好少爺,你是大家的公子,不可說那些粗話。小姐動手自是她的不對……不過她怎麽竟動了手呢,是為着什麽?”

崔承嘟着嘴,卻不回答。

薛姨娘嘆了口氣,對季陶然陪笑道:“表少爺,老太太那邊兒着急呢,我先帶承哥兒回去,把臉上料理一下子,好歹先遮掩過去,大好的日子,若給老太太發覺了,必然又要鬧得不痛快呢。這件事兒表少爺也別透給別人呢?”

季陶然見她如此處置,便道:“放心就是了,我不會對人多口。”

薛姨娘才行了個禮,果然拉着崔承自去了。

季陶然目送他們離開,又回頭看向崔雲鬟消失的方向,皺眉心道:“怎麽……雲鬟妹妹變得這個樣子?”

季陶然自是見過崔雲鬟的,印象之中乃是個極為乖靜沉默的女孩子,一雙眼黑白明澈,似能看通人心,這崔府跟季家許多姊妹弟兄們,他獨對這女孩子格外喜愛。

那日在冀州閑逛,看見了那手藝編的小牛犢子,如此胖乎乎甚是拙樸可愛的模樣,竟讓他無端想起那也總是瞪着圓溜溜雙眸看人的女孩兒,因特意買了給她。

誰知道隔年再見,她的模樣是出落了許多,可是脾氣卻變得如此……方才那刁蠻任性之态,讓他不能相信,簡直如換了個人似的。

上回想見她卻并未見到,這回見到了,又是這個出人意料的樣兒,季陶然思來想去,嘆了口氣,怏怏而去。

且說薛姨娘領了崔承去,因見崔承兀自氣憤憤地,她便勸道:“雖說動了手是不對,可畢竟是哥兒的姐姐呢,且姑娘看着不似愛打人的,必然是你淘氣惹急了她了?”

崔承道:“何嘗惹了?我聽說哥哥給了她一只很好的草編的小牛,我便跟她要,她不給我……”

薛姨娘問:“然後呢?你就不依了?”

崔承道:“這家裏的東西都是我的,小牛也是我的,她不過是個沒娘的野丫頭……”

薛姨娘聽到最後一句,不由色變,忙止步,看看左右無人,才道:“阿彌陀佛,哪裏聽來的這話?這種話也能說?誰教哥兒的?”

崔承不答,薛姨娘卻也不再問,只叮囑道:“承哥兒,你聽姨娘的,這些話以後萬萬不許說了,尤其是當着老太太、奶奶的面兒,越發不能說,快答應姨娘?”

崔承耷拉着頭:“她打我……”

薛姨娘望着他,輕聲道:“承哥兒要知道,大小姐畢竟是沒了親娘的……本來就極可憐了,你還要當面兒那麽說她,她自然就不樂意了呢?何況,若是這話給奶奶知道了,她一定是要打你的。”

崔承聽擡出羅氏來,才有些忌憚,便小聲嗫嚅:“那、那我不說了就是了。”

薛姨娘嘆了口氣,摸摸他的小臉兒道:“姨娘知道你受了委屈,這樣兒……待會兒見過老太太後,我親自去做你喜歡吃的蓮花酥可好?”

崔承這才破涕為笑,當下薛姨娘領着他去洗了臉,見他臉上的紅印子退了些,可仍能看出來,便又拿粉出來給他撲了兩撲,如此一來,不仔細看便只以為被冷風吹了、有些紅罷了。

且說雲鬟打了崔承,便自離開,隐隐聽到身後季陶然跟崔承說話,她越走越快,心底一聲嘆息。

既然相遇無法避免,那只能找一種法子,讓季陶然不似先前一樣對她那樣好。

雲鬟自然知道季陶然喜歡的崔雲鬟是什麽模樣,既然如此,那就給他一個完全不同甚至正好相反的崔雲鬟。

曾幾何時——聽崔承口中說出那些話來之時,她只是望着小孩兒,一聲不吭。

崔承見她不言語,越發趾高氣揚。

當時季陶然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被崔承欺負的崔雲鬟,雖然眼中含淚、分明是極傷心卻仍克制隐忍着的崔雲鬟。

那時他挺身而出,斥責教訓了崔承一番。

前生今世,崔承都是哭過了的,不過前世是因季陶然喝罵的緣故,而今生……不必別人,動手的是她自個兒。

雲鬟邊走邊握了握右手,對一個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她本來下不了手,只不過,如今看來,那咬牙打下去的一掌倒是值得的。

至少她改變了此刻崔雲鬟在季陶然心目中的模樣,他看到的,是一個兇狠刁蠻的、對幼弟也能打得下手的女孩子。

只怕現在在季陶然心中,對崔雲鬟是驚疑,嫌惡……然後……是她所希望的:敬而遠之。

雲鬟徐徐吐了口氣,自回了房中。

及至午後,親戚們都散了,忽地老太太房中一個丫頭來到,說:“老太太叫大小姐過去。”

林嬷嬷不知何事,便陪着雲鬟來至上房,入內之後,卻見崔老夫人坐在榻上,陰沉着臉,見雲鬟進來,臉上越發電閃雷鳴。

雲鬟倒是猜到了幾分,只怕是她打了崔承的事兒發了,其實能拖到此刻才叫她來,已經讓她覺着意外了。

因此臨進門之前,雲鬟便對林嬷嬷道:“奶娘,待會兒不管老太太說什麽,你都不要吱聲。”林嬷嬷一頭霧水,只應承罷了。

果然,雲鬟見了禮後,崔老夫人道:“你越發能耐了,在外頭住了幾年,就把你養得渾然連個規矩都不懂了?”

雲鬟低着頭不答腔,崔老夫人拍着床榻,厲聲道:“你只說,今兒你做了什麽!”

林嬷嬷見老夫人如此盛怒,心中暗驚,想到雲鬟先前的叮囑,才勉強忍住沒出聲。

只聽雲鬟道:“是孫女兒一時急躁,孫女兒已經知錯了,求老太太寬恕。”

崔老夫人怒氣不休,道:“你說的倒是輕巧,你明明知道我疼承兒,你卻敢那樣對他,以前在外頭,沒有人給你立規矩倒也罷了,如今回了府裏,少不得就改改那外頭的壞習氣!”

崔老夫人說着,便要叫人拿家法來,忽地外頭道:“少奶奶到。”

果然見羅氏帶着丫頭從外進來,見裏頭這幅陣仗,因上前微微低頭,向着老夫人道:“聽說鬟兒犯了錯,老太太要責罰她呢?”

崔老夫人哼道:“你來的正好兒,這孩子在外頭野慣了,你也不好好教導她,竟縱得她連欺淩幼弟的惡行也做出來了,你說,到底要如何罰她才好?”

羅氏道:“孫媳婦正也是為了這事來的,方才私下裏我也已問過承兒了,這件事,委實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

崔老夫人皺眉:“你說什麽?”

羅氏不疾不徐,仍是低着頭道:“原本是承兒不敬鬟兒在前,且出口傷人,挑出事端,然而鬟兒也做的不對,她很不該動手,是以老太太要罰她,我也不敢說什麽,不過因承兒也有錯,故而孫媳婦求老太太,事要公平,既然要罰鬟兒,那自也要一視同仁,沒道理罰一個,放一個。”

崔老夫人聽了這一番話,連掃了羅氏數眼,只皺眉咂舌地不做聲。

羅氏又道:“何況孫媳婦知道老太太的苦心,原本懲戒教導子孫們,自也是為了他們好着想,是以若不公平處置,承兒還只當他一點兒錯也沒有,以後只怕變本加厲,會鬧出越多事兒呢,他且是崔家的男丁,很該越發嚴厲些教訓,才不辜負老太太一片心意。”

崔老夫人目光沉沉,過了片刻,才重重地哼了聲,道:“你說的自然有道理,不過小孩子們,哪裏沒有個磕磕碰碰,這件事倒也罷了,我只是想訓他們幾句,讓他們長個記性,以後且不可再犯就是了,就怕從小兒就養成個刁戾的性子,敗壞了崔家的名聲。”說到這裏,又看雲鬟。

羅氏道:“孫媳婦明白了,以後會留神教導鬟兒承兒的。正是年下,老太太還是不必跟這些小的着惱,很該喜喜歡歡才是。”

正說到這裏,就見崔承從外進來,因上前又撒嬌道:“老太太別生氣了,都是承兒頑皮,若老太太還生氣,承兒就要去跪祠堂了。”

崔老夫人見了他,頓時眉開眼笑,又聽說的這般可憐見兒的,便把他抱住道:“承兒果然是個懂事的,誰舍得你去跪祠堂?我第一個是不依的。”

因崔承這般一沖,崔老夫人心頭的怒氣才消退了,便又看着羅氏跟雲鬟道:“罷了,此事我便不計較就是了,只不過你們聽好,以後若還鬧出這樣的事兒來,我是萬不能饒過的!不管是誰說都不成!”

羅氏答應了,雲鬟亦謝過,老夫人便道:“都去罷,不要在這兒站着礙眼。”

當下羅氏帶着雲鬟退了出來,出了上房門口,雲鬟道:“多謝母親。”

羅氏也不答,又領着她走開了幾步,才淡淡地說道:“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又因跟我隔着一層,是以我不想去拘束你,然而你自己倒也要機靈些才好,承兒不好,你只來告訴我,我自會管教他。跟他這樣鬧……最後吃虧的自還是你。”

雲鬟低頭聽着,心中微微有些意外,便道:“是。”

羅氏見她答應,又說:“以後行事,也多留神,別不清不楚地被人當了槍使。這番話你明白了自然好,你不明白,倒也罷了。”羅氏說完,便道:“你回房罷。”

雲鬟行了個禮,果然便自去。

羅氏望着她走了,才也回了大房,碧玉遞了茶,因問道:“這次明明是大小姐不對,奶奶何苦替她說話?”

羅氏道:“我何嘗是為她說話?”

碧玉不解,羅氏垂眸:“她才回京,本就病三病四,才好了又鬧出此事,知道的呢,說是老太太疼愛承兒的緣故,那些不知道的會怎麽說?只說我容不得這前頭留下來的孩子,故意設法兒害她呢。”

碧玉恍然明白,羅氏又想了會兒,道:“你給我留心些,底下到底是哪些人在碎嘴瞎說,竟還不避着承兒,讓他學了那些野話,找出來,一個個打一頓,都趕出去!”

碧玉答應了,陪着小心說:“叫我看,也未必是咱們府內說,畢竟這件事京城內人盡皆知的,少爺又常常出去,有時候是跟着老爺,有時候卻是底下人帶着,指不定哪裏聽見的呢。”

羅氏長長地嘆了口氣:“知道了。”将身斜躺榻上,揮揮手叫人退了。

又過數日,這天,季陶然因要找一本絕版的古籍,風聞崔印藏着一本,便來找尋,誰知将到書房處,撞見一名小厮,只說崔印今日不再府中。

季陶然聞言,自然有些掃興,但崔印不在,他自然不好随意進書房翻找,正欲回身離開,忽地見前頭,書房的門竟是半掩的。

季陶然一怔,便往前而來,走到門口,往內看去。

起初卻并不見有人在,季陶然只當是風吹了門,才要帶上離開,誰知這一剎那功夫,便見在崔印書桌後面兒,有一道小小身影。

季陶然微驚,定睛才見竟是崔雲鬟,此刻她手中捧着一張紙,低着頭正看,不知是錯覺還是如何,只覺着整個人似微微發抖。

季陶然本想叫她一聲兒,可想到先前之事,心中便有些猶豫。

正在這時,裏頭雲鬟已經把那紙飛快地疊了起來,然後塞進一個信封裏,這會兒季陶然才知道果然是一封書信。

可到底是誰人的書信,竟讓她如此緊張不安?

崔印的書房等閑人只是不許進入的,且看雲鬟這個模樣,也不像是正大光明進來查看什麽的……

季陶然微微思忖,并不進門,也不做聲,反而後退數步。

才站住腳,就見雲鬟從書房內出來,小心将門帶上,她轉身要走,一擡頭見有人,便吓的後退一步。

季陶然雖看出她面上一時難掩的驚慌之色,卻只若無其事地微笑道:“原來是雲鬟妹妹,近來可好呢?”

雲鬟神色幾變,終于微微揚起下颌,也不理他,邁步就走。

季陶然随她而行,且走且說:“雲鬟妹妹,上次在院中,是我錯怪你了,我向你賠不是,你不要介意。”

雲鬟皺眉問道:“你說什麽?”

季陶然道:“承兒都同我說了,原本是他的錯兒在先,不過說來,也是我送你的那只小牛引出來的……對了,你可喜歡麽?我瞧着怪好玩兒的,才特帶了給你……”

雲鬟止步,臉色十分古怪,盯着季陶然看了會兒,才冷道:“哦,原來你說的是那怪模怪樣的……我都不懂究竟是個什麽村物,早不知扔到哪裏去了,所以承兒跟我要的時候我才沒給,并不是不舍得,你可不要想錯了。”

季陶然碰了一鼻子灰,目瞪口呆。

雲鬟正色又道:“不過你有點兒沒說錯,老太太因此罵了我一頓,卻的确是你引起來的,故而以後不勞費心,萬萬別再送東西給我,我只怕會再引出別的事兒來呢。”

雲鬟說完,翻了個白眼欲走,誰知一轉頭的功夫,卻見正前方那一叢金黃色的臘梅底下,淡淡冷冷地站着一個人,雙眸明若秋水,靜靜默默地看着她。

就像是瞬間大口吃下了一整顆青檸,又如被許多帶刺毛栗子兜頭打落。

此刻,雲鬟竟不知自個兒臉上究竟是什麽表情。

只聽季陶然苦笑:“清輝你……是了,雲鬟妹妹,這是白……”

誰知雲鬟猛然轉身,越走越快,最後竟跑的不見蹤影。

季陶然張口呆看,一直見雲鬟的身影消失在角門處,才重重嘆道:“這是怎麽了?原本那個甚是可愛的雲鬟妹妹哪裏去了,如何換作這樣一個刁蠻無理、喜怒無常的丫頭?”

忽地聽身後白清輝道:“你錯了。”

季陶然回頭:“我錯什麽了?”

白清輝垂眸,淡聲道:“她絕非……你說的這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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