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暴吹
三月春時,渭水的浮冰已經退去,茂密的水草在淺水處漂浮,蘆葦返青,蒲草抽芽,處處皆是春色。
四百年的古城雍都在今年異常的繁華熱鬧,車水馬龍,這裏有來去匆忙的農人,也有從高原上下來的戎人,外城圍繞內城,到處都有巡邏的軍士。
嚴江将馬放在驿站,放下行裝,這才幹去見嫪毐。
對方對他的到來十分欣喜,這短短兩個月未見,這位長信侯又憔悴了很多,向神使抱怨他這些天雖然食鹿肉羊腰,雄風微複,卻難以安睡,胸中生火,心中郁積,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解決,煉丹煉的如何了?
這些天跟着嚴江的心腹也有和他通信,聽說再收一次雨水就可以開爐,但這個時候神使怎麽會來雍都?是出了什麽事情,難道是被秦王發現,還是李崇那老匹夫使了絆子?
嚴江溫和地安慰道萬事具備,随時都可開爐,只是隴西郡守似乎有所警覺,他擔心會被中途騷擾,這才專門找過來,想于嫪毐處找一清靜之地,開爐做法。
嫪毐瞬間放下心來,這一年來,雍都已經被經營成他的老巢,看上哪塊地都沒有問題。
嚴江點點頭,卻要了祈年宮中找一塊清靜的地盤,說那裏是龍氣彙聚之地。
這點小事沒什麽好說的,嫪毐立刻讓人安排上了。
嚴江表示感謝。
嫪毐沉默了一下,這才又低聲道:“再有幾日,秦王便至雍都了。”
他沒有再說。
嚴江卻是懂的,只是微笑道:“嫪侯既有萬全之策,又何必憂心呢?只等事成便是。”
嫪毐看他神情淡然,萬事不萦于心的模樣,突然有些傾述的沖動,但他還是克制住了,只是揮手讓他退下,思考着還有哪裏遺漏。
在鹹陽,他已經收買了數名內應,禁軍統領蒙毅是秦王心腹,收買不到,只拉攏到蒙毅的副手,還有掌管外城的衛尉、掌管武器庫的佐戈,統管鹹陽的內史。
但這次嬴政西行加冠,以去歲大旱,消減鋪張為由,并沒帶下鹹陽的城衛,只是帶了心腹禁衛與蒙毅,人數不過兩千,讓他大部分的拉攏人員失去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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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還是太年輕了,他以為這樣能行?整個雍都已經被他嫪毐經營成鐵桶,不但有數千城衛歸他統管,還有上千門客、數千家仆,以為荒山裏的戎人,加起來有上萬之數,兩千對上萬,那是何等懸殊,必然能将他當場擊殺……
“嫪侯,太後有請。”一個細長的聲音突然打斷他的思考,嫪毐心底有些厭煩,但卻瞬間露出笑臉,“我這便去。”
他沒有一刻停留,飛快走過幾座華麗宮殿,後殿之中,一名殊色美人倚榻而坐,眉宇雖不年輕,卻依然風情萬種,修長的指尖逗弄着一名牙牙嬰兒,神色間盡是滿足。
“聽說你又去見了那方士?”趙姬手指輕搖,撫上他英氣的臉頰。
嫪毐微微一笑:“那方士确實有些能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這亦是為了你我将來呢。”
“我總覺得有些不妥,”趙姬輕嘆一聲,柔柔道,“政兒對我素來尊重孺慕,我之作為,怕是會傷了他心啊……”
趙國為質那十餘年,她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受盡欺辱,政兒那時便性情陰鸷,極能隐忍,更能為護她而挺身,前些年成嘺勢大,她與長子也是互為倚靠,與呂不韋一起打敗成成嘺,穩固王位,但如今局面,真真是世事無常。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嫪毐低聲勸慰道,“若你我事發,我倒不怕這大罪,只是兩個孩子何其無辜……”
趙姬素手輕移,撫上那精致的太後印玺——如今,這是秦國最高的權柄,但當政兒加冠親政,這至高權勢,便要離她而去,嫪毐也好,她也好,皆要任人拿捏。
“政兒啊,若是你不長大,那該多好。”
……
嚴江發現最近的陛下總是心情不好。
到雍都的第一天晚上就亂飛,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回來又大發脾氣,不是踢碗踢肉,就是不吃東西,讓他有些不安地想它是不是知道花花的事情了?
好在他偶爾提起花花時,他沒看出陛下有什麽異樣,想來不是為這事生氣,後來兩天也不再飛出去,而是在一邊桌上冒黑氣,哄它吃東西都超費勁。
“這年頭,連鳥都這麽有脾氣了。”嚴江在它又一次鬧脾氣時無奈了,只能抱着它翻上房頂,陪他講故事聊天——以前陛下鬧脾氣時他都這麽收拾,只是最近這次鬧的特別大而已。
“人間沒什麽好煩惱的,慧極必傷,陛下你有時啊,就是想的太多了,”嚴江努力給它洗腦,“比如花花,明明沒有吃你的意思,可你就因為花花有一絲可能吃你,硬要趕走它,這就是心胸不寬,易嫉易怒——唉痛,你別咬我手,我不提它就是。”
陛下這才冷漠地放口。
“你看這祈年宮,多豪華啊,這裏的人們比宮外生活好上百倍,卻不知道即将大難臨頭,”嚴江嘆息一聲,“母子相殘,人倫之悲,孤家寡人,便是帝王苦楚,你看,連帝王都免不了劫數,你一只鳥還能比他更倒黴麽?”
懷裏的鳥猛然一僵,擡頭看他的眼裏都多了一絲殺氣。
“人生嘛,總是充滿了取舍,你們鳥兒就不必憂心這些,多好,”嚴江微微揚起唇角,月光照耀着他的臉龐,像是月宮來使,“你看那趙姬,又想要兒子,又想要權勢,結果便是兩不得。她背叛秦王,用一切做賭,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面對什麽。”
懷裏的鳥兒掙紮了一下,沒掙紮出來,于是撞了他的下巴,讓他閉嘴。
“讓我感慨一下嘛,我也就能對你說說了。趙姬啊,她會後悔的,”嚴江揉着陛下,吸了一口,才低聲道:“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何等霸道,名垂千古。
“……居然有種面基的感覺。”嚴江啧了一聲,抱着愛鳥跳下房頂,“是我仰慕他太久了麽?”
三月,秦王西出鹹陽,自渭水而上,前往雍都,已至末途。
秦王乘大船于渭水之中,兩岸有騎兵步卒護衛,随行大小船只三百餘條,光是拉船的纖夫便征調了兩萬餘,日夜不歇,全速前行。
旗船形如宮廷,秦王坐于其中,門窗緊閉,燭火如晝,照映着在場諸人面色幽深。
“明日便至雍都,嫪毐将出城三十裏相迎。”一名中年文士低聲道,他面容清雅,有着秦人沒有的書卷氣,文質彬彬。
他看了一眼秦王,見其不答,便繼續道:“我南郡軍衛三千人,已經分別以采買、修築行宮、換職宗廟之名進入雍都,他們皆是善戰鐵軍,雍都守衛久未出戰,于此等軍士之前,難以抵擋。”
他又看了一眼秦王,心中竟有一股天佑大秦之感——這有這樣的大軍,嫪毐怕是沒有幾日了。
“甚好,”秦王今日陰鸷的眉目似乎平和了些許,“讓昌平君且依計行事,代寡人向太後問安。”
對方依命而退,他明白秦王說的太後是“華陽太後”,當年華陽夫人在呂不韋的說服下,收嬴異人為子,扶異人上王位,随後異人亡故,嬴政繼位時,本來該華陽太後聽政,奈何呂不韋與趙姬內亂勾結,奪得大權。
這兩年,秦王恭敬孝順,入了華陽太後的眼,已争取到了華陽太後的支持,他們便是華陽太後的勢力,皆已将寶押在秦王身上,只是這秦王如此善于用人,怕又是一個昭襄王啊,六國恐有難了。
房門打開,河風尚冷,吹得人心神一清。
沉默半晌,秦王低指尖微微一動,又撫上那只麥穗,力度很輕,卻又在下一秒緊緊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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