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忽悠

榆次位于晉陽之東, 治途山路崎岖,甚不好走,從早上一直走到下午,才漸漸看到山坳農田沿汾水支流而起,山區較平原天涼溫低, 四五月也是粟米播種的季節, 不時看到農人在地裏忙碌。

嚴江甚至看到自己改良過的曲轅犁與牛耕已經在這裏用上了。

一時間, 他不得不力秦國的執行力而驚嘆了, 這可是在古代啊,那種一個消息從南到北都要傳幾個月的古代啊,居然就已經把犁推廣好了?

正想着, 就看到一群黃牛被七八個農人驅來的,向前遠方的一座小城走去。

“大兄, 你這是驅牛去何處啊?”嚴江好奇地抱着扶蘇, 與當頭一位牽牛的中年漢子寒暄道。

這漢子三十多歲, 精瘦駝背, 聞言只是看了他一眼,說了句“賽牛”, 便不再理他。

倒是旁邊一位牽牛的和藹老人溫和地解釋道:“這是去榆次賽牛呢。”

随即細心解釋了來龍去脈,原來為了推廣牛耕, 秦國定制了牧牛的《廄苑律》,其中規定了縣所有養牛人每三個月都要評比一次耕牛,第一名的可以免一次更役,多得一月工資, 最後一名的,要扣兩個月工資,如果牛腰圍比上次評比時瘦了,那瘦一寸就要挨十下鞭子。

這事直接關系到每個裏中田吏的考評,先前不理會嚴江的田吏就是他們這鄉裏的田吏。

嚴江終于明白這位田吏為什麽一臉欠錢的模樣了,看這裏村的幾頭牛,有點瘦啊……

于是又和這位老人聊起了最近幾年的收成和這裏律法。

老人也很健談,與他一路說起了舊事,他年輕時也喜歡四處闖蕩,後來老了,就回到故鄉安居,雖然在外邊也掙了不少錢,可惜花得也快,回來下田還被妻子嫌棄手腳不麻利。

十年前這裏被秦國拿下來後,他們還是很擔心的,但後來發現秦吏也就那樣,在晉北,更役基本上就是去晉陽狼孟這些大城修下城牆,這些年趙國被打怕了,晉陽雖是前線,也沒什麽戰事,田稅雖然重,但日子也還将就過得下去。

然後誇獎了這次分發下來的犁真不錯,一牛就可耕,甚是省力,還有村口建了一個錐房,家中妻女如今都在那裏舂米,就是排隊時間長了些,準備存一些錢,然後在自家後院建一個。

嚴江和扶蘇都聽得連連點頭,十分滿意,前者覺得來秦國真是對啊,看看這效率,簡直和嗑了藥一樣,相反其它六國都還是封君制度,封君有着管理封地的權限,連丞相都不能越過封君直接封地找下邊人的麻煩,找他們傳播技術,下輩子吧。

終于到了城裏,即将各自分開之時,嚴江友善地謝過這位老人:“多謝老丈指點,敢問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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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聶。”

“……”

“可是覺得不像,”老人悠然一笑,那滿臉皺紋顯得很是慈祥,“我見你非以持劍而來,想來不是與我論劍的。否則我必不予你多說。”

戰國重劍,不喜佩刀。刀主要是用來砍削器物,宰牛羊之用。他見對方佩刀,便不覺得是為了切磋而來。

“先生盛名,旁人自然想得一見。”嚴江回過神來,輕笑道,“先生性情恬淡,以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先才是我想當然了。”

“這話有趣,你們士人文人,就是能說,”老者展顏道,“那今日看到,可還滿意?”

“若說不滿,會見先生出劍麽?”嚴江玩笑道。

“那如何使得,遠來是客……”老人話未說完,斜裏卻橫插一聲,打斷言語。

便見遠處來了兩持劍游俠,怒而拔劍指之:“那老匹夫,問你蓋聶居何處,你竟亂給我們指路,乃公今日便要你好看!”

言罷,拔劍而出,怒而上前,那一身異味也不知多久未洗,先就把嚴江熏到一邊。

卻見老人只是擡了一下眼,平平掃過。

那是真正的殺氣。

嚴江微微挑眉,真正的劍者,見過血的人,都能從對手的細微痕跡、神态、氣勢裏分辨強弱,就如現在,他一眼看去,對方手上的敢牛樹枝的拿法、手腕的動作都毫無破綻,自己的攻勢都可以被擋住,自然也對體會到他的強大。

但對面這兩個嘛——真的是愣頭青,這種初生牛犢和李左車差不多,他們知道對手厲害,卻不可能知道有多厲害,就像普通員工看老板談生意時,也會生出一種“我雖然弱一點但努力一點也不是做不到”的錯覺。

這種人是體會不到危險與殺氣的,只知道沖動地莽過去,所以這位老人的只是拿起趕牛用的樹枝,巧妙地躲開來襲長劍,如庖丁解牛般在兩劍之中穿過,尖銳的樹枝順勢将一人持劍手腕刮出一條血口,再杠杆一般撬開另一人的手臂,紮在脖子上。

那是一種妙到巅峰的藝術,若如畫卷,大巧若拙,未費什麽力氣,兩招不到,就兩将他們敲趴地上。

兩人卻并不見好就收,反而面色通紅,爬起來繼續攻擊,那劍術,真是傷眼睛,根本就沒有一點章法,嚴江覺得如果想殺人,蓋聶和自己都能三秒搞定。

但蓋聶卻未乘勝追擊,而是向牆角一躲,喊道:“殺人了!”

那聲音中氣十足,頓時,周圍的十幾個路人紛紛拿起椅子棍子,沖兩人就是一頓亂打,數息之後,他們就完全爬不起來。

嚴江贊嘆這秦國民風淳樸,路人見義勇為,簡直是六國表率。

很快就有游徼過來詢問,見蓋聶笑着站在一邊後,翻了個白眼,詢問了幾個路人事情經過,熟練地讓人把兩個罪犯捆起來,然後摸出他們的錢袋,當衆點清,分給在場諸人。

嚴江有些莫名地分到幾個錢時,卻聽旁邊一人道:“游徼錯也,這人先前只幹看着,并未抓這犯人。他未擒匪,不應分匪錢財。”

此話一出,這帶笑的游徼當場表演了變臉,沉聲道:“有賊殺傷人,百步之內,旁人如不拖援手,當罰二甲,你不知麽?”

嚴江這才反應過來,難怪剛剛路人反應這麽快,原來見義勇為在秦國是義務,勇為可以分有罪犯身上的錢,不勇為要罰款的……

這能說什麽呢,任罰呗。

嚴江沒有铠甲,于是要折成秦國的半兩錢,而兩铠甲的錢居然高達四金,是一戶農人一年的收入了。

倒是蓋聶在一邊勸道:“這位士子想是六國游學而來,不應用秦法而罰。”

“異國之人?”游徼皺眉道:“可有傳驗?”

嚴江苦笑道:“我是秦人,還是給金吧。”

“秦人如何不懂秦律!”游徼正色道,“北晉多有趙國奸細混入,速交驗傳,否則就拿你審問。”

嚴江只能給他。

确定身份後,對方看他的眼神古怪有如逃犯,嘀咕道:“你官至上卿,卻不懂秦法,律法考核是如何過了,難不成是賄賂了考官……”

正醒過來的貓陛下沒忍住嘎笑了一聲,然後收斂笑意,傲然擡頭,繼續在嚴上卿肩膀上保持端莊。

嚴江老臉微紅,卻見周圍路人已經感謝蓋聶又為他們創收,讓下次多收點人來,然後便各自離開,那熟練的模樣,也不知這事已經發生過多少次了。

于是再度聊問蓋聶:“你劍術如此出衆,入軍中必能得爵,有肉有酒有房有地,為何不入呢?”

“我已經年過六十,過了征兵的年紀,”蓋聶笑道,“年輕之時轉戰六國,殺人不知凡幾,待我老去,已然稱不上第一,又見慣了輕俠無端傷人,動辄得咎,劍術再好,也不過貴族手下一雞鳴狗盜之途,我少時氣傲,不願為人所用,數十年游歷,除劍之外,竟一事無成,不如歸鄉。”

“您過謙了,有此劍術,又怎會是一事無成,”嚴江贊道,“先前兩招,看得我亦想與你一較高下呢。”

蓋聶深深地看他一眼:“還是罷了,我已老朽,而你,尚且收不住。”

嚴江腳步一頓。

“你身上殺氣之濃,有一往無前之意,卻無回頭之勢,”這位劍術高手一眼看穿關鍵,“真殺上頭了,你控制不住自己,如此一來,甚難收場。”

“說笑了,秦法禁止私鬥,我又如何會知法犯法呢。”嚴江把話題轉開。

“并非說笑,”老者意味深長地道,“你心飄的太高,不願停下,不願牽挂,自然無情可留,但勢不可去盡,剛不可長久,世間之大,你總會有折斷那日。”

“先生,您都在和我講起做人的道理了。”嚴江有些無奈。

“你是練武的料子,我只是不願你折罷了,”老人看着他,又仿佛在看另外的人,嘆息道,“年輕之時,總覺得日子還長,能夠揮霍。可那樣一輩子,又錯過的何其多。”

“照你所說,是要我定下來了?”嚴江有點想笑,“那接下來,我是不是要娶妻生子?”

“這些都得你自己願意。”老人微笑道,“路是自己走,偶爾換換過法,也算新的嘗試。前邊便是食肆,我先去過了。”

“今日叨擾了!”嚴江拱手送別,看他遠去,又忍不住摸了一把陛下。

陛下在聽得“娶妻生子”時就狂皺眉,如今看着嚴江似乎有些考慮的模樣,幾乎就要把鳥臉擰成一團了。

“心無所歸,倒讓他看出來了,”嚴江輕笑一聲,在愛寵耳邊嘆道,“可這天下之大,又有哪裏是我的歸處呢?”

兩千年之隔,又豈是他一凡人,越得過去的。

陛下捧起臉,陷入沉思。

歸處——阿江最喜歡奇觀與異人。

或許,要修個更大的宮殿?還是別的什麽奇觀,如建些大金人展示大秦武力?

又或許,把六國能人,都遷來鹹陽?

牽着牛,那田吏突然回頭道:“你說那麽多,是什麽意思?”

“沒甚意思,”老人抖抖胡子,悠然道,“不把這些年輕人說暈,我哪來的清靜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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