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迷弟
九月的鹹陽依然炎熱, 秋老虎橫行霸道,全國上下都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
嚴江細心地給陛下擦着羽毛——今天它醒的也太早了,天都還沒全黑呢,不過想到剛剛差點不小心淹死它,他也就釋然了。
喂了鷹和老虎, 嚴江尋到一處村落準備借宿, 老虎自己去玩。
花花伸了個懶腰, 蹭了蹭主人, 又翻身露出肚皮,見主人依然鐵石心腸,只能恹恹地走開, 潛入山嶺中了。
見此情景,陛下頂着濕噠噠的羽毛, 冷笑一聲, 神情睥睨。
嚴江找到村中裏正, 他衣着不凡, 貴為上卿,又有驗傳, 裏正哪敢為難,立時把自己房間讓出來給他居住, 同時按嚴江的要求留下來給他講述鹹陽如今的農耕情況。
在裏正有些拘謹的言談裏,嚴江了解到如今粟米依然是飲食的主流,但冬小麥已經漸漸脫離了低賤貧民所食的窘境,身價暴漲——當然, 這主要靠秦王的推廣,這位大王十分地以身做責,特別喜歡吃油潑辣子面、羊肉面、餃子等面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鹹陽貴族皆以吃面為榮,于是面粉價格上揚,直接促進了農民種小麥的積極性。
更重要的是,冬小麥有着其它作物無法比拟的優勢——五月可收。
粟米收春種秋收,極為靠天吃飯,一但夏季遇到旱災或者水災,莊稼還沒有成熟,陳糧已經吃完,那便會入青黃不接之時,很多饑荒因此而起,可冬小麥最大的優勢就可以在初夏收割,避開天災最易出現的夏季。
又或者可以用小麥在粟米因夏災絕收之時補種,接住青黃,可以說是大善之物。
嚴江聽着老裏正的敘述,面帶微笑,對秦王政的治國越發有好感,這位大王真的是很不錯了,一切選擇都是最利于國家,不像韓趙兩國,成天琢磨着勾心鬥角,沒事找事。
他又問了有哪些種苜蓿田的農戶。
裏正答道凡是種了苜蓿的,大多買了羊羔或者牛犢牧養,以前者居多。
說着,還帶他去看了裏村中一戶有爵人家娶妻。
秦國的婚禮都在黃昏時分舉行,所以這裏還叫“昏禮”。新郎與新娘隔着布幔在門內外交拜,沒有鼓樂也沒有親友祝賀,但男方宰了一只羊,給一起迎親的好友分肉,那羊甚是肥美,豐富的蛋白質和脂肪在高溫下進化成最美好的形狀,讓旁邊的小孩們口水都拖到了地上。
裏正便說,這是今年用苜蓿養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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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裏正到來,那戶人家還切了一小塊羊肉,送予他吃,裏正道了謝,有些尴尬地看了上卿,稱這也是他家親戚,收塊肉不算行賄。
嚴江當然不會在意,于貧窮的庶民而言,肉這種東西擁有無法抵抗的吸引力,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會本能拒絕脂肪,但在秦時匮乏的庶民看來,沒有比油更美好的存在,沒有比肉更美的事物,只是受限于粟米産量低下,普通庶民大多被種地吸納了全部精力,實在沒有餘力尋找牧草,喂養牲口。
而如今苜蓿肥地又可畜牧,生長極快,于農人而言,實在上佳之補物,加上牛、馬、羊、豬、雞都可以喂之苜蓿,嚴江估計了一下鹹陽周圍的産量,發現這簡直可以溫飽的水平了。
要知道,食肉可以顯著減少糧食的消耗,如果每年關中閑置修耕的田地能利用起來……
可惜苜蓿怕澇,只能北方種植,不過也沒什麽關系,如今華夏農耕之地大多在北方。
嚴江回到住處後,對秦國非常滿意了:“這推廣速度簡直讓我不敢相信,按裏正的說法,每個裏村分到的種子都很有限,但這樣遍地開花,再到明年,這些種子怕是能推廣到巴蜀河西之地。”
陛下微微擡頭,十分自得。
一年多裏,他可是親自盯着農耕,每處種子發放和田吏指點都親自過問,若非如此,又怎會有這樣完美的推行,只要他再盯上兩年,這小麥便能推行自大河南北,被他大秦馴化。
嚴江表揚了兩句,便又嘆息道:“按裏正提到的令法來看,這是秦王親自過問,能一眼看穿小麥好處,倒真乃人傑,只是這事必親躬習慣,真不怕累死。”
貓頭贏僵住了。
嚴江摸着主子,放到窗沿:“我一路回來也累了,陛下找漂亮雌鳥去,我先休息了。”
貓頭贏眼睛都瞪大了,眼神淩厲,殺氣四溢。
嚴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微笑道:“寶貝,我是說過要娶你,但是你剛剛思考半天沒有點頭,證明你我無緣,乖,自己去找漂亮鳥兒,啵~”
他低頭用力在鳥臉上親了一口,把窗戶放下來。
第二天,嚴江進入鹹陽城外的學宮。
這座依城牆而建立的學宮範圍明顯擴大,被鑲嵌了泥範的城牆長度已經達到了四十多米,涉及經文有諸子百家,嚴江問了一下,這事如今是交給張蒼統管,他把諸子百家典籍分類,每家劃了一塊區域,于是如今的學宮每塊地方都聚集了不同的學者。
嚴江正到了墨家的泥範牆處,就看到穿着粗布草鞋、面黑手粗、布巾包頭墨家弟子們正虔誠地排隊,等着拓印書本。
而不遠處的儒家剛是絲鞋錦衣,頭戴美冠,氣度風流,看墨家眼光帶着很強的優越感。
這當然引起了墨家弟子們的反感,雙方先的嘴仗,但不出一刻,墨家子便敗下陣來,沒辦法,在嘴皮打仗上,儒家縱橫法家三者才是王者,墨家差不多只能在青銅段位徘徊。
但讓嚴江萬萬沒想到的是,墨者們被氣走後很快就回來,拿出彈弓、橡膠箭、弩機等各種裝備,儒生們紛紛臉色大變喊着斯文掃地,逃跑了。
“秦國不是禁私鬥麽?”嚴江難以置信問,這都沒人管?
“這哪裏是私鬥?”一位年輕墨者揚唇一笑,璨然道,“我等墨者只是在原地較準武器罷了,少府令讓我等墨者設法制器,将棉花中的棉籽取出,我等在這裏拓印書本,以求線索,是那些人自己離得近了,挨了波及,怎麽能說我等私鬥?”
嚴江險些笑出聲來:“此言有理,只是我聽聞墨子不是以兼愛、非攻麽,怎得如此犀利?”
兼愛就是人與人之間平等的相愛、非攻就是反對侵略戰争,但這些墨者脾氣很大的樣子嘛。
“墨子有言: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對方輕輕一笑,“那儒生既不兼愛衆人,便為害,為害當除。”
這道理很牛啊,嚴江興趣上來了,便和他攀談起來。
對方自稱相裏雲,是秦墨相裏氏的族人,當年墨家因吳起變法,在楚國遭了大殃,元氣大傷,其中一支家墨家便西遷入秦,就是他的先祖相裏勤,先祖認為一統天下才能天下非攻,止戰無争,于是就構建攻城守城器械,為秦國出力。
一晃百年,墨家就在秦國紮下根來,秦國的少府管理所有軍械生産,于是墨家弟子大多進入軍中,為秦制武器,只是這些年來墨家分裂為三支,各不服輸,他們相裏氏這支被稱為秦墨,另外還有楚墨和齊墨,為誰是墨子正統掐得不可開交。
嚴江問那又是為什麽和儒家弟子掐起來了?
相裏雲翻了個白眼,說來話長。
嚴江聽了半天,從對方诽謗儒家的言語中找出細節,原來墨家天生就和儒家不對付。
怎麽說呢……墨家的典籍缺陷有點大。
墨子出生卑微,曾經去儒家學習過,結果被禮儀煩到了,尤其是在聽說顏路兒子死了,他求師父孔子賣車把兒子下葬、但孔子表示“賣車的話,就得走路,走路不符合我的身份”為由拒絕後,有愛心的墨子累覺不愛——你們都是僞君子啦!
然後自立門派去了,他非常讨厭儒家麻煩的禮學,主張節儉,死了就死了,釘個棺材守喪三月,差不多得了,像儒家那種傾家蕩産地大辦葬禮,守喪三年,要悲痛到身體受損傷、扶杖而行的程度那不是沒事找事麽,活人不是人啦?
這都不算事,為了反搞貴族禮制和壓迫,墨家代表着底層人民奮起反抗,不但點出科技樹弄出各種攻城器械,還組織了嚴密的軍事團體,要天下皆有大愛,為止戰而鬥,天子當聖人,節儉愛民,兼聽八方,頗有共産主義之風。
同時,為了重視底層人民的意見,就要裏長統一思想,再由鄉長統一裏長思想,延續到帝王那級,人民思想就完全統一,不用再戰争,從此世界和平。
可惜的是國君對這種理論當面是笑嘻嘻,背地……反正需要守城時當他們是寶,不需要就攆着跑,然後相裏氏們就在這種颠沛流離中悟了,這麽下去墨家要涼啊!于是帶隊入了還弱小的秦國,與秦國領導一排即合,建立了基本的裏村制度,然後商鞅過來一看,改革成裏鄉連座制度。
也因此,秦墨是相當有攻擊性的,精于器而疏于論,所以說不過那群儒生,他們如今在秦國的少府之中建立起了一個微小的工業體系,非常得君王器重。
按相裏雲的說法,秦國的每一件武器大小都相同,是因為工匠的度量都是他們統一發放的,零件必須标準到可以相互拆卸安裝,每件出品都要有自己的姓名……等等。
嚴江越聽越驚訝,我滴天啊,這秦墨都已經弄出标準化了,再進一步就是生産線啊,而且器械機關術自稱七國第一。
多好啊。
只是聽着他們說政治主張時,就很尴尬了。
“兼愛,非攻,節用,明鬼(重視繼承前人的文化財富),天志(掌握自然規律)都是很好理念,然以‘選天下賢者立為天子’就有些過了。”嚴江皺眉道。
“哪裏過了,天子不賢,民安有居業?”相裏雲不以為然。
哪裏過了!?這是質疑天子合法性,更不用說其它了,嚴江看着他,沉思了數息:“那我便講給你聽。”
正好,遠處講臺上有一人被唾了下來,十分丢人,于是一時半會沒人上去,嚴江便悠然上臺。
“吾為上卿嚴江,今是閑暇,便講一出‘論墨’。”嚴江微微一笑,開始從人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農耕社會能支持的基礎等等講到什麽樣的情況可以發展到墨家的盛世——那得是共産主義才行。
關鍵是的把墨家的思想帶偏、咳,是帶正,既然都是工匠嘛,重新編一個政治綱領,如何以工利天下、以工得民心、以工衛家國、指望別人不如指望自己……
這些都是現代社會千錘百煉總結出來的精華,馬克大人指出很久了,再者嚴江也沒指望一次把他們扭過來——大不了多講幾次啊,最好把這些珍貴的科研人才都收入門下才好。
反正這年頭門派之分也不是那麽要緊——荀子這位儒家聖人,可是教了韓非李斯兩個法家大能出來的。
那他指點兩個墨家名人出來,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科技文明的進步絕對不容打壓!
……
臺下的相裏雲開始聽着不以為然,漸漸就皺眉提問,神色越發嚴厲起來——這些言論,好像,似乎,有點道理的樣子。
鹹陽宮。
秦王政很快接到嚴江講學的理論書卷。
略略一翻,神色凝重的同時,心中卻漸漸動了起來。
他似乎,找到圈住他辦法了。
李斯在一邊疑惑地看着秦王,不懂那新書有何可看,讓大王把他忘在一邊。
突然,見秦王放下書,悠然道:“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得恨矣。”
若能天天在一起玩,死了也不恨啊。
得君王如此評價,必讓阿江生知己之感,再與其縱論古今,相知交友,易也。
作者有話要說: 史記裏:大王當年沉迷韓非著作,讀完說“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得恨矣。”,然後見完韓非就把人家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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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