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穩了

在呂不韋被免後, 秦王政原以為世上已經再無人能掣肘他的意見。

但現實就是那麽殘酷。

醒來的秦王凝視着因為紙的推廣已經輕便很多的奏書, 随手拿起一本在手間把玩。

治理家國于他而言不過等閑,卻極難覓準阿江的心思。

到底何處出了問題?讓他之戒心不降反升。

秦王政頗覺無奈, 不過是想共賞一樂,他卻視若生死之争,對他諸多恩賜視若無睹。

但轉念一想, 他眉眼間的無情凜冽卻微微軟化下來。

也對,這一路過來,對他恩賜懷柔的君主何曾少過,卻不還是一一趟過刀山火海歸來秦土。

這次赴約, 他連暗器上也只是淬了麻藥, 并未抹上箭毒木。

算是手下留情。

他以手支頤, 凝視的紙張裏仿佛緩緩出他的模樣。

寡人, 果然于他不同。

……

鹹宮城外, 水泥依然還在繼續燒制,嚴江最近和墨者找到了無數共同語言, 墨家其實已經總結出不少關于幾何與數字的公式定理, 只是語言不那麽簡潔, 描述有些錯漏。正是憑借這些, 他們才可以建造無數攻城器械和陵墓機關。

只是做為專業人士, 他們有點太排外了, 不喜歡外人指點,是以嚴江才不得不用刁難人的辦法去告訴他們新知識。

在吸收了大量數學知識後,墨家矩子親自來見, 表示您的房子要求有點太高,一時半會弄不好,但這任務畢竟是大王親自過問的,希望您去解釋一下耽擱進度的原由,以免大王怪罪下來,他們擔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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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江當然應下,他清楚流水別墅只是好看,觀賞性比實用性大的多,他不過是找個原由拖工程而已,否則拿出蘇州園林那種倒是能拖時間,但墨家肯定就不會理他的意見,絕對全部自己上了。

既然秦王把約定地點定在臨江宮,嚴江思考了一下,還是去赴約了,正好說下墨家的事。

臨江宮的守衛如何也比不上鹹陽宮,而且宮殿依江岸而建,逃跑容易,再加上秦王也不是只見過一次就收拾掉韓非,所以這個約會的危險性并不是很大。

面見秦王不許攜帶武器,嚴江給他們解釋小圓筒時說這是一種短管,可以發出好聽的聲音,還輕輕吹了兩聲,果然發出明亮的口哨聲,于是禁衛不再檢查,放他進入。

帶他去見秦王的是郎中令蒙毅,他和兄弟蒙恬長得十分相似,讓嚴江忍不住探問了一下:“你兄弟還有多久才回鹹陽?”

聽聞此人提起兄弟,蒙毅瞬間想到李信現在的模樣,頭皮都緊了起來,小心解釋道:“這,他是奉王命遠行,事關軍機,不能多言。”

“躲的了初一逃不過十五,他有本事一直別回來。”嚴江不以為意。

蒙毅心裏逼逼說給你扶蘇那事都分明是王上的意思,你們神仙打架關我兄弟毛事,但終究只是溫和一笑:“上卿,到了。”

這裏是臨江宮最大的高臺,閣樓飛檐莊重大氣,六根包銅的圓柱足有一米直徑,撐起足有四百個平方的空間,王座比大廳高上三個臺階,秦王正端坐其上,一身黑色常服,玉冠環佩,翻閱書卷,氣定神閑,氣勢卻依然霸道無端。

大廳中早已擺上琴、笙、鼓、編磬、笛、筝、築……還有巨大的編鐘,演奏者有序地跪坐在龐大的正殿中,臨江宮是一座很較小但結構非常完備的王室行宮,看臺設計非常科學,王者可以居高臨下,俯覽全景,周圍也有許多小的坐席,左右留有足夠的位位置,供王上宴請群臣。

但現在只有他和秦王兩個客人。

蒙毅做了請的手勢,他也不進殿,只是在門口守候。

嚴江,嚴江已經沒忍住,拜見秦王後就已經開始流連在編鐘旁邊,秦國的音樂人材不多,平民都是敲瓦拍腿而歌,李信蒙家那群二代更喜歡鼓,沒事在軍營裏吼的豈約無衣難聽到捂耳朵,而編鐘如今還是王室諸侯的專屬,平常人聽這個是妥妥的違制。

連趙嘉當年被廢後,給他聽音樂都是擊築鼓瑟,家裏的都沒看到過編鐘。

他以前參觀過曾侯乙的銅編鐘,那東西在日後是國寶中的國寶,嚴江逛博物館時導游都說只響過三次,都是超級牛逼的大事件上如香港回歸這種,堪稱音樂最高光的時刻。

“嚴卿可願一試其音?”秦王悠然起身,踱步而下,他一下來,周圍樂者皆跪地俯首,不敢擡頭。

有這種機會,嚴江當然好呀好呀。

于是秦王伸手,敲鐘的婢女立即雙手奉槌,恭敬膝行獻上。

他修長的指尖在木錘上輕輕撫過手柄,這才遞給嚴江。

嚴江謝過後,小心地在一個小編鐘上錘了一個音,那聲音空靈剔透,銅鐘輕晃,餘音繞耳,迷人至極,他一個沒忍住,繼續敲了下去。

編種有數十枚,大小不一,形制各異,秦王就跟在他身邊,他看眉眼飛揚,恣意品評,一時竟覺每一次都敲在心間,好聽極了。

然而随着他倆的興致勃勃,敲出的聲音有大有小,有沉有悶,全無章法,聽得人頭痛欲裂,耳鼓嗡嗡作響,心煩氣躁,在場的樂師對音調又超級敏感,一時間真恨不得撞柱而亡一了百了。

奈何兩人氣壓全場,根本無人敢抗議,蒙毅在殿外甚至有些慶幸自己離得遠,嚴江那家夥,敲個瓦都那麽難聽,平時還有臉嫌棄他們唱無衣,也是特別有臉了。

萬望大王認清他的真面目,別聽什麽音樂了,還是讓他去軍中吧,蒙恬想與他同戰甚久,留在鹹陽,兄弟都不敢歸家了。

但秦王政完全沒有感覺到蒙毅的期盼,反而和嚴江沆瀣一氣,兩個音癡把周圍的樂器都糟蹋個遍,戰國樂器有數十種,大多為宮廷專屬,後世早已失傳,嚴江爆感大開眼界,長了無數知識,看秦王的眼光裏都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份感激。

金木之音甚大,穿透力巨強,周圍的六國樂者們苦不堪言,終于惹得一人不悅,他本不是宮廷樂師,生性逍遙自在,不受拘束只愛易水而歌,卻天降災殃,被強送入秦,不但遠離好友親朋,還在秦宮困住難見天日,如今在被亂音禍耳後,又看到自己的愛築被嚴江亂敲,實在是忍無可忍,低聲咒道:“虎狼之屬。”

他聲音極低,宛如蚊蠅,但可惜的是嚴江耳明目聰,而秦王政是何等明查的千古一帝,雖未聽清,但只用看一眼表情,便知此人心生不遜,這位正感覺和阿江心意貫通,被如此一刺,瞬間不喜,随手便淡然一指:“拖出去。”

瞬間,數名禁衛虎狼之姿入門,上前要拿築師。

“等下,”嚴江按住秦王指尖,溫和道,“大王莫急,如此一來豈不座了大秦虎狼之名,不如給他一個機會,讓他以音律贖罪,若奏的不好,再予他極刑不遲。”

秦王政凝視着那築師,并未說話,嚴江疑惑地看他許久,終于感覺有些不對,悄悄手回手,正要詢問,便聽秦王政垂下手來,負手而立,緩緩道:“既如此,便依嚴卿之意,若不入耳,便問罪獻樂之國。”

築師心中憤然,這秦王強令他們入秦就罷了,如今竟然還欲牽連他之故國,簡直是虎狼之屬!

他低頭掩飾着臉上的憤怒,扶築而擊,那聲音憤然高昂,如長河奔湧,盡情用音樂傾瀉心中的不滿,聲音裏充滿了對暴秦的怨怼與仇恨,幾乎就要裂弦,随怒氣怒氣漸漸湧完,音樂之中又有流水東去,故國淪落的悲傷與無力、遠離故國的痛苦,讓人聞之幾乎淚下。

一曲落畢,就連秦王都不好意思說這人奏的不好,甚至聽得很滿意,他居高臨下道:“名諱?”

便聽那樂師低聲道:“燕國高漸離。”

嚴江愣了一下,困惑道:“你不是在燕都麽,怎麽來秦了?”

高漸離還未說話,秦王政便悠然道:“寡人聞愛卿喜聽六國之樂,便在半年前命六國獻上國中樂師,這才有如今六國同音之盛會。卿可滿意?”

嚴江啞口無言,心中無數糟點竟不知如何吐起。

夭壽啊,說好的風蕭蕭易水寒呢,沒有高漸離荊軻的故事就不完整了啊,以後還有機會看王負劍嗎?難道因為我這就拆了歷史上最有名的CP?

別了吧……

嚴江一時有些艱難地道:“臣謝王上看重,但如此興師動衆,是否太過?”

秦王政以為嚴江又擔心他亂用民力,淡然澄清:“如此小事,何須興師,更不配動衆,不過傳六國一王令,知趣者,自會找到最好樂師獻上。”

六國哪會在這點小事上不從,只是幾個樂師,又哪比得了暴秦怪罪的由頭。

找來的不好更好,比如眼前這個高漸離,完全就可以來一個“燕國樂師對秦王不敬”,然後帶兵去收割一波城池,秦王政心中算盤打得啪啪作響,燕太子丹成天想着回國,回頭就可以拿這事為由把他繼續扣着。

嚴江聞此言,一時說不出話來,這已經不是強詞奪理了,分明就是已經把不服就滅融入了邏輯意識,根本扯不清了。

于是他只能圓場道:“高樂師一時失念故國,才略有失态,王上還未聽樂,不如先得揭過此事,先聞六國之音如何?”

秦王政當然不會在這點小事上糾結,相反,他挺喜歡這高漸離,無論是助功還是……

“依卿便是。”秦王說完,微微擡手,示意嚴江。

嚴江沒忍住微微一笑,扶着秦王的手帶他上臺階,做為秦王給他面子的回報。

咦,為何感覺他手掌如此燙,幾乎有些燒手。

但看秦王面色淡然不改,也不好多問,只扶到階上,便準備去臺下坐着,但左右一環視,竟沒有看到一個案幾……這是要讓他站着聽音樂?

卻聽秦王道:“既只二人,何需虛禮,你我同坐共賞便是。”

嚴江總覺得哪裏不對,但一想坐遠了說話會影響聽歌,猶豫了一下,謝過秦王後,便在他身邊跪坐着。

案上有酒有肉,還有糕點,還有……咦,這不他送張蒼的吉利丁做的杏仁豆腐嗎?

秦王收刮好東西的本事真厲害啊。

主人入座。

随後聲樂自然開始,這大型音樂現場果然名副其實,雖然沒有指揮,但也不知編排了多少次,聲音配合之間,天衣無縫,一曲高山流水之音,聽得人心曠神怡,回味無窮。

嚴江一時都記不起這可能是秦王弄的鴻門宴了,全然沉浸在這後世只能用以想像的古典音樂盛會之中,無法自拔。

歷史孕育的文明曾經如此美麗,不枉他這人間一場。

秦王雖也在聽,但卻偶爾凝視他專注的側臉,那臉龐在四周湧入的光芒裏有些溫馨,一如那日燭下清淺的微笑。

他是喜歡的。

甚好。

作者有話要說: 高漸離是擊築界的大神了,秦王不舍得殺他,于是熏瞎他眼睛聽音樂,可惜高漸離還是不放棄,在築裏放鉛殺秦王,可惜他和荊軻一樣,命中率不夠,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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