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易水

嚴江的禮物有點怪異。

像個胡凳,兩邊有個半圓的擋板, 登上鋪以皮毛, 阿江偶爾會坐在上面,陛下偶爾也會在板上歇息, 所以秦王政還真沒想到這是給自己的禮物。

略失望。

“此物何為?”秦王政疑惑地看着嚴江,對方正在給因為瘦而顯得毛長的花花梳毛。

“這個,叫馬鞍。”嚴江随口道,“你收攏趙地, 就能補充趙地騎兵, 這東西便能派上用場了,玩突騎戰法。”

秦地多山, 是以秦兵多是車兵步卒, 趙國有巨大的游牧國土, 所以戰馬存量很大,李牧就是靠他的精騎,打出神出鬼沒的殲滅戰,割頭如割草, 就因為這個原因, 王翦才會選在井陉山和李牧僵持, 免得一個不小心就被人收割了。

而這高橋馬鞍,前後加上擋板, 可以有效避免騎在馬上滑來滑去, 有這玩意, 就可以玩突騎戰法了。

而接下來, 無論燕國還是魏楚國,都是一馬平川之地,有騎兵加入,那就相當于加了一隊閃電戰隊,在突騎戰法面前,步兵就相當虛弱了。

“突騎戰法?”秦王興趣大起,拿起這件馬具,坐到花花身邊,幫着阿江給虎梳起長毛,“細細說來,是阿爾沙克那種麽?”

他下手沒輕沒重,花花打結的毛發被扯下一大把,嗷地站了起來,回頭就想給這壞人一口狠的,阿江連忙按住花花,揉了好幾下痛處,又吹又摸,這才把它安撫下來。

花花依然沒有消氣,拿尾巴用力抽了大王一下,把他拱開。

嚴江又哄了花花,老虎這才趴下來,繼續享受主人的服務。

秦王政神色不變,只是在一邊和嚴江說起那突騎戰法。

“材官驺發,矢道同的,下馬地鬥,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嚴江解釋道。

騎兵現在的戰陣都是以騎射為主,但騎兵要有馬镫後來才能完全解放雙手,變成能百戰不敗的蒙古鐵騎,中原文明想要對騎兵最大的戰力挖掘,就是突騎,編成騎兵戰陣,一輪沖鋒帶的收割,這種戰陣對步卒幾乎可以說是秒殺,對匈奴也是恐怖的殺傷,衛霍靠這個打到了狼胥山,使漠南無王庭。

讓中原文明百年無需長城守安。

他拿花花的毛在地上擺出圖樣,細細解釋了秦王聽,秦王政神色專注,詢問了非常多的細節,嚴江混過騎兵戰法,其中很多關竅都對答如流,秦王越聽越明白,當然也懂得這東西有多厲害。

有了這種馬鞍,在砍人刺人時,都不會那麽容易被反作用力推下馬去了,如果再配上戈矛,或者環刀,用來撕開步卒戰陣,當真是無往不利。

他細心記下細節,這才“無意”中在阿江與他模拟戰陣時碰上手臂,目露痛色,“不小心”給阿江看自己被老虎尾巴抽紅的手腕。

嚴江精于外傷,看了一眼傷痕,心說你倒能卡時間,再過一會給我看,印子就自己消了好吧。

但他還是細心給他揉了揉,起拿棉布冷敷,見秦王目露不喜,搖了下頭,給他吹了吹。

那濕熱的氣息在傷痕上激起一層汗毛,秦王政耳尖浮起一層薄紅,面上卻是端莊依舊:“收物寡人甚愛之,愛卿既然提此意,可願訓練精騎?”

嚴江的騎射之術是在裏海經生死戰陣而得來,有阿爾沙克的親自教導,秦王政回想起那裏的騎術戰法,也不得不承認斯基泰騎兵的戰法遠在匈奴之上。

“當然不願意,”嚴江一口回絕,将秦王的手臂放下,微微一笑道,“趙國既已無事,我欲去北方逛逛。”

秦王政的車輪已經滾起來了,接下來就是一連串連綿不絕的滅國大戰,燕魏楚齊一個也跑不掉,要是不再去看看,就看不到了。

秦王政扣信對方的手,悠悠道:“阿江就不能待寡人一統六國後,再共賞天下山河麽。”

“不同的時候,風景自是不同,”嚴江輕笑道,“再者說,将來我還要看你一統天下之景呢。”

如此麽?

秦王政神色不悅,靠他極近,輕聲道:“阿江之心甚廣,天下方可容之?寡人可得否?”

抱歉不走心,不約,嚴江微微一笑,也不怕他靠近,反問道:“王上富有天下,又何須萬物皆要握在手心?”

“不須麽?”秦王反問。

“須麽?”嚴江亦反問。

秦王政于是小心地試探:“若寡人硬要握在手心呢?”

嚴江微笑道:“那便要看王上繞柱之能了。”

“如此麽?”秦王政唇角微彎,突然靠近,親吻了上去,攻城掠地,甚至還吸上對方柔軟的舌頭,輕輕咬了一口,然後閃電般退開。

嚴江這次果斷拔出小刀,急追而上。

這小屋沒有柱子,只有歇息在桌案邊的老虎一只。

秦王便與他繞老虎與桌案而轉,他也是劍術愛好者,身手敏捷,獨有的第六感更是敏銳,甚至能提前看出阿江往哪邊轉,一時間,繞虎數圈,嚴江居然追之不上,花花看着這兩個人類,虎臉茫然。

最後在嚴江一個翻滾,跨越老虎龐大的身軀之時,秦王乘機閃出門外,一秒變換儀态,以王者君臨之姿,緩步離開。

嚴江輕哼一聲,終是沒有追出去,他還要臉呢。

……

見完嚴江,秦王又見了李牧,這位老将軍面色蒼白,仿佛老了幾十歲,無論旁人問什麽,他都半點沒有回複秦王的意思。

秦王也不急,只是淡然道:“有百名趙國宗室北去代地,重新擁立公子嘉為趙王。”

這是他剛剛得到的消息,李信南下後,居然還有漏網之魚。

李牧神情一震,終于問道:“你欲如何?”

秦王低頭看着剛剛他口述,趙高書寫的戰法,終于擡頭,平靜道:“寡人可不攻代,但将軍需得受封秦爵。”

李牧面色蒼白,捏拳出聲,手背青筋暴綻,卻終是無奈地低下頭。

代地才歷大旱,軍民元氣未複,若秦軍急攻,必然覆滅,絕無生機。

“既如此,将軍謝恩吧。”趙高在一邊傲然道。

在數十息難堪的沉默後,李牧平複下心緒,抱拳跪地:“……臣、謝王上封賞。”

他明白,在自己收了秦爵後,趙國的百姓們,就不可能原諒他了。

秦王微微點頭:“退下吧。”

他本來就沒有攻代地的打算,若是趙嘉北入匈奴,反而是個麻煩,倒不如留他收攏趙國殘餘宗室,到時滅燕之時,一舉處置。

秦國不缺良将,留下李牧,一是平息趙人抵抗,二是為了讓阿江開心罷了。

他思及此,輕撫着唇角,悠然地想着,若是能常與他如此,繞虎繞柱,似乎都不足懼呢。

只是莫讓外人見到便好。

……

趙國之事暫時告于段落,眼看着快要入冬,嚴江收拾了行裝後,花了十幾天,天天大肉伺候,給花花養膘。

李信得了新馬鞍,視如珍寶,天天來找嚴江詢問突騎戰陣的事情,嚴江将知曉的細節告訴他後,他又每天帶來大豆精糧,日夜不綴地想要和阿黃提升友誼,被阿黃踢了兩次,肚子都青了也不放棄。

嚴江左思右想,這次去燕地,還是沒有帶上阿黃。

沒辦法,它長得太高太雄壯,無論誰騎上它,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帶上絕對會有許多麻煩——就因為它總會被權貴觊觎,自己在西域路上至少多耽擱了一年。

加上燕地可能會有更多的東北虎妹,搞不好阿黃會被老虎咬了,因此嚴江只帶着花花上路了。

臨行時,已是十月末,初冬的雪花飄落,他在收繳的趙地戰馬裏選了一匹看着矮小,但耐力速度都很不錯的戰馬,飛快用糧草建立友誼後,便離開了邯鄲。

走出邯鄲城,周圍已無秦營,他想起在邯鄲被圍時,幾次從城牆上坐籃子出入城中,給花花送食的日子,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一回頭,卻見秦王靜立城頭,有華蓋遮雪,漆黑披風,凝視着遠方趙國天地。

嚴江輕笑出聲,向他揮揮手,便策馬遠去。

趙國一路東北遠上,便是燕國,這裏的北方極冷,河水半封凍,卻依然可以見到窮人身披蓑衣,鑿冰捕魚。

大雪覆蓋行路,商旅難行,沿途十分冷清,他向北繞過燕長城,便至易水。

這裏離燕都極近,四五天便可至,是燕國最重要的天險,而易水背後,便是督亢之地,土地肥沃,是燕國根基之地。

易水河彎之處,水流稍緩,易于船渡,久而久之,便起一城,名鄚城,再後,便有起了一座矮腳吊橋,長有數十米,人能過車不能過,是入燕國的必經之地。

嚴江在河灣處遙想了一會,輕笑數聲,便讓花花跟上,準備過河。

就在這時,他仿佛聽到一聲狗叫。

一回頭,便見一只黑瘦土狗狂吠着向他沖了過來,花花背脊一凸,瞬間進入了戰鬥狀态,便見那狗從他們身邊沖過去,那狗兒已跑浮冰之上,卻正好踩到一處淺冰,落入水中,恰好躲開匕首,尖叫着想要爬起來。

嚴江看得不忍,伸手将狗兒從水中提出來,看它冷地直發抖,拿身上的棉布給它搽了搽水,那狗兒似乎很靈性,伸舌頭添了他的指尖,還蹭了蹭,然後恐懼地看着花花,抖得更厲害了。

嚴江當年也救助過流浪狗,一時心生恻隐,讓花花去林子裏自己玩一會,他很快來找它。

花花于是熟練地進了旁邊的林子裏,狗子這才不那麽抖了,嚴江拿出包裹裏的一塊幹肉,給它吃了。

狗兒小心地看着他,輕輕舔着吃了。

正在這時,一精瘦邋遢的中年人追了上來,冷淡了一句:“畜生倒能跑。”便以匕出,欲殺狗。

下一秒,他手腕被人拿住——對面的青年微笑道:“我既救它一命,便救到底好了,不知此犬做價幾何,我買了。”

“我欲與友共聚,以狗肉分之,不賣!”中年人微微皺眉,手腕一震,巧妙地躲開嚴江的擒抓,繼續去拿那只狗兒。

“何必!”兩人兩手互推互撞,幾息之前就交手數招,嚴江一邊護狗一邊道,“我也不占你便宜,給你百錢,你自去買只羊,冬日起鍋熬湯,豈不更好。”

“既言相請食狗,豈能違諾!”似乎很久沒有遇到對手,對面的中年漢子目露精光,也不再糾結于兩手之間小鬥,手肘一突,就直撞對面青年胸腹。

嚴江毫厘間閃開,反手一扣,就想将對方手腕繞下,反被對方順勢彎腰仰身,差點被掀了下盤。

兩人都明白遇到硬茬,有些見獵心喜,幹脆就在這易水河邊打了起來。

嚴江的格鬥術是學得現代路數,然後在古代絲路上生死間磨砺而來,陰狠兇險,而對面的似乎有自己的傳承,一招一式都極有章法,見招拆招之間,一時都奈何不得對方。

但嚴江明白,如今真是身死之鬥,對方必然先死,畢竟他有花花有毒藥有腰刀有吹箭等各種手段,對方雖然厲害,但沒有以傷換命之心,看起來并不是好殺之人。

打到最後,兩人都有些惺惺相惜,一個反推拉開距離後,都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再動手。

“宋人慶離。”那中年男人抱拳道。

“秦人嚴江。”嚴江也抱拳見禮。

那叫慶離的中年男人眼睛微微一亮:“可是制紙做醬,騎虎東歸的嚴江?”

“不敢當……正是在下。”嚴江尋思着,心想制紙就算了,做醬是怎麽回事?

慶離仿佛遇到偶像,神色間帶着欣賞與喜悅,道:“在下素喜美食,聽聞你從西域帶來諸多胡種,足五味,所制之醬甚美,由秦商廣傳,稱嚴醬,已有廚人将你比之易牙,今得一見,慶甚幸。正好,我與好久備上酒菜相聚,不如同往?”

嚴江的微笑有些僵硬,當年被稱碓公紙公就算了,嚴醬是什麽鬼?

“那這狗……”嚴江指了指狗兒。

“既然閣下不喜,不吃便是!我為屠狗者,”慶離大手一揮,“能與君一見,也算這狗有功。”

嚴江正想拒絕,就聽旁邊有人笑道:“慶兄追狗許久,我等還以為你追進易水之中了,卻不想在此閑談麽?”

來者神色疏朗,在這冬月之間,一颦一笑間,竟讓人有阡陌暖春之意,全然沒有在秦國的苦大仇深。

這都能遇上?嚴江一時驚了:“高漸離?”

下一秒,看清來人,那世外高人般的俊朗公子眉心蹙起,瞬間恢複了在秦國樂團裏苦大仇深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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