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3

正午時分,烈日如烤,墨菲從寫字樓外一路游蕩,不知何時來到了購物中心的廣場上。

在她的眼前,盡是彩色的、歡樂的、甜蜜的廣告和招牌,如果順利入職的話,這裏會是她每天經過,熟悉無比,沒事兒還能來喝喝下午荼的地方吧。可是眼下,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冰冰涼的。

“墨菲不對稱原則”說:事情都在瞬間出錯,卻只能漸漸好轉。

她花了那麽長久、那麽艱苦的努力才獲得的工作機會,就在神經病倒地的一瞬間和她說了再見。剛通知她重新面試的時候,她還仍然抱有希望,即便運氣不大好,她總是相信自己的努力,可是真正經歷了一場鬧劇之後,她才悲傷的發現,她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份工作機會,還有獨自來到異鄉時心中的安穩。

站在人流的中間,就仿佛站在人世的中間,擦肩而過的人們都長着一模一樣撲克臉。墨菲不想把失去工作的事告訴父母,她不想他們擔心,可她心頭難過,特別想要有人來傾吐。猶豫了很久,她掏出手機将那個號碼撥了出去。

墨菲已經很久不主動聯絡他了,她不是那種黏人的女朋友,他也不是那種随随便便就可以聯系到的男朋友。

墨菲的男朋友是她大學裏的學長,比她大兩屆,學長學的是飛行專業,一畢業就去了航空公司,一表人才又年輕有為,現在已經是副機長了。在很長的時間裏,她都習慣了不要主動聯系他,一方面因為他的飛行時間實在太多,一方面也因為,他和她都在慢慢地改變。

電話拔出去大約兩秒後,悠揚的鈴聲響起,墨菲有一個剎那的愣神,緊接着,便擡起頭向前望去。

不是吧,不會吧。

鈴聲不是從她的手機裏傳來的,而是從她的正前方。也不是沒想過他會在北京,因為他飛國內的航線。

墨菲的兩只眼睛就像是相機的取景框一樣,迅速的找準方向,對上了焦距——那個高高瘦瘦穿着花襯衫藍短褲的背影,正在從口袋裏往外掏手機。

“墨菲小定理”又新加了一條:如果你已經失去了工作,心累無比,焦頭爛額,根本不想處理別的爛事,這個時候,你就會看見你的男朋友出軌了。

在墨菲的左前方大約兩米之外,他是那麽的怡然自在,手中還挽着一個波浪長發、細腰高臀,美麗的女孩。

墨菲沉浸在一片錯愕之中,而電話已然接通。

“喂?”一大一小兩個交疊的聲軌一起進入了墨菲的耳朵。

機長把那只挽在女伴臂中的手抽了出來,他伸出細長的食指,在唇前比了一個“噓”的姿勢,看起來,對這場景已經很熟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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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一瞬間,墨菲的眼淚就湧了出來,難過像潮水一般淹沒了她。

“怎麽了?”他有些不耐。

機長是墨菲的初戀,那時她剛進大學,軍訓的時候全員拖去校外的基地打靶,墨菲在路上上了個廁所便被忘了個幹淨,凄凄慘慘地站在路邊,看着大巴車揚長而去。前無村後無店,軍訓時又不能帶手機,最可憐的那一刻,是機長騎着自行車路過,把她這個小學妹撿了回去。

小學妹照顧照顧着,變成了小女朋友,可是,他手中此刻挽着的,又是誰?

墨菲強忍着翻湧的情緒問他:“你在哪兒?”

他脫口而出:“廣州啊,天河機場,我一會還要飛呢,你有事嗎?”

“……沒事。”

有那麽一秒鐘的時間,她想沖上去揪着機長的衣領問清楚,可是身處這個陌生的地方,這孤獨的境地,她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墨菲就像一只被人拎出去丢到公園的家貓,她的爪子按在她一無所知的土地上,她的鼻子嗅不出一絲往日熟悉的氣息,她依賴的人挽着別人、騙她,可她卻什麽也不想做。

于貓而言,四面八方皆是危險,皆是劫難。

“你真的沒事?”機長在人流中停下來,墨菲也停下來,人們與她擦過肩,再與他擦過肩,他們聯系着,卻仿佛失聯。

墨菲抽了抽鼻子,“沒事,已經沒事了。”

這時節,這是她能做出的最好的回應。

“你真的沒事吧,有事就和我說。”

“嗯。”

機長身旁的女伴向着他自然而然的依偎過去,那本來是墨菲常常做的動作,每當這個時候,機長就會拍拍她的頭,細聲細氣的安慰她。

過往的畫面在腦中滾滾而過,墨菲的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滴了下來。

“我沒事,你那邊吵,我先挂了。”她說。

“行。”

墨菲挂掉電話,眼淚已經滴濕了手機的屏幕,好不容易忍回去後,擡眼往前看,機長的背影早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她鼻頭一酸,又不争氣地哭了起來。

與墨菲的落魄截然不同,另一邊,四合院的茶座裏,李洱和孟柯還在悠閑地喝茶。

“你真的不打算做點什麽?”員工跳樓怒斥公司的醜聞當前,作為ace大股東的孟柯實在詫異ceo李洱放任事件發酵的做法。

“應該做的。”他說。

“那還不做?”

“是沒想好怎麽做,多一步少一步,對公司來說影響的是市值,對他的家人來說,是全家的名聲、尊嚴,甚至将來。”

“怎麽說?”

“他在遺書裏說公司的kpi定得太高,實在受不了壓力,我調查過了,銷售部近期的kpi确實有些高,但總體還算合理,也不存在一定要完成的高壓。跳樓的真正的原因是賭球,他欠了幾十萬,一直到今天早上,逼債的電話還在打到公司。”

“原來是這樣啊……”孟柯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興趣,身體往下一滑,癱在了靠墊上。“嗨,我還以為要來個大危機呢,原來是這麽個故事!你小子一看人家臨死前孝心發作,想坑公司點錢給爸媽養老,就心軟下不去手了,我沒說錯吧。”

“嗯。”李洱點頭,“也不是要放過去,就是沒想好。”

“想拿別人的錢盡自己的孝,主意打的不錯。幾十萬比起公關費來說不算什麽,他也是摸準了現在的媒體吃相太難看。”孟柯眯着眼睛,明明在笑,看起來卻很危險。

“不給。”李洱堅定的搖頭,“不該給的錢,一分錢也不給。”

“算我沒看錯你小子!就是你想給我也不給,那可是我投的錢!”孟柯心情大好:“你準備怎麽做?”

李洱用他那鑽石般明亮的眼睛盯向孟柯,電光石火之間,似乎有某種隐密的消息精準地傳達了出去,孟柯一溜煙坐了起來,一張肉臉因為興奮而發着紅。

北方的夏天其實并不比南方的熱,只是空氣中的水分太少了,日頭一曬,就越發的幹燥。墨菲挂掉電話,在原地哭了一會兒後,掰起手指數了一下自己的處境——工作丢了需要重新找,男朋友沒了遲早得面對,初來乍到行李還在酒店急需找個地方搬進去,如果一直沒收入的話,生活費也會變成大問題,還有,肚子餓了……

就算是天雷滾滾,路還是要自己走的。要走路,就要先吃飽飯。

墨菲眼睛一轉,就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家冰淇淋店。既然只有吃能夠有效調解心情,那就先來點甜品吧。

她走進店裏,選了一個冰淇淋,服務生熟練地拿起蛋筒,從冰淇淋機裏打出一個漂亮的螺旋,然後用勺子澆上了一大勺草莓果醬。走出店門,她把冰淇淋捧在手裏,香香甜甜的味道盈滿了鼻尖,終于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寬慰。

冰淇淋的尖尖上,一顆鮮鮮亮亮的草莓正在向她招手,墨菲張開了小嘴,只要這一口下去,就忘了今天所有的煩憂。

忽然之間!

一坨灰綠色的液體從天而降,正中在草莓上。

墨菲認得,那是新鮮的鳥屎,惡臭撲面而來,它的邊緣處還在順着冰淇淋的尖尖往下流。

大塊大塊的委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填滿了她的身體,她要委屈炸了!為什麽!

這答案,通俗的說法是“倒黴透頂”,文雅的說法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在她的身上,最精确的說法還是:“墨菲定理”又生效了。

憤怒的火光從墨菲的眼中冒出來——不管怎麽樣,我就是要吃草莓!

大不了再買一份!她淩利地轉身,卻不想……正正地對上了一雙眼睛。

街邊的咖啡店裏,機長一臉目瞪口呆地坐着,渾身上下寫滿了數不盡的驚吓。機長身邊的女伴用叉子叉起了一小塊慕斯蛋糕,正打算往他的口中喂,現在,也凝固在了半空。

墨菲的怒容還來不及收回去,這下,就連下巴也要掉下來了。

這也算,有緣千裏來相會吧。

有道是,冤家路窄,想不相逢,偏要相逢。三個人,就這麽在咖啡店裏坐下了。

介紹了才知道,機長的女伴是一位空姐,空姐其人美麗大方,她溫柔如水的坐在墨菲的對面,正面看來竟比背影還要好看。

事發如此突然,差距如此懸殊,墨菲把一杯草莓奶蓋抱在手裏搓了整整五分鐘,沒有說出一句話來。機長終于忍不住斥責她:“你還搓什麽搓,一杯飲料擱手裏能搓出花來嗎?你就一直這樣,遇見了倒黴事就不吭聲,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墨菲倏地擡起了頭,“心疼?”

他還心疼她嗎?

機長好像也覺得說錯了話,換了個話題問她:“你剛才哭過?說吧,到底怎麽了。”

“工作丢了。”墨菲簡單地概括。還有男朋友也丢了,可這事怎麽說?

世間安得雙全法,先失業來後失戀。

機長從對面伸手過來,在墨菲的頭上拍了一拍,“你啊,一天不這麽倒黴,也就不像你了。”

是啊,就是這句話,每次墨菲被黴運折騰地死去活來去找機長求安慰的時候,機長都會這麽說。雖然歸結于機長有限的情商,這話并不那麽好聽,可是墨菲真的太熟悉這句話,也太依賴這種熟悉感了。

她的心頭一暖,眼眶又禁不住紅了起來。

在機長的身旁,空姐溫柔的大眼睛中也醞釀出了星星點點的光,這種慈母般的柔情将她精致的臉蛋罩上了一層水濛濛的霧氣,就像教堂裏挂的聖母像。墨菲不用問就知道,空姐已經完全知道她是誰,甚至知道她和機長的所有故事了。

“你們……?”墨菲想聽一個結果。

“我們早該分手了,你應該也能感覺到吧。”機長始終慚愧,說話的時候低下了頭。

兩年前機長畢業,兩人便開始了異地戀的生活,不僅是地域的分離,一個讀書一個上班,連聊天的話題也慢慢地對不上了,那種疏離感,不肖機長開口,墨菲也能夠感覺到。

“可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怎麽不早說呢?

“一年前我就想和你說了,可你總是太倒黴,每次我想說的時候,你都剛好遇見了什麽事,我就覺得,如果在這個關頭說出這種話,那就是十惡不赦……”

對啊,就像今天這種情況,一不留神就變成了十惡不赦的大惡人。

你以為這種單方面被分手的事情不會發生,它偏偏就已經發生了一年。一年以來的每次聊天、通話,僅有的見面,都在墨菲的心中如走馬燈一樣放映了出來,誠然,機長說得沒錯。而坐在她對面的機長和空姐,簡直就像是天生的一對。

空姐始終微笑着,不打擾墨菲也不打擾機長,他們的攤牌簡直簡單得不像話。

墨菲咬住吸管,深深吸了一口,用滿嘴的草莓香味來覆蓋心頭的酸。如果你丢掉了一只腳上的高跟鞋,你一定難堪死了,連怎麽走路都是個問題。可如果兩只腳上的鞋全丢了,事情就看起來正常得多。

五分鐘後,機長再次忍不住咆哮:“墨菲,我求你了,你說說話成嗎!都喝完了還假裝在喝!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別不吭聲了行不行!”

世界上既然有戀愛這回事,那麽就一定有個分手在後邊等着吧,她想。

“我沒事了。”墨菲最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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