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那天賀母跟賀尹遲離開以後,宋遠棠陪着母親在花園裏又坐了一會兒。湖邊風大,一件單薄的外套擋不住多少涼意,沒多久宋遠棠就攙扶着她回到了病房。
之後的幾天裏,宋母的病情每況愈下,藥物難以抑制癌細胞的增長,并發症一齊發作,好幾次岌岌可危,在生死線上被拉了回來。
可無論醫生怎麽說,事實又是怎樣,宋遠棠都不想放棄。他徒勞地緊抓着手中的細線,盡管感覺那根線快要将他一起扯入深淵,也不願意放手。
宋母睡着的時間越來越長,白天幾乎都躺在病床上靜靜睡着,晚上又痛得翻身都難,宋遠棠真怕有天她就這麽睡着,不知不覺中離開。
賀尹遲有時候會來醫院看他,不過他知道宋曉俪在病房裏,通常只在病房外等待宋遠棠,等宋母睡下了,才叫他出來。
有時候這一等就是一兩個小時,他并不覺得乏味,反倒是讓他等的時間長了,宋遠棠覺得過意不去。
雖然這邊正難得跟母親說說話,可心又早已經跑出去。宋曉俪當然看得出來他心思不在這裏,輕嘆了口氣道,“外邊冷,讓他進來吧。”
宋遠棠正在剝着橘子的手頓了下,才明白母親說的是什麽。
“再過幾天,媽就管不了你了。說實話,你就是一輩子不結婚,媽也不想……不想讓你跟個男人在一起。”宋曉俪說話已經沒了以前的威嚴,她很少這樣語重心長地跟宋遠棠說話,像個長輩,又像個能說話的朋友。
“棠棠你想想,以後你們兩個的路怎麽走?……你們,不過才剛走進社會幾年,經歷過什麽啊。這個社會沒有你想的那麽寬容,連最親近的人都不能接受你們,何況是別人呢,指不定怎麽在背後議論呢!”
宋曉俪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已經是不易,宋遠棠給她倒水,她剛喝了幾口,又咳了出來,“……咳咳,媽不想讓你受這樣的委屈……”
宋遠棠哽咽着說不出話。
他走出病房的時候眼眶有些紅,甚至有那麽一刻很想不争氣地哭一場。賀尹遲把自己的肩頭借給他,輕柔地撫摸着他的頭發,“怎麽了?”
宋遠棠吸了吸鼻子,最終沒有哭出來,“我媽讓你進去。”
“我?”賀尹遲愣了下。
“嗯。”宋遠棠想母親可能是有話想要跟賀尹遲說,自己不方便在場,于是找理由離開,“我下樓去買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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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尹遲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
宋母已經移到了條件較好的單間病房,病房裏很安靜,更适合養病。從三樓的窗子裏往下看,能看見一片盎然,湖水蕩漾,在春日的陽光裏泛着波紋。
只不過這幅景象與病房裏的蕭條實在顯得格格不入。
“坐吧。”宋曉俪擡手指了指床邊的椅子,那個宋遠棠剛坐過的位置。
賀尹遲走過去坐下,他看着宋曉俪,心裏已經沒有恨意,也沒有其他情緒。他恨過怨過宋曉俪,也可憐過同情過她,但現在他眼裏的宋曉俪,只是一個沒多少時日的重病患者,是個将要離開自己兒子的母親。
即使她曾經犯下了錯,可因果循環,如今她已經得到報應。她和自己的母親一樣被病痛纏身,被自己的良心譴責,活在一日又一日編織的謊言裏……
“你母親還好嗎?”宋曉俪問。
賀尹遲沒想到她開口問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這個,如實回答道,“她挺好的,最近很有精神。”
宋曉俪虛弱地笑了笑,喃喃道,“那就好……”
沒人知道那天下午在湖邊宋母跟賀母說了什麽,或許是她終于敢于承認當年自己的過錯,還給了賀家一個真相,也或許是別的話。
不過确實那天之後,賀母的狀态有了明顯好轉,人也精神了不少,不過最值得讓她開心的事,是當年的事情已經水落石出,她兒子是被冤枉的。
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系鈴人。她再也不用耳邊響起碎碎閑語的時候,自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想還擊卻無能為力了。
“那件事,你別怪棠棠,他什麽都不知道。”宋曉俪艱難粗喘着氣,那一口氣吊着她的命,“我知道他心裏怨我,我這一輩子,都在努力當個好母親,最後,反而讓他怨恨……”
“其實我比誰都失敗,沒資格說別人……”
賀尹遲知道她口中的別人,指的是自己的母親。
當年宋曉俪把賀母說得一無是處,說她教書育人卻養出個同性戀兒子,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沉浸在自己的教育之中,百般阻撓,最後的宋遠棠,不還是死心塌地地喜歡賀尹遲。
她從來都沒有資格說那樣的話。
“小棠跟我一樣,骨子裏要強,他想跟你在一起,連我的話都不聽,反正我這一走,也管不了你們了……”
賀尹遲聽出來她這話裏的意思,挑起了眉。
宋曉俪深深洗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希望你是真心對他的,別讓他受非議,更別讓他受了委屈……”
賀尹遲說,“我會的。”
談話就到了這裏,宋曉俪還想說什麽,可她的氣力已經不足以支撐,只好向賀尹遲擺了擺手,意識他出去,自己要休息了。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交談,也是最後一次。
第三天的淩晨兩點,宋母忽然并發症發作,被拉進了手術室裏。手術進行了三四個小時,到了黎明,東方的晨曦微微亮起,好不容易給人帶來一點光的希望,卻最終以失敗告終,終是沒有搶救回來。
宋遠棠第一次那樣崩潰,他跪在地上握着那雙幹枯冰冷的手,臉頰緊貼着已經沒有脈搏的手腕,哭得像個孩子。
可是沒有了母親的他,再也沒辦法當個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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