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玻璃水壺裏放了兩枚雞蛋, 按下開關,慢慢煮熟。

牧顏趴在桌子上,側過頭看着逐漸沸騰的水。他今天一早就要去體檢,這兩個雞蛋是打算着待會兒驗完血後吃的。

肚子裏的小孩已經滿四個月了,他今天還要去做唐氏篩查,想到上一個小孩,牧顏心裏便隐隐作疼。

如今天氣漸漸轉暖, 如果這個小孩沒什麽問題,應該是在夏天出生。

他坐在車上,明明不算冷天了, 出租車內還開着暖空調,牧顏覺得悶,把車窗降下來了一些。他靠在窗口,用力籲了一口氣, 料峭春寒沁入他的肺裏,他閉上眼, 頭發都被吹到了腦後。

他近期其實好了些,做了幾個月的噩夢降臨的頻率正在逐漸減少,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變化,一個生命誕生時, 那影響他的另一個生命就消失了。

世上一切都不會長久,愛不會,恨也不會,原本那個能牽動自己喜怒哀樂的人, 最終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

牧顏到了醫院,驗完血出來,用棉球按着手臂。他慢吞吞地走着,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牧顏回頭,看着眼前的人,神色有些不自然。

徐州站在他面前,有些驚訝,“牧顏?”

牧顏扯開嘴角,“你好。”

他和徐州曾見過幾次面,不是什麽正式場合,是他過夜在姜也南那邊,有幾個早晨,還未醒來就會聽到徐州的聲音,基本都是在催稿。

他就在卧室裏,躺在床上聽到門外的談話聲,徐州問姜也南什麽時候能截稿,姜也南抛出去一句話,談戀愛了,不想寫。

他就頓時心花怒放,直接下床推開了門,穿着姜也南的襯衫,一把抱住他的姜老師,在徐州驚愕的目光下,狠狠親了姜也南一口。

他是姜也南曾經承認過的戀人,只是世事難料。

他沒有同徐州多說話,點了點頭之後,從他身邊走過去。

徐州的目光落在他身後,又擡頭看了眼牆壁上的科室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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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顏還沒到家,就接到了陳珂的電話。

陳珂過來的時候拿了一個果籃和一箱牛奶,牧顏坐在沙發上,他出門的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換,聽着陳珂問:“最近感覺怎麽樣?”

“還好吧。”

陳珂看着他沒什麽血色的臉,頓了頓對他說:“我們替你聯系到了姜也南。”

牧顏神色一震,下意識地碰了一下肚子,随即道:“我不會見他的,就像你一開始說的,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的确是精神不正常,麻煩你也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訴他。”

“牧顏?”

陳珂皺了皺眉,牧顏就站了起來,他拿起果籃還有牛奶還給陳珂,他說:“這些東西你都拿回去。”

這幾個月,陳珂一直都和牧顏有所接觸,他知道牧顏的身體情況,暗暗心驚時,也不由得想多照顧這個人一點。

他被趕出了門,外面比裏頭冷了不知道多少,他攏緊了身上的衣服,輕輕嘆了口氣。

牧顏覺得西定是待不下去了,到處都是回憶,到處都是熟悉的人。

他不可能永遠都活在那場噩夢裏,他不想再聽到那個名字,也不想再承受那種瑟瑟發抖的驚惶不安。

他從西定離開前,又去了一次牧正袁的墓前。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以前為了跳舞,離開了好幾年,就連過年也不會回去。牧正袁守着時間,算準了時差給他打電話,他接到了也會因為別的原因,匆匆聊了兩句,就挂了電話。

現在想來,當時牧正袁說了好久讓他回國,大概就是因為知道自己時日無長,想在見見牧顏。

只可惜,他和牧顏連最後一次告別都沒有。

牧顏心裏很難受,可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一旦到了零界點,被掏空的心就麻木了。

他連哭都哭不出來,抱着那束白菊,在墓碑前坐了下來。

他買了一些熟菜和一瓶白酒,他盯着墓碑上牧正袁的照片,低聲說:“爸,我到現在才發現,我以前都沒和你兩個人好好吃過一頓飯。”

他抿起嘴,抓了抓頭發,“長那麽大了,我還不知道你愛吃些什麽,我這……當的是什麽兒子啊。”

牧顏低下了頭,鼻尖彌漫開酸澀,他喉嚨裏被什麽堵住,可能是不甘,也可能是後悔,他小聲說:“爸,我好想你啊。”

他從西定離開,搬到了一個靠海的城市。

房子也是在海邊,公寓樓,打開窗就能看到大片的藍色,也算是個海景房。

因為還是冬天,海面幽藍深邃,他搬到這裏也不常開窗,房子裏的東西還很少,不過一樣樣添進去就多了。

牧顏一個人生活的能力還是很厲害的,他給房子換了新的燈,一打開燈,整間屋子都比之前亮了許多,又買了牆紙讓人貼上,還有布藝的沙發和一小只嬰兒床。

裝修的人笑着問他,“先生,您這是要做婚房嗎?”

牧顏搖着頭,沒和他多說。

唐氏篩查出來這個孩子一切正常,牧顏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喜歡這個孩子,那麽也就不會在意,可當他知道結果後,還是徹徹底底松了一口氣。

說到底,他還是喜歡小孩的。

他想,既然已經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就不可能因為這是姜也南的孩子,就不去愛這個小孩。

孩子什麽都不知道,他被帶到這個世界上,懵懵無知看着這一切,什麽都是陌生,只有父母才能帶給他安全。牧顏将是他的父親,也會是生育他的人,他會負責照顧這個生命,給他該有的愛。

他對于上一個生命的孕育在四個月時戛然而止,而這一次,将會是完整的一次生育過程。

牧顏以前不知道自己能夠生孩子,他只聽自己的私人醫生說過,他的兩套器官發育都比較完全,可是生小孩這件事,還是有待商榷。不過這種猜測,如今被證實。

牧顏把之前在法國一直為自己做檢查的醫生請回了國,希望她能幫自己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琳達走出關頭,便看到牧顏穿着到膝蓋的大衣朝自己招手,她笑着匆匆過去,走到牧顏身邊。她用中文問好,她的中文是和牧顏學的,牧顏聽了笑着說:“琳達,你的中文退步了哦。”

“你離開了很久,沒人和我交流。”

琳達走到牧顏身邊,他們過去拿了行李。牧顏對她說:“累了嗎?先去酒店,明天我帶你去附近逛逛。”

“明天不逛,我要先為你做一個全身檢查。”

琳達皺起眉,她擡起手輕輕碰了碰牧顏的肩膀,“你瘦了很多。”

牧顏錯開視線,他低聲說:“我吃了很多,都給他了。”

琳達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牧顏時,對方剛來法國,還是個很生澀的少年,藏着一身的秘密,每次做檢查時,後背挺得很直。

他以前說過,舞蹈就是自己的全部,但現在他放棄了跳舞。琳達有些感慨,對牧顏說:“舞團裏沒了你,像是缺了什麽。”

“不會缺什麽的,芭蕾更新換代迅速,很快大家就會忘記我了。”牧顏低下頭,笑着搖了搖頭。

他把琳達送到酒店,而後自己回家。

他出來一趟不太容易,肚子開始慢慢顯出來,藏在大衣裏尚且不明顯,但脫了衣服後,就讓人覺得突兀。

隆起的肚子布在纖瘦的身體上,細長的手腳像是蜘蛛的腿足。他拉開衣服看了一眼自己的肚皮,撇開了視線,長嘆了一口氣,他越來越奇怪了。

牧顏躺在沙發裏,睡了片刻,醒來後便覺得很餓。

他懶得再去燒,點了外賣,吃的都是很多自己以前絕對不會碰的事物。

半只烤鴨、油滋滋的叉燒還有一大碗的牛肉面,牧顏幾乎全都吃完了,吃過後就重新躺回去,身體懶洋洋打着盹。

第二天琳達為他做了檢查,孩子一切正常,就是牧顏自己有些營養不良。

牧顏聽了就困惑道:“我現在每天吃的東西是以前的五倍,這還營養不良?”

“我給你制定一個食譜,你按照這吃,每天測一□□重,吃到這個重量就不用再吃了。”

琳達寫了個體重給牧顏,牧顏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氣。

“這個數字,我……不太能接受。”

“這是為了你好。”琳達感慨道:“你算是我看着長大的,我不希望你出事。”

牧顏抿起嘴,點了點頭,說:“謝謝你,琳達。”

琳達給牧顏的食譜不是普通的一日三餐,而是一日八餐,幾乎隔一段時間他就要進食。

牧顏短短幾日整個人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圓潤了起來,人也越發懶散。琳達除了管他吃,還管他運動,每天早晚都帶着他出去散步,牧顏因為身體變得笨重,就有些抗拒走到外面。琳達拉着他,勸了好久,他才磨磨蹭蹭跟着出去。

天氣逐漸轉暖,牧顏穿着一件寬松的黑色衛衣和運動褲,帶着一個毛線帽。他走了幾步,便覺得累,找了個椅子坐下。他擡起頭,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靠在椅子上一動不想動,他對琳達說:“作為一個女人還不容易了。”

琳達聽了,翹起嘴角,在他身邊坐下,“生孩子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就是因為不容易,小孩子生下來,父母才會更珍惜。”

牧顏聽着她的話,眼角上揚,他說:“琳達,你中文進步得好快。”

“因為我有一個好老師。”

“我也有一個好醫生。”牧顏輕聲道:“謝謝你回來幫我。”

入夏後,牧顏就不太出門了。他現在很怕熱,也容易出汗。

晚上睡着,肚子沉甸甸,一股身體的拉扯感時不時地讓他覺得不适。

他有時候會覺得腰酸,用一個枕頭靠在身後,懷裏則還抱着另一個枕頭,微微側蜷着。

這樣的姿勢維持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醒來,輕輕一動,渾身的骨頭都在響。

琳達不放心他,從酒店搬到了他家裏住,兩個房間就隔着一堵牆。牧顏這邊稍微有些動靜,她這裏就聽得一清二楚。

有些時候,深深沉沉的夜晚裏,她會聽到牧顏在哭,應該是夢中呓語,哭喊着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她聽到這些,也沒有多問。只是在第二日看着牧顏紅腫的眼睛時,把冰過的毛巾遞給他,讓他敷一下眼皮。

孩子是在八月份出生的,沒有足月。

琳達早就聯絡了當地的醫院,為牧顏安排了手術室,牧顏被推進去的時候,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他看着眼前一晃一晃的白燈,大半個身體被疼痛包裹。他被打入了麻藥,卻還能感覺到有什麽被劃開。

他聽到有人說很急切地說了些什麽,他的呼吸逐漸不平,心跳一下一下微弱起伏。

他會怎麽樣,琳達似乎在大喊,他迷迷糊糊不知道該怎麽辦。

那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刻,眼前的一切突然如走馬燈回放。他看到了很多,一張張在他生命裏走過的臉,都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還是看到了那個人,第一次見面時,他還是亂糟糟的頭發,皮膚很白,高高瘦瘦的樣子,站在門框邊,一臉的生人勿進。

他闖進了姜也南的生活裏,在裏面肆意揮霍了一番,而後互相傷害,潦草狼狽收場。

他閉上眼,好幾滴眼淚從眼眶邊溢出。

他想,他真的要和姜老師說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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