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牧顏心裏害怕, 怎麽可能不害怕。

可此刻是在璨璨面前,又觸及到了旁人目光,他深吸一口氣,接過孟路遞過來的行李箱,說了一聲謝謝,而後神色恍惚往農家樂裏走。

帶隊的老師見他臉色不好,過來詢問他怎麽了?

牧顏勉強牽起嘴角, “沒事,可能有些低血糖。”

“那你好好休息,下午就別出去了, 璨璨我帶他,晚飯我來叫你。”

牧顏詢問着看向璨璨,璨璨就立即說:“爸爸,你放心吧,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牧顏可能是真的不舒服,光是聽到那三個字的名字就覺得自己的腦子被放進了烤面包機裏, “啪”一聲後,全燒焦了。

他拿了房卡,先帶着璨璨回到房間,從行李箱裏拿出防蟲的藥膏, 替他在小腿上和胳膊上擦上。

牧顏坐在床邊,璨璨靠在他身邊,很擔心,“爸爸, 你怎麽了?”

牧顏揉了揉璨璨的頭發,把小孩抱到自己大腿上,他說:“姜老師就是你的作文老師嗎?”

“嗯。”

“他……他對你好嗎?有沒有做很奇怪的事?”

璨璨疑惑地看着他,一五一十道:“他給我講故事,說了很多有趣的事,不過他身體不好,孟路老師說他一直要去醫院。”

牧顏心裏有些悶,把璨璨放到地上。正好這時候門鈴響了,帶隊老師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牧顏拿了個帽子給璨璨戴上,牽着小朋友走到門口。打開門,帶隊老師朝他笑了笑,“導游說要出去了,我過來接璨璨。”

牧顏拍拍璨璨的肩膀,蹲下來和他平視着,對他說:“注意安全,不要一個人活動。”

璨璨點點頭,抱了一下牧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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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輕輕合攏,房間裏一剎那變得格外安靜。牧顏走到窗口,今天是多雲,到了山上,那些雲積攢得便更多。天陰暗暗地墜下,整山的綠意被掩在了那層雲霧裏,牧顏靠在窗邊看了一會,緩緩縮回了視線。

他躺到床上,卷起被子裹在自己身上。

他還記得的,西定的大雪比任何時候都要冷,他在電視裏看到父親的死訊,姜也南從樓上下來,他親手撕碎了他們之間佯裝和睦的平靜。

他從姜也南身邊逃開,走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路。

有那麽幾年,就很難受,走不出來,也沒辦法和人去說。

走樓梯的時候會突然停下來,往杯子裏倒水流了一桌子,走在紅燈裏,被車不停地按喇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以前不會有的事,為什麽通通發生在了他的身上。

他會在深夜被噩夢驚醒,嘶啞地喊出姜也南的名字,也會在某個白日裏,喝下很多很多的酒,用來混淆自己的神經。

若沒有璨璨這個孩子,他恐怕早就堕落了。

他已經很累了,不想再承受這種心驚膽戰了,也不想再逃了。

牧顏側蜷在床上,虛弱的精神刺痛着他的大腦,他恍恍惚惚入睡。不知過了多久,一道驚雷劃破了天空,藍紫色的光刺入玻璃窗內,牧顏被雷聲驚醒,睫毛顫抖,睜開眼坐了起來,面看到寬大的玻璃窗前,暴雨如注。

他愣了愣,随即就想到了璨璨,牧顏抓起手機,給璨璨打去電話,卻是忙音。

牧顏又撥通帶隊老師的手機,他從床上下來,披上一件外套,穿上鞋,手機貼在耳邊,單手拉開門,快步往外走。他的胃緊張到抽痛,走進電梯到樓下大廳,站在大門口,牧顏皺着眉看着無人接聽的手機。

他沒有留導游的電話,牧顏咬着下嘴唇,在大廳裏來回踱步,走到前臺問:“不好意思,你知道剛才那些孩子他們都往那邊走了?”

前臺眯着眼看着屋外陰暗的天,她皺起眉想了想,對牧顏說:“導游帶他們往山裏去了。”

“雨那麽大,他們在山裏?”牧顏心裏一沉,他捏緊了手機,對前臺說:“麻煩你叫人幫我去這附近找一找,我現在聯系不到他們,雨下得那麽大,萬一出事了怎麽辦啊?”

前臺連連說好,站了起來,去後面叫人。

牧顏則從門口的架子上拿了把長傘,他沖進那片雨幕裏,雨水斜打在他的身上。他狠狠地打了個顫,就在他要往山裏走時,一輛黑色的SUV緩緩行駛上來,停在了平底上。

牧顏的路被擋住,他捏緊了雨傘,車窗降了下來,隔着水霧,聽着“噼裏啪啦”的雨聲,一張熟悉的臉攻占着他的視線。他的肺裏像是嗆入了雨水,半彎着身體開始劇烈咳嗽。

車門打開,有人下來,牧顏動都沒發動,僵直站立在水窪力,瑟瑟發抖。

那個人停在了牧顏身前,牧顏嗅到了雨水和對方身上的氣味,是什麽味的香水,木木沉沉的像是能麻痹人的神經。

他聽到對方的聲音,他手裏的傘就掉了下來,雨水瘋狂地撲打着他的臉。他低着頭,水滴從下巴上落下。

“牧顏……”

姜也南的聲音,與這場狂風暴雨一同響起。

“爸爸!”

璨璨大喊了一聲,牧顏驟然回神,他轉過身,撿起地上的雨傘快跑着過去,把朝自己跑來的璨璨一把抱起來。

“你沒事吧,雨下了那麽大,我打你電話也不通。”

他一邊說着一邊走進農家樂,老師匆匆跑來,對牧顏說:“山裏信號不好,突然大雨,還好導游事前提醒,大家都拿了雨具。我也是出了山裏,才看到你的未接電話。”

牧顏搖着頭,他哽咽着說:“沒事,沒事就好。”

整班的學生家長都在大廳裏,烏泱泱的一片。姜也南站在車旁,沒有進去。

消瘦的身體在大雨裏站了很久,因為雨實在是大,也沒人注意到他。一直到大廳裏的人都走完了,連笑聲都清光了,他才從車上拿下自己的背包,淋着雨慢吞吞地往酒店裏去。

少兒中心給他們團建安排的住處是這山裏唯一的一家酒店,還有溫泉,設施挺完善的,不過姜也南不大喜歡。

他快到傍晚才到的,又是下雨,他們晚上的活動也都取消了,大家都在酒店裏休息。

孟路在聊天的微信群裏提議說去泡溫泉,姜也南興致缺缺,靠在沙發椅子裏打瞌睡。

孟路過去推了推他,他也沒睜眼,就說我不去。

“為什麽不去?我不是和你說了嗎,這裏有溫泉,泡泡對身體好,你泳褲帶了嗎?沒帶的話樓下也有,去吧,去吧,我都和璨璨說了,你也會來泡溫泉,他可開心了。”

孟路唠唠叨叨說了一連串,起作用的話就兩個字“璨璨”。姜也南睜開眼,睫毛朝他掃去,他說:“你等我一下。”

他們是兩個人一間,孟路吹了個口哨,興奮道:“你真的去啊?”

姜也南脫去身上的衣服,露出了胸膛上大面積的紋身,從左側心髒出發,蔓延開來的枝蔓纏繞着一彎月亮。孟路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一時呆住,隔了數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叫道:“姜老師你可以啊,表面斯文,內心那麽狂野。”

姜也南沒作聲,他拿着泳褲去衛生間,換好後出來看到孟路還靠在床上玩手機,微信群裏不停震動,他忍不住提醒,“你怎麽不去換?”

孟路沒想到他還急上了,笑嘻嘻地問:“怎麽了?你不是不想去的嗎?”

姜也南不說話了,他不怎麽開心的時候就沉默下來。孟路和他接觸了幾年,對他有所了解,立刻站了起來,拿了褲子去衛生間換好。

溫泉就在酒店後面,是男女共浴,很大。

他們到的時候,住在隔離農家樂的一些家長也帶着小孩過來泡溫泉了。姜也南往裏走去,披了一條毛巾,胸前的紋身若隐若現。他面無表情走着,目光在人群裏穿梭。

孟路找了個人不多的池子,朝他揮手讓他過來。姜也南走到池子邊,目光朝四周看去,最後落寞地收回視線,瞥了一眼池子裏的孟路,突然不耐道:“你自己泡吧,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腰就被一雙小手摟住,一個暖呼呼的身體貼在身邊,璨璨驚喜地看着他,喊道:“姜老師。”

孟路用手舀了點水甩向他,“你要怎麽?不泡啦?”

姜也南抿起嘴,跨進池子裏,璨璨也緊跟着跳了下來,動靜不小,水花濺了開來。他吓了一跳,怕璨璨嗆到水,立刻扶着他,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姜也南回頭看了幾眼,轉頭低聲問璨璨,“誰帶你來的?”

璨璨挨在姜也南的肩頭,目光落在他的紋身上,小聲說:“是老師帶我過來的。”

姜也南心不在焉點了點頭,又問:“你爸爸呢?”

“他不喜歡泡溫泉,他一泡就暈。”

姜也南還想問,璨璨突然伸手覆在姜也南的胸膛左側,他問:“姜老師,你這裏怎麽有個疤?”

姜也南呆滞,他以前根本不會去在乎孩子。

他還記得自己當初,要求牧顏把那個孩子打掉時說過的話。

小孩對于父母來說,究竟是什麽,一個延續,還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責任,又或者只是一個負擔。他從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去養育教導一個生命,他一直以來都在逃避。

可血脈真的是奇妙,無形之中會連出一條線,把他和璨璨歸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只看到張狂的紋身,卻只有這個孩子,看到了他心口醜陋的疤。

他對璨璨說,“這是我不小心自己弄傷的。”

璨璨不疑有他,抱了抱他的手臂,“爸爸一直對璨璨說,要注意安全,現在璨璨對姜老師說,要注意安全哦。”

姜也南說好。

這裏的溫泉種類還挺多的,孟路提議去小魚池,璨璨不知道這是什麽,稀裏糊塗地跟了過去。到了那邊,孟路都沒等他反應,就抱着他,讓他把腳放進去。璨璨的小腳丫子剛剛探進去,小魚就都游過來啄他腳。

璨璨受不了這樣的,吓壞了,差點哭出來,趴在姜也南懷裏要出去。

孟路“哈哈”大笑,姜也南把璨璨抱起來,用大毛巾裹住他,哄着安慰着。他抱住璨璨站在池子邊,居高臨下地看着笑嘻嘻的孟路,擡起腳把孟路給踹到了池子裏,一群小魚都往孟路臉上啄,孟路叫着跳出來。璨璨看着他破涕為笑。

從小魚池裏出來,碰到了中心裏的另外幾個老師,姜也南平時話不多,孟路和他們聊了幾句。璨璨說想吃冰淇淋,姜也南就牽着他去冰淇淋車那邊,這個小車裏面有好幾種口味,璨璨要了巧克力的。給他冰淇淋球的姐姐看他可愛,特地多挖了一個球,還在冰淇淋球上撒了一些花生和杏仁碎。

璨璨用小勺子挖了一口,沒有自己先吃,而是遞到姜也南嘴邊。

姜也南已經很久不吃甜食了,他張開嘴,巧克力的冰淇淋很甜,也有些涼,他含在嘴裏,慢慢地等着這個甜味化開。

璨璨笑着問他:“好不好吃?”

姜也南遲疑着點了點頭。

他們找了個長椅坐下,璨璨身上裹着大毛巾,姜也南右手靠在椅背上,側身看着璨璨。

小朋友吃着冰淇淋停不下來,一邊吃一邊和姜也南小聲告狀,“爸爸從來不讓我吃。”

姜也南的手指蜷曲,慢慢攏緊,“為什麽?”

“爸爸說吃這個不健康。”

姜也南的眼皮跳了跳,曾經的大作家組織着語言,幹巴巴道:“不健康啊,那……那你別吃了吧。”

“啊……不要啊,就吃一次不要緊的。”璨璨趕緊護住冰淇淋,他小聲央求,“姜老師你別說出去。”

姜也南舔了舔嘴唇,對他說:“那你再給我吃一口。”

璨璨挖了一大勺給他,姜也南低頭,又吃了一嘴的甜。

璨璨的嘴巴上吃了一嘴的巧克力,黑乎乎的還沾了花生碎。姜也南用大拇指替他輕輕擦掉,笑了笑說:“變成小花貓了。”

璨璨舔着嘴角,眼角掃過去,看向姜也南。懶洋洋打趣的眼神和姜也南一模一樣,他說:“我是小花貓,老師是什麽?”他指了指姜也南的嘴邊,姜也南的手指碰了碰唇角,什麽也沒有。

璨璨站了起來,大毛巾掉在腳邊,他踩在姜也南的大腿上,替他把嘴上的巧克力擦掉。

“璨璨。”

兩個人靠在一塊時,牧顏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姜也南和璨璨齊刷刷看過去,一大一小的臉驚人的相似。

牧顏沒像他們穿泳褲,而是穿着一件寬松的淺灰色長袖和到膝蓋的褲子,小腿很白。

璨璨還靠着姜也南,沒有動,他仰起頭望着牧顏,悄悄把放在椅子上吃剩下的冰淇淋盒子用腳踢到後面。姜也南察覺到他的緊張,摸到那個空盒,藏到背後。

牧顏走到璨璨身前,璨璨才從姜也南身上下來,叫了一聲爸爸。

牧顏一把摟過他,力氣有些大,璨璨喊了一聲疼。

姜也南沉默地坐着,看着他們。

牧顏對璨璨說:“我說讓你跟着老師,你怎麽瞎跑呢?”

“我沒有瞎跑,我一直和姜老師在一起。”璨璨辯解道。

牧顏擡起頭,掃了一眼姜也南,目光撞在一起,他立即縮了回去。

姜也南低下頭,盯着牧顏的腳踝。

上面有一串淺淺的痕跡,他的舌頭抵着後槽牙,心裏慢慢沉下去。

他傷害過牧顏,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一個瓷碗破了,就算是黏上還是會有裂痕,輕輕一碰,依舊會破。

姜也南縮緊着肩膀,知道牧顏厭惡自己,他站了起來,說了一聲對不起,便轉身離開。璨璨喊了他好幾下,他都沒有回頭,就在這時,卻聽牧顏驚呼。

姜也南一愣,扭頭看去,是璨璨摔在了地上,小臉煞白,渾身抽搐,似乎透不過氣來,捂着心口難受嗚咽。

姜也南立即走去蹲在璨璨身前,他要去抱璨璨,牧顏一掌推開他,他狠狠地盯着姜也南,質問道:“剛才他還好好的,怎麽會這樣?”

姜也南手裏的冰淇淋盒子掉了出來,牧顏看到,立刻拿了起來,輕輕嗅了嗅,“這是什麽?怎麽會有花生的味道,你給他吃的嗎?他對花生過敏啊。”

姜也南沉下臉,深深吸了一口氣,俯身過去一把抱起璨璨,他對牧顏說:“先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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