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姜也南就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小孩, 興奮地想要和徐州分享。

徐州側頭看了眼身邊的同事,手機緊緊貼在耳邊,從工位上起身往外走去。他走到外面樓道口,四周無人,他站在小窗邊點了一根煙。

徐州抽了一口煙,對着電話低聲說:“也南,我已經改行不做編輯了。”

姜也南一愣, 心情像是緩緩下降的熱氣球,燃燒的火焰熄滅。他聽到徐州說:“沒辦法,這行當太累了, 錢還拿得少,我前年結婚了,老婆還生了孩子,我得養家。”

姜也南看着本子上, 一整頁密密麻麻的字跡,他拿起一支筆, 翻過一頁,在空白的地方畫上一個又一個的圓圈,他說:“我……我知道,我理解你。”

徐州和他道歉, “對不起啊。”

“不要這麽說,是你救了我,我要感謝你。”

只是徐州從第一本書起就是帶着姜也南的,姜也南曾經還以為不管是過多久, 這個人永遠會在。他抓着筆,有點煩躁,不知道該和誰去說自己的新故事。

璨璨現在是每周六去一次醫院,白天牧顏是有課的,璨璨自己主動聯系了姜也南,讓他帶自己去醫院。牧顏并不想麻煩姜也南,但他也擔心璨璨一個人,就對于璨璨的這些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姜也南接到璨璨的電話,差不多過了二十分鐘便到了他們家門口。牧顏還在做早餐,聽到門鈴響起,璨璨跑去開門,他在廚房裏聽到璨璨的歡呼,不用去看就知道姜也南來了。

他從冰箱裏又拿了一個雞蛋,多做了一份三明治。

姜也南走到廚房門口,看着牧顏的後背,試探着叫了一聲。

牧顏回頭,看着他,下巴微微往下磕。璨璨抓着姜也南的手,把他拉到餐桌上坐下,璨璨說:“姜老師,爸爸做的三明治特別好吃。”

姜也南眼巴巴地看着廚房,牧顏端着盤子出來,便見他這個表情,他不露聲色走過去。姜也南起身替他拉開椅子,牧顏坐下後,對他們說:“牛奶在廚房,自己去拿吧。”

“我去拿。”璨璨舉起手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廚房裏。

牧顏把盤子推到姜也南手邊,他說:“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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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姜也南咬了一口三明治。

璨璨把牛奶拿了過來,小朋友坐在他們之間,像是一條無形的紐帶,打破了原本的沉默。

“姜老師,你怎麽看着瘦了啊?”璨璨抿了一口牛奶,嘴巴上一圈都是奶沫子。

姜也南看了就要去扯紙巾,牧顏的手也伸了過去,和他碰在了一起。兩個人都是一愣,姜也南先縮了回去,牧顏捏着一張面紙給璨璨擦臉。

姜也南則說:“這星期再寫新書,熬夜比較多。”

“新書?姜老師是作家啊?”璨璨興奮起來。

姜也南摸了摸鼻子,他說:“幾年前的事情了。”

“為什麽突然不寫了?”牧顏的聲音插了進來,姜也南怔愣,他看向牧顏。

牧顏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可問都已經問了,也後悔不了。他換了種緩和的語氣,又問了一遍,“你為什麽之後就不寫書了?”

姜也南回憶起當時的情況,他覺得喉嚨幹澀,拿起杯子,把裏面的牛奶一口氣喝完,抿了抿嘴,低聲說:“我當時生了一場大病,很多事情都有心無力,新書過不了審核,我和出版社的人吵了一架,之後就不想寫了。”

牧顏心裏打了個顫,他聽姜也南說:“挺難過的,感覺現在寫東西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有什麽不一樣?”

姜也南說:“以前在書裏寫男人寫女人寫愛情寫欲.望說背叛想着一切好與壞,而現在只能寫愛和美,贊揚生活,歌頌命運,可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好,寫不出來了。”

一個三明治咬了十幾口全部吃完,一杯牛奶分幾次喝盡,那麽一個人被壓抑幾次能把他心裏的熱情掏光呢。兩千年的時候,大家模仿着未來人和現在的自己對話,他們在貼吧裏說,未來很好很自由,二十年後的世界會更寬容。

那些人會想到嗎?會想到自己可能來到一個被壓制被禁.言的環境裏,大家都變成了實驗室裏的小白鼠,只能拼命地往前跑,偏離了賽道便會失去一切。

牧顏為姜也南的新書前景堪憂,他心裏想問,但卻還是忍住了。

他不想去和姜也南有過多的牽連了,現在這樣已經是極限。

吃過早餐,姜也南開車送璨璨去醫院,璨璨拉住牧顏的手,站在兩個大人之間,奶聲奶氣道:“爸爸,你坐姜叔叔的車吧,你就不用自己開車了。”

已經從姜老師晉升為姜叔叔的姜也南,嘴角輕輕翹起,他小心翼翼瞥向牧顏,聽到對方說好,他擡起手,蜷曲的手指抵在嘴邊,藏住笑意。

牧顏拉開車門,便看到後坐上多出來的安全座椅,他朝姜也南看去,對方已經鑽到前面。

車是新買的,之前那輛還在修車廠,大概也修不好了。黑色的SUV能放很多東西,适合一家三口自駕游。

姜也南開車先把牧顏送到舞蹈教室,牧顏從車上下來,看到一大一小都趴在窗口擺着手和他說再見。

璨璨中午的時候挂完了水,護士過來拔了針頭,小朋友一聲不吭,用棉花球按住針眼。姜也南把他抱起來,低頭問他:“想去吃什麽?”

璨璨仰起頭,圓溜溜的眼睛裏是一通盤算,他說:“我想吃肯德基。”

姜也南皺皺眉,有些為難,“我記得你爸爸說過,不準你吃這個。”

“啊,姜叔叔,難得吃一次也不行嗎?”璨璨苦着臉,湊過去用腦袋蹭着姜也南的領口,他小聲說:“就吃一次,可不可以嘛?”

十分鐘後,他們坐在了離醫院最近的一家肯德基裏。姜也南點了個一個全家桶,就兩個人吃,璨璨吃了雞塊又吃了甜筒,開心的不得了。

姜也南拿起紙巾,替璨璨擦掉嘴邊的番茄醬,他說:“回去要保密。”

璨璨連連點頭,舔了舔嘴角,笑眯眯地點頭。

下午,姜也南帶着璨璨去咖啡館休息,給璨璨點了個芝士蛋糕和一杯熱可可,璨璨又開心了一回,抱着姜也南的手臂,踮起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姜也南整個人都呆住了,隔了好久回過神來。

原來當一個溺愛小孩的長輩那麽舒适,姜也南的拇指輕輕扣着食指指腹,他滿足地籲了一口氣。

大概三點的時候,姜也南去接牧顏。璨璨坐在安全座椅上,小肚子吃得鼓鼓的,他打了個嗝。姜也南笑了笑,回頭看他,“這樣子晚飯還吃得下嗎?”

“姜叔叔會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嗎?”璨璨的眼睛亮晶晶的。

“你可以和你爸爸說說,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鍋。”

璨璨一臉我會去完成任務的神情,等接到了牧顏,他就立刻抱住他爸爸的手臂,撒嬌道:“爸爸,晚飯和姜叔叔一起吃好嗎?”

牧顏剛在舞蹈教室裏洗了澡,沐浴乳的氣味像是水蜜桃,甜得不像樣。姜也南的鼻子動了動,後背往後靠,他側耳去聽,牧顏說:“一起吃?想好去哪裏了嗎?”

沒想到會這麽容易就答應了,姜也南有些驚訝,璨璨則是沒什麽顧慮的笑了,小聲歡呼一下,他對姜也南說:“姜叔叔,爸爸他答應了。”

姜也南派出的小兵拿回來了勝利的消息,他這才松了一口氣,車子駛過一個路口,他說:“天氣冷下來了,一起吃個火鍋吧。”

牧顏皺了皺眉,下意識問:“查過了嗎?衛生怎麽樣?”

姜也南嘴角翹起,扶着方向盤的手不由放松,他不禁打趣道:“我看了幾百條評論,都是好評。”

牧顏的臉紅了,他也知道自己有些憂心過頭,他笑了笑,不在說話。

姜也南找到的那家火鍋店據說吃的是養生,湯底都挺清淡,裏頭還放了黨參和當歸,牧顏看了一圈才算是放心。坐下後,姜也南把菜單遞給牧顏,牧顏點了兩個蔬菜,又遞還給姜也南,姜也南沒怎麽看,直接給璨璨。

一本菜單在三個人之間轉了一圈,牧顏看到璨璨在幾個菜上打着勾,忍不住對姜也南說:“你自己怎麽不點?”

姜也南的手肘靠在桌子上,撐着下巴看着璨璨,他說:“他會點菜,我和他出去都是他來找的餐廳。”

很少會有家長把決定權交給孩子,牧顏也是這多數家長裏的一位,而姜也南就是少數的。

璨璨點的幾個菜,巧妙地避開了牧顏的雷區,服務員端上來的時候,他也沒說什麽。

火鍋裏的水逐漸煮沸,姜也南放了牛肉進去。牧顏側頭問璨璨,“今天中午吃了什麽?”

璨璨眨了眨眼,擡起頭看向姜也南,他幹巴巴道:“吃了雞肉。”

牧顏點點頭,“好吃嗎?”

姜也南像是做錯了事,心虛地低下頭,璨璨看着這抛棄自己的叛徒,對他爸爸說:“好吃,姜叔叔帶我去的。”

姜也南“咻”地擡起頭,牧顏正好看着他,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一塊,他撓了撓頭發,朝他抿了抿嘴笑。

好在牧顏沒有問下去,牛肉很快就熟了,姜也南用勺子撈了出來,分別放到璨璨和牧顏的碗裏。

和姜也南重新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這是牧顏這幾年來想都不會去想的。

餐廳的燈光像是從水晶裏投射下來的,姜也南的臉在這種燈光下顯得異常立體,眼窩深邃鼻梁挺拔。他往下看着,長長的睫毛漫不經心耷拉在眼睑上。

牧顏偷偷去看,餘光包裹着姜也南。

那曾經是他憧憬的人,也曾是他的噩夢。

他們都是跋山涉水的人,愛是山,欲是水。走出了萬裏,相隔了萬裏,似乎永遠都回不了頭了。

璨璨吃火鍋吃到一半就困了,在沙發椅上趴着睡。牧顏喊了他幾聲,他“唔”了一聲,勾住牧顏的手臂,小聲說:“爸爸,我困。”

姜也南看了一眼還剩下的菜,把牛肉都涮了進去,對牧顏說:“牛肉吃完了就走吧。”

牛肉幾乎一燙就熟了,把肉吃完後,姜也南關了火。牧顏把璨璨抱起來,姜也南走到他身邊,伸出手,“我來吧。”

璨璨長大了不少,牧顏現在抱起來已經有些吃力了,但姜也南抱着璨璨好像還挺輕松的。

他剛剛已經結過賬了,他們從店裏出來,外面的天已經暗了下來,擡起頭能看到半彎的月亮。

牧顏想起他們在芬蘭的時候,兩個人躺在床上,透過窗戶,月亮挂在半空,月光流淌過他們的身體。姜也南的臉被那一層銀輝籠罩,好看得不真實。

走到了車庫裏,姜也南手裏還抱着璨璨,就讓牧顏幫自己拿一下褲子口袋裏的車鑰匙。

“就在左邊的口袋裏。”

他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衣,側過身,牧顏猶豫了幾秒靠近他。手碰到褲子的布料,他低着頭,把鑰匙拿了出來。

牧顏拉開後車門,看着姜也南小心翼翼地把璨璨放進安全座椅裏,随後輕合上門。

姜也南轉過身,見牧顏沒動,他靠在車門上,手放在背後,他問:“怎麽了?”

牧顏搖了搖頭,可卻還是沒有走動。

姜也南疑惑地看着他,車庫裏昏昏暗暗,一輛車從他們身邊駛過,姜也南拉了一下牧顏的手,“小心。”

牧顏撞進姜也南的懷裏,頭紮在他的胸膛,一聲刺耳的鳴笛,一串淩亂的呼吸。

牧顏不敢擡頭,他嗅到姜也南身上的氣味,還是和以前一樣,淡淡的像是沉木香。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想哭。

姜也南對于他來說,就像是一場噩夢,如今這場夢醒了,他睜開眼,除去心口微薄的驚顫,竟然還能感覺到夢中那些細枝末節的溫柔。

姜也南一直都是個溫柔的人,他的暴戾冷酷,那些曾施加于自己身上的痛苦,全都源于他生病了。

不止一次,牧顏心裏唏噓,覺得命運在愚弄自己。

他們曾彼此那麽愛對方,可是愛到最後,方法錯了。

“牧顏?”姜也南擡起手,手指插進牧顏的發絲間,慢慢捧起他的臉。

姜也南臉上的困惑觸及到牧顏發紅的眼眶後變成了訝異,他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去問。就聽牧顏說:“你的新書……能和我說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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