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這天早上起來,齊庸凡煮了一鍋白稀飯,順手盛了一碗,配上榨菜、豆腐乳等小菜送過去給殷旭。

殷家很大,看起來冷冷清清的。殷旭蒼白着臉前來開門,接過他遞過來的熱粥,道:“飯錢往後每七天一結可以嗎?”

齊庸凡點點頭,見他這模樣,關心道:“你生病了?”

“約莫夜裏染上了風寒。”殷旭重重地咳嗽了幾聲,道:“無妨,我等下便去抓藥,中午順路來你家酒館吃飯。”

齊庸凡道:“就在陳記肉鋪旁邊,你應認得路吧?”

殷旭頓了頓,“……不認得。”

齊庸凡撫額,微微嘆了口氣,道:“不如你收拾一下,我現在帶你去鎮上找郎中?”

殷旭低頭看了眼手裏的粥菜,道:“可我還未用飯。”

“那我等等你吧,過會你吃完了去隔壁敲門。”

說完,齊庸凡便回屋收整貨品去了。

他只需帶些果幹、面餅等物補充店裏的庫存,譬如烤串等物,由柳元子每日去菜場上買來,再逐一用竹簽串好。

給他省了不少事。

冬天快結束了,氣溫逐漸回升。他已經脫下了保暖內衣,外穿夾棉厚袍子便足矣抵禦風寒。很快殷旭來敲門了,他提着打包好的大竹籃子往外走。

他們住的地方蜿蜒在一條長長的深巷裏,踩過濕噠噠的青石路,走過一段,才能看見熱鬧的鎮景。牆壁上長滿了厚厚的青苔,散發着一股奇異的草味。

本來冬天時這些青苔都枯萎泛黃了,結着一層冰渣子。如今早已融化,悄悄冒出綠芽。

走出巷子,路邊有一老妪在叫賣燒餅。她長年累月蹲在這裏賣餅,“熱乎乎的餅子嘞,只要五文錢”,她常這般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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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的聲音有氣無力的,夾雜着刺耳的尖利。她烤的餅子質量也很差,像人一樣沒甚麽精神,嚼起來軟趴趴的,沒有勁道。

殷旭停住了腳步,取下腰間系的鑲邊錢袋,尋摸了半天,找出五枚銅板來放在老妪手心裏,柔聲道:“給我一塊燒餅。”

齊庸凡見狀,順口道:“你早上沒吃飽?”

殷旭搖了搖頭,親切地俯下身與老妪交談了幾句。在得知她如此年邁還要撫養年幼的三個孫兒,便很同情地從錢袋裏取出一錠銀子送給她。

老妪瞪大了眼睛,像是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大的銀子,忙雙手捧着接過來,喃喃道:“您是好心人,會有好報的!”

齊庸凡開口正想說什麽,又把嘴巴閉上了。他每日路過巷口都會見到這名老妪,時日久了,見她在冰天雪地裏怪可憐的,偶爾也會買塊餅照顧她的生意。

但後來他卻發現老妪并非表面上如此凄慘,她本是鄉下人,來到鎮上後霸占族親的房子,順理成章也成了南山鎮人士。

她靠賣破餅,裝裝可憐,每月也能掙不少錢。不過街坊鄰居都知道她的本性,從來不買就是了。

走去鋪子的街上寬廣了許多。齊庸凡與殷旭并肩走着,盯着他手裏那塊燒餅,忍不住道出了老妪背後險惡的真面目。

她的族親正值壯年,去年被官府抓去參軍了,家裏僅剩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兒。這戶人家頗有積蓄,男人臨走前特意将鄉下的老妪請過來照顧小女,千叮咛萬囑咐,許了老妪百般好處後才戀戀不舍地離家上路。

萬沒想到老妪是個潑皮,連着十幾天不給小女孩吃飯,餓得孩子皮包骨頭,爬到街上去乞讨,要口人家喝剩的面湯填肚子。

如若不是鄰裏發現報了官府,想必那孩子如今早已餓死了罷。

講完這些,齊庸凡感到口幹舌燥,自顧自地從竹籃裏掏出一個葫蘆,打開蓋子,咕嚕咕嚕喝着裏頭的加多寶涼茶。

殷旭繼續往前走,漫不經心地用腳尖踢路邊的野草,道:“她是個惡人又如何?左右不過幾兩銀子,我樂意,便賞予她了。”

齊庸凡心想,不愧是有錢人,豪氣沖天的。但他窮慣了,特別看這等奢侈作風不爽,勸道:“就算你有錢,也要懂得節約啊。更何況這年頭世道亂了,財不外露,省得被壞人惦記。”

殷旭愣了一下,抿了抿唇,道:“你如何看出這世道要亂了?”

“喏。”齊庸凡指了指遠山,道:“越過這些山頭,是一個個村莊。那些村民們饑一頓飽一頓,家裏的男人又全被抓走參軍。遲早有一天,會爆發民亂。我沒離開過南山鎮,但也能感覺到廟會街市的繁華,仿佛都是一種假象——”

他一時間有些說不清楚,感覺就像現代的泡沫經濟一樣。農村早已一貧如洗,農民們破産,人人自危。而城市卻仍歌舞升平,燈紅酒綠,實質上卻宛如泡沫般一觸即破。

他道:“就好像,大家都覺得錢快沒用了,或者離死不遠了,于是拼命花錢。”

所以夏星酒館的生意最近愈發好了。

殷旭苦笑了一下,道:“是啊,大殷風雨欲來,連你都看得出來,而那些人卻不懂。”

“那些人?”齊庸凡有些疑惑。

“別管這些了。”殷旭道:“燒餅你吃嗎?”

齊庸凡搖了搖頭,露出嫌棄的表情,“這燒餅忒難吃,我以前吃過。”

正好路過一片小水灘,幾個面黃肌瘦的孩童在打鬧,身上的破衣衫沾滿了污泥。殷旭走過去将那個燒餅送給了他們。

齊庸凡道:“看不出來你還蠻有愛心的。”

殷旭奇怪道:“是何意思?”

齊庸凡想了想,道:“就是說你人很好,很善良。”

殷旭笑了一下,微微牽動嘴角,道:“要真是如此便好了。”

繼續往前走。齊庸凡問他小林子的屍體該怎麽辦,難不成一直放在官府那兒?

于情于理,殷旭作為小林子的主人應當去認領這具屍體。

談及此事,殷旭的表情明顯冷淡了許多,道:“我已雇人将他領去安葬了。”

說實話,齊庸凡仍覺得挺匪夷所思的。沒想到小林子居然暗戀從小供奉的主子這麽久,并且還為之尋死覓活。只能說他太蠢了。

他望着殷旭走在前邊的背影,忽然又在想,事實難道真的如此嗎?

也許不該輕信他人的片面之詞。

然而如今小林子已死,他又不是什麽名偵探柯南,此事便只能塵埃落定了。

……

南山鎮,妙醫藥鋪。

店面采光不佳,踏過門檻,撲面而來一股陰氣。沉沉的中藥味彌漫,夥計坐在幽暗的角落裏,低頭撥着某種草藥。

殷旭獨自走進來,仿佛對此很熟悉似的,問夥計:“老缪在哪兒?”

夥計道:“在裏頭抓藥呢。”

殷旭捂住嘴,咳嗽了幾聲,掀起簾子走進裏間,瞧見那個在藥櫃前忙忙碌碌的老頭,道:“我病了,給我抓幾副藥。”

老頭穿着灰撲撲的馬褂,白白的胡子,看起來頗有幾分隐世名醫的模樣。他回頭一看,笑道:“呦,稀客,主公您生什麽病啦?”

殷旭道:“夜裏染了風寒。小林子走了,沒人添暖爐裏的炭火。”

老缪道:“成,我一會給你抓幾副藥,須煎熬服用。給你挑的人已經來了,正在後院等着,一會你把他帶回去,免得夜裏無人給你添炭火。若要再病了,我老人家可擔當不起。”

“小林子下葬好了?”

殷旭撚起桌上磨藥的長棍物什把玩着。

老缪恭敬道:“按您的吩咐,已厚葬在鎮子附近。”

殷旭應了一聲,像是忽然對這根攪藥的玩意感興趣了,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弄着。

老缪低聲道:“也是夫人疏忽了,當初竟沒發覺小林子是五王爺的人……”

“倒也不算,畢竟他一直沒告訴五王爺我是男人。”殷旭不鹹不淡道:“看在這份上,我給他一份厚葬。”

老缪道:“太監的命根都統一保管在宮裏,過陣子才能運出來與他葬在一起。”

殷旭擺擺手,道:“這種事兒就不用同我講了。”

老缪抓好藥,用薄紙包好,捆成一吊遞給他,道:“跟我去後院領人吧,這回肯定是幹淨的。”

殷旭道:“嗯,宮裏的?”

老缪道:“不是,外邊從小養的。”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殷旭瞥見一個黑面少年站在院子裏,看着挺高,穿着褐色短卦。他唯唯諾諾地朝殷旭彎腰鞠躬,道:“見過主公。”

老缪在一旁解釋道:“這是個練家子,武功不錯,平常也能照顧您。”

“就他了。”殷旭道:“叫什麽名兒?”

老缪道:“沒名,打小喚編號,等着您取呢。”

殷旭想了想,道:“那便叫葉子。”

黑面少年沉默不語,看不出來對這個新鮮出爐的名字是否滿意。他跟在殷旭後面,提着一吊藥,默默地走出妙醫藥鋪。

殷旭扭頭問他:“認路嗎?我要去夏星酒館。”

少年點了點頭,加快腳步,領着他的新主人拐向了一個新的方向。

街上浮着沉沉的酒香和飯菜的香味。殷旭一看,才發現肉鋪對面的龍游酒館竟也開門了。小二在路邊喊客,妄圖拉住他的衣角。

少年眼疾手快地上前拍掉小二的手,兇神惡煞的神情,盯得小二冷不丁瑟縮了一下,往後退了幾步。

殷旭笑了,悠悠道:“葉子,往後你便喚我公子罷。”

少年點了點頭,“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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