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這天晚上, 他們住在一家裝潢極為考究的客棧。殷旭到了汴京便再沒在人前露過臉,學齊庸凡的樣子, 也罩了個面紗。

齊庸凡戴面紗是因為心虛,畢竟齊雍以前就是混京城的,此處離天子腳下那麽近,保不準有什麽熟人會認出他,還是小心為上。

至于殷旭為何戴面紗……齊庸凡心想, 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是為逃兵役而來。謹慎一些沒有壞處。

付了房錢, 早有手腳利索的小二将行李提到房間裏。因着那裝有自行車的包裹實在太重, 他一陣龇牙咧嘴地,額上暴出青筋。不過兩層樓梯的距離, 生生憋出一身汗來。

齊庸凡看不過去,就是他這般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也給了二十文賞錢, 擲到小二手心裏, 迎來一個大而感激的笑臉。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撲面一股封塵已久的悶味兒, 沁到鼻腔裏, 給齊庸凡吓出個噴嚏。

小二扭過頭, 歉意地笑了笑, 道:“這便喚人給您灑掃。”

齊庸凡又給了份賞錢,“被褥什麽的,都給我換新的。”

小二掂了掂手裏的分量,高興道:“好嘞, 您先去樓下吃壺茶,不消一柱香,包管替您安排妥當。”

齊庸凡應了一聲,正好餓了,便喚殷旭與葉子一道下去吃飯。

可觀這客棧規模,倒不像有什麽好肉好菜的模樣。三人既是出門避難,不好聲張,便沒選高檔住所,随意瞧了家小店便進來了。

葉子怕殷旭吃不慣,便提議去附近找家酒樓用餐。齊庸凡也是這個想法,當下點頭同意。

步行出門時,天已完全黑透。汴城依舊燈火璀璨,密密麻麻的商鋪,喧嚣熱鬧的街市,面館的紅旗牌在風中飄揚,接旗連旌。

他們走進東市,此地有許多宵夜排擋,食物的香氣猶為誘人。

甚至還有從沿海地區運來的海鮮,汴城內修了一條舉世聞名的運河,水路交通便利。那些魚蝦,大多還在桶盆裏活蹦亂跳。

夥計忙着倒水換水,操着陌生的汴城口音,不忘招攬路人,吆喝聲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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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們進了一家名為“如意菜館”的大酒樓,要了二樓包間。

齊庸凡一屁股坐在椅凳上,先點菜,唱戲似的念道:“鮮肉丸子、酥炸鹌鹑、羅漢豆腐、杏仁佛手、酒蟹釀橙、白蓮蓬糕、清炖鲫魚湯、渾羊殁忽、梅花湯餅、一例水果拼盤、臘炒白菜……”

邊上記菜的哥兒已聽得冷汗直冒,忙道:“公子,煩擾您說得慢一些。”

殷旭微微蹙眉,“點這麽多,吃得完嗎?”

齊庸凡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你付錢。”

奔波的這一月,齊庸凡基本與蔬果無緣。他心疼地摸了摸額頭上的痘痘,心想今晚一定要多吃一些補回來。

汴城多了許多新鮮事物,此處與鄰國保持貿易往來,譬如香水、波斯地毯等,在街上随處有賣。菜色也很不錯,齊庸凡另點了幾道海味,吃得十分過瘾。

期間去了趟如廁,回來時齊庸凡正要結賬,卻聽店小哥說已經付過了。

他便問殷旭,“不是說這頓我付嗎?”

殷旭正吃着茶碗蒸,作飯後甜點,聞言擡頭,淡淡道:“不過一點小錢,你我之間,何必如此計較。”

齊庸凡想想也是,但這麽多菜點下來也要上百兩銀子了,他怪不好意思的,心想下回一定要請回去。

吃罷飯,三人下了樓去,在坊市之間穿梭閑逛。偶爾有那跳馬戲,鑼鼓喧天,齊庸凡便停下來看,覺得有趣,擲兩枚賞錢。

殷旭像是對這般繁華之地早已習以為常,立于一旁,卻不看戲,目光落在齊庸凡身上。

葉子一直被老缪養于鄉野之地,倒也極少見得這些玩意,當下顯露出幾分孩童模樣,與齊庸凡人手一支冰糖葫蘆,笑得跟桃花似的。

不知為何,見得這般場景,殷旭的心情不知不覺也好了許多。

夜市熱鬧,小攤小販便也不吝啬那點燈油錢。尤其是那些鋪面,燃着好幾根孩兒手臂粗細的油蠟,照得整條街亮堂堂。

走到前邊,齊庸凡忽的見一名身披缟素的男子跪坐在地上,邊上立着一塊牌匾,上書“賣身葬母”。

圍觀群衆裏三層外三層将他包圍了,個個指指點點,嘴裏說不出什麽好話。

齊庸凡也覺得新鮮,他只聽說過女子賣身,還是頭一次見古代男子賣身。

不消片刻,便瞧見一名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婆婦,身着華服,穿金戴銀,粗聲粗氣道:“你這是個什麽賣身法?”

男子相貌秀氣,此時将頭彎到了土地底下,小聲道:“只消給了葬母錢,讓小生做什麽都行……”

婆婦滿意地點了點頭,“須多少錢?”

齊庸凡來晚了,虧得他長得高,才能在後面瞧得清清楚楚。人群傳來叽裏呱啦的議論聲。

“好好一個男人,不去做些正經事,卻來賣身?真是稀罕。”

“就是賣些苦力怕也能賺到不少銀錢,用來葬母足夠了。”

“那婆娘,你看見沒,不正是汴城中有名的吳寡婦,仗着有錢,已經在家中養了三房男寵了……”

齊庸凡嘴角一抽,沒想到在汴城內,民風竟如此剽悍。尋常寡婦,若是幹出這等勾當,怕已是被鄉民浸豬籠了。

但眼前這吳寡婦,卻活出了女權代表的模樣,像男人似的三妻四妾,逍遙快活。

“三百兩銀。”男子低垂着頭道。

此言一出,人群再是沸騰起來。

“竟要三百兩?這人怕不是要葬母,而是撈錢吧!”

“區區一口棺材,幾百文便是了,哪兒用得着這麽多。”

還有人勸吳寡婦,“你莫要被他騙了,若是花錢請回家中,沒過幾日便逃走,不是虧大了。”

吳寡婦卻像是被男子的美貌所惑,一時鬼迷心竅起來,從懷裏掏出五張百兩面額的銀票,甩到男子身上,高聲道:“你叫何名?以後便跟了我罷!”

男子低聲道:“在下名洛,單字一個言。”

“哎呦,那吳寡婦正值如狼似虎的年紀,這小子看着氣虛體弱,也不知受不受得住!”有人搖頭晃腦地哀嘆道。

齊庸凡站在身後,聽得這話,不由得笑出聲來。

不知是笑聲,還是何種緣故,男子驀地擡起頭來,正巧看到齊庸凡。

風吹起他面前帽子墜下來的黑紗,隐約露出半張臉。

男子一愣,忍不住喊道:“齊兄!”

然而人群喧鬧不已,彼時齊庸凡已走了。

殷旭叫他回來,叮囑道:“此地離京城不遠,你須得小心,不可動不動逃走了。”

“我只是去看前面的賣身葬母了……”齊庸凡自顧自地解釋道,又覺得不妥,讪讪道:“下次不會了。”

葉子忍不住道:“公子方才尋了你半天,可着急了。”

齊庸凡尴尬一笑,繼續往前走時,看中一根淺藍燙金邊的男式發帶,便問老板要多少錢。

老板道:“我這發帶可不便宜,須半貫錢。”

以前在南山鎮也有賣發帶的小攤,大多只賣十幾二十文。裁縫店裏稍貴些,但幾片布而已,也沒有超過一百文錢的。

齊庸凡一擰眉,便開始與老板砍價,最後花八十文就買到了這根發帶。

殷旭在邊上站着等了半天,道:“你若是想要,我花半貫錢給你買了便是。”

“喏,送你的。”齊庸凡将發帶伸手遞了出去。

葉子大驚,沒想到齊庸凡會拿八十文買來的玩意送給自家公子……

殷旭倒沒生氣,甚至心中還有一絲竊喜,這是他收到來自齊庸凡的第二份禮物。第一份便是那生辰時送的牙刷。他沒舍得用,一并裝在随身包裹裏,本打算好好珍藏。

他接過發帶,放在手中把玩了一會,道:“謝謝。”

齊庸凡撓頭,“我還以為你會嫌棄呢。”

“不會。”殷旭面色一肅,“我很喜歡。”

“哈哈,方才看見這根發帶,莫名覺得很适合你,便一時沖動買下了……你喜歡就好。”

接着又往前走,殷旭買了蜜餞、肉幹等物,說是路上無聊,可以吃着解悶。

他們明日啓程去京城,汴城雖離京近,但也須将近三個小時的路程。

最後路過一家金店,殷旭進去買了一只金墜子,上面刻着一只精美的小兔子,活靈活現,頗為可愛。他将墜子給了齊庸凡,道:“送你。”

這下齊庸凡囧了,他只是随便送了個八十文的發帶,殷旭卻轉手回了個幾十兩銀子才能買的金墜子。

而且他正好是屬兔的……

見齊庸凡不收,殷旭的眉毛皺成兩團,道:“你別嫌棄,下回我送你更好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齊庸凡連忙擺手,“只是覺得太貴重了。”

“一點小玩意而已。”

殷旭忽的停住腳步,解開墜子,環到齊庸凡脖子給他戴上。

此處已是人煙稀少之地,路邊的燈籠照在兩人臉上,顯出一種溫潤細膩的光澤。

齊庸凡生得高,殷旭要微微揚起頭,才能替他戴好。最後系鎖扣時,擦過他的左耳,兩人離得極近,顯得有些暧昧。

葉子不由得呆了,不知為何,看兩人的互動,竟覺得有些熱血沸騰。

“好了。”殷旭替他理了理衣襟,松開手時頗感戀戀不舍。但他并沒有表現出來,臉上依舊平淡無波,道:“我們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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