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好強
青陽城不愧是流雲宗的立宗所在之地,這邊剛起了個話頭,附近小桌上吃早點便都衆星拱月把糯糯這桌圍在中間,你一句我一句搶着獻殷勤。
流雲宗乃隕落的老宗主霍有悔于六百多年前創立,前三百年都只是小有名氣的普通宗門,遠沒有如今數一數二的地位。宗門低調定居在青陽城以北的落霞山脈中,宗主的大乘期更是歷經兩百年沒有突破。
“宗主何時渡劫”一度成了附近幾代百姓閑時的賭注。
流雲宗嶄露鋒芒是在霍九淵拜入宗主門下之後。霍九淵起先只不過是一個被丢棄在落霞山腳的棄嬰。無人知其身世來歷。若不是被路過的霍有悔撿到,不是被狼叼走就是凍死在山林中。
霍有悔不忍其早夭,将其抱回,并取名九淵,字潛。修士多得是沉迷修行情.欲淡薄的,霍有悔無妻亦無子,待這棄嬰便如同半個兒子。等到霍九淵長到十來歲,顯露了超乎常人的悟性之後,那更是傾盡心力教養他。
霍九淵天資不可以用人來形容,他好似就是天道親手捏出的小人,代替他老人家來塵世走一遭看一看。此子修行不足兩百載,竟是比他師尊還早一步飛升上了九重天。
有記載以來,便沒有出現過這樣天資卓絕進步神速的修士。流雲宗因此名聲大燥,欲圖拜入宗門的子弟踏破了門檻。
又過了一百年,霍有悔感應到天劫将至。霍九淵離了九重天來找師尊,與他渡過最後兩個月時光。而後眼睜睜看着師尊粉身碎骨不堕輪回。
“從此以後霍九淵就沒再回九重天,瘋了一樣在各處找亡師的舍利。”閑聊客們啧啧嘆息:“流雲宗的弟子都不知道他在哪裏,阖宗上下一片愁雲慘霧。”
“我看九淵仙君是生了心魔,舍利本就應化歸天地,他卻偏不願意旁的修行者染指舍利。修道者本該看破紅塵心無塵埃,他卻越來越不通透,比剛入門的年輕修士還要癡纏執拗。”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面露鄙薄,姿态潇灑地開扇,向阮紅塵展示他的墨寶。
此處普遍搞宗門崇拜,果然聽不得霍家師徒的壞話。馬上有腳夫嘲笑書生假高潔:“那不一樣,仙君和老宗主情同父子,情分非同一般。看你窮酸樣,你家也不富足。你爹卻養你教你給你銀子讓你一心趕考。而不用像我一樣當個真爺們幹活攢錢養爹娘和未來媳婦。他要是死了你不也得哭天搶地披頭散發,哪還有心思在漂亮姑娘面前拽酸文……”
“呸,”書生儀态不存,跳起來和腳夫對罵,“你爹才死。”
糯糯熟練地跳到阮紅塵肩上,撥她耳墜催促:快走快走,再不走這幫臭男人又要為你打起來了。
他兩上午去聽戲,然後上酒樓,下午去賭場,然後看花魁。四處打聽常霁的同時吃喝玩樂樣樣不落,一擲千金。
阮紅塵很富裕,從她能半個月塞滿糯糯的乾坤鈴就足見一斑。狐貍精種族天賦就是讓別人千金博一笑。自從阮紅塵家族裏有一個前輩被個金礦主求去當了媳婦,讓整個家族繼承了好幾座金礦之後就更是……
糯糯在被塞了一個新的乾坤鈴之後有點受不住了:“別給我買了。”他剛才聽了一番“你爹”的争論,忽而就生出好些想法來:原來別人家爹和師父是這麽對家裏兒子徒弟的呀。給孩子依靠,并不予餘力給他最好,甚至還希望讓小崽子過得比自己更好。
糯糯雖然在娘親身邊呆了八年,但那會兒真只知道撒嬌。何況娘親身體一向不好,他也不會不懂事地要這要那。去找爹,他那冷面老爹又不止一次告訴他:“你娘很喜歡你,你多和她呆一會,別來煩我。”
這般兩邊提不了要求,着實不太清楚父母作用這麽大。
何況他後期被掃地出門,其他族人也四散在雪山各個角落,和他并不親近。他更是無從得知:原來做飯築屋抓魚捕獵這些功夫,別的小貓都是有爹娘教的。
糯糯自強自立的小野貓之魂在沉睡了半個月之後又覺醒了。
他瞅瞅阮紅塵:她現在管我吃穿用度,那是她腦門子熱。我卻不能這麽心安理得受着。畢竟她不是我爹娘。以後她厭了,想起來這幾日的事,怕是要煩我。
做貓就應該自力更生,絕不求人。
“以後你別給我花銀子了,我是男子漢。”糯糯躲過花魁欲圖摸他的手,爪子戳戳阮紅塵,“換我來養你好不好。”邊上的花魁見了不少精怪修士,噗嗤一聲笑了。
阮紅塵來這裏不過是聽聞此處花魁乃是城內最美豔的女子,來比美的同時順便打聽常霁是否有來過此地。有的話順便打聽下他對女子的喜好而已。
這會兒豔壓花魁,又打聽不到常霁的消息,聽人嘲笑她的貓就把人打發走了。
于是乎屋內又只有他們二人。呼吸都靜悄悄的。
阮紅塵醉了,伏倒在軟榻上,一手撈過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貓一下下撸着,竟是默契地接上了話茬:“白日裏我聽那腳夫罵書生蠹蟲,就怕你要多想。”
“唔。”糯糯尴尬道,“我白拿了你好些東西,确實是你的蠹蟲。”
“不要這麽想,我之前帶你下山之前,就說過我喜歡你,願意養你。你跟我下了山,自然是我照顧你多些。”阮紅塵一手捏着酒杯,小口小口啄飲酒,“何況你也不是男子漢,你說你們族十五歲就讓幼崽自立……你知道我多大了嗎?”
糯糯搖搖頭。
“我一百五十歲了,剛剛自立成年三個月。不止是狐族,世間精怪普遍百歲左右才會脫離父母的照顧。你在我這兒,還只是一個小寶貝,一只小小的貓崽而已。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還要偷妹妹的奶吃。”阮紅塵不給他反駁的機會,而是把糯糯放在了膝蓋上,“我比你大一百多歲,又比你富足得多,在平常花銷上多照顧你一些是理所當然的。何況你也照顧我脆弱的腸胃,顧着我一路上的瑣事”
“你會吃膩我做的點心。”糯糯想起梅花飯盒一天都沒被拆開,忍不住控訴,“昨晚還讨,今天就放一邊不吃了。我只是只身無長物的野貓,我還不了你的好。”
“那個啊,我留着有用,當驚喜……”阮紅塵醉了,話頭順口溜出去一半才稍微清醒,又及時把話題收回來,“你只記住我不需要你記我的好,也不需要你還銀子。我富足,便想要與你分享,我願意。這分享在我看來輕而易舉,甚至算不得什麽值得記挂的玩意。”
糯糯懊喪:“你将來或許會懊悔,我只是一個外人……”
“不會,我所給你的一切,都是出于我喜歡。讓你衣食無憂比我空守家財更能讓我開心。這便是你給我的回報。”阮紅塵再次打斷他,“我下山之時,爹爹發了好大的脾氣,他覺得我是瘋了才會惦記他的結義兄弟。這不合乎規矩。他說我會讓他在常霁面前擡不起頭……”
糯糯沒想到她會突然提這茬,愣住了。
“但我做事,一向只憑喜歡。我想要一只貓,便撿了你。想要常霁做我的夫君,便違逆父母下山來尋。”阮紅塵醉得坐不住,脊背彎成弓形,腦袋耷拉在糯糯頭頂,“你不要跟我算那麽清楚,我選擇了你,你便盡可以把我當做依靠,有什麽想說想要的,都提出來……嗝……”
“小野貓,收收你那野性和好勝心。你就接着像過去半個月一樣,乖一點,依靠着我,有什麽難題就來求我……”阮紅塵話沒說完,頭一栽,連人帶膝蓋上的貓一起撲倒在了柔軟厚實的地毯上。
糯糯被壓在阮紅塵的胸口位置,耳邊轟隆隆的,不知是血液奔湧的聲音,還是靈魂深處的咆哮在外化。
他回憶起自己第一次上樹捕鳥,下湖抓魚的瑟縮與惶然。那時候滿心不解:每只小貓的幼年期都是這樣摸索着前進的嗎?都如同暗夜行路,雙手張開摸不到半點路标的嗎?都這樣手足無措,也找不到半個指路人的嗎?
還有,為什麽有些小貓可以飛着捕獵了呢?是因為貓也分了三六九等,自己是比較愚鈍的那一種嗎?
不知道該問誰,于是沉默着自己摸索了。即便後來山雀精來做了他鄰居,他業已自立非常,不需要別人引路,有些關于自己天資愚鈍的觀念也已深入心扉。
他沒有急着爬出來,而是貓餅狀幸福地蹭了蹭爛醉的狐貍精:呀!原來依靠別人的感覺那兒好呀!原來我也是可以向別人求助的,原來我內心的呼救與祈願,也會有旁人願意回應我。
我不是孤立無援,我不是支舟獨木,我不是孤獨前行的摸黑者,我不需要如此自立。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阮妹子被迫下線,攻差不多好上線了。
糯糯:你個騙子!貓果然還是只能靠自己!我自己一只貓也能騙到仙胎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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