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生門
軟叽叽弱噠噠的貓精, 又不能打又不能摔的, 問出了前因後果也不能把他怎麽樣。
“你就沒別的說辭了?非要這麽編?”霍潛沒好氣地把貓往旁邊輕輕一扔, 轉眼又被他蹿到脖子上圍成了一圈貓圍脖。
糯糯感覺自己和霍潛好久好久好久都沒有見面了, 貪心地想要把自己繞兩圈。體長限制, 還是只繞了一圈。他退而求其次把腦殼放在可怕的老樹精看不見的角落, 哼哼唧唧低聲道:“那他沒女兒麽,不然我可以委屈點裝小母貓,把女婿的角色留給你。”
重點是誰公誰母嗎喵喵!
霍潛不跟小貓咪辯, 老實吃悶頭虧。
老樹精目前又瘋又傻連出路都找不着,暫且靠不得他來出魇境。但霍潛也不打算把他甩掉,一來他們不一定能甩成功,二來,放着魇境的主人在此處肆意游走不知會出什麽纰漏。
既然都被貓精瞎搞一通混成一家人了, 幹脆就放在身邊就近看管,沒準還能有意外之喜。
霍潛和糯糯一碰頭,便知魇境一事,想要出去只有三種辦法。一是讓主人打開方便之門, 由着他們退出。在主人自己都找不到出口的前提下, 這法子暫且擱置。
二是擊潰主人的心神。霍潛看看瘋到不能再瘋的老樹精, 不以為意。
第三條路,便是成功渡過一重魇境。
“魇境之中層層深入, 越到後邊越是直擊人內心的弱點。要想原路返回出口, 通常需要回頭再倒着經歷一遍前邊的幾重魇境, 以克服心結與恐懼, 将自己的心态調整到沒有恐懼與欲望的狀态。”糯糯尾巴垂在霍潛肩膀上,一晃一晃享受短暫的安逸時光,“只是來時已節節敗退,再回去多半是徒勞無功。這法子就是個死路,無需做不必要的犧牲。還好爹爹跟我說了,魇境之中有一些是生境。”
“生境?”霍潛都懶得吐槽他一邊怕老樹精,又一邊叫爹叫得歡實的行徑。
“爹爹他不是一朝一夕瘋掉的,他是在喪妻之後反複進入魇境懷緬過去,才落得如此下場。” 糯糯帶着老樹精來找霍潛時又遭遇了幾次走馬燈,回憶道,“他有段時間知道自己心态接近崩潰,又克制不住想要在魇境中重見往日歲月的誘惑。于是他改造了魇境,在每一條魇境組成的鏈條中加入一扇生門以作後路。要是經歷了那重魇境還保持清醒,便會直接被魇境傳送出去。”
老樹精一次次以身犯險,猶如刀口舔糖。
最後他果然瘋了。他依舊時不時重複緬懷過去的動作,卻自己都不記得他那扇生門在哪裏,也不能做到“經歷生境而保持清醒”。有時很快想起來開口在哪裏,有時因為想不起開口在魇境中逗留許久。
不過他不在意,他的歲月久長到讓人生不出緊迫感。甚至久長到讓他忘記自己的瘋病,以及滞留在魇境中的那一段段時光。
他遺失了自己的生門,霍潛的生門卻還在。
霍潛差點迷失在第三層,幸而糯糯橫空出世喚醒了他。前三層他抑制不住開花,被不斷送進新的魇境,但他始終保持清醒。由此可以确信生門在第四重以後。
開滿三朵小花的霍潛進入第四重魇境,頂着那只開了一瓣花的小花骨朵。
沒有走馬燈,沒有出現任何熟人的身影。只出現一個女子對鏡梳妝,一頭青絲垂落到腰畔。只是绾青絲的動作,便足以顯出身段風流,腰肢柔軟。
糯糯本來抱着霍潛一小撮頭發啃着玩,看見女人就啃不動了。他知道霍潛無父無母,師尊也是個老光棍。一群同門中倒是有些許女子,但走動最勤的唯有宋栖。可宋栖是個嬰兒肥三百年不退的姑娘!她沒有不盈一握的楊柳腰和五指纖長秀麗的紅酥手。
炸毛,豎尾巴,糯糯不淡定了:拿來的女妖精,竟然能出現在第四層。
霍潛的第四朵花莫不是“色”吧!他為什麽放着嘴邊的貓不色要去色一個女妖精!
他仰着圓溜溜毛絨絨還差點分層的下巴往霍潛頭頂看,就見第四朵小花的花瓣上空無一物。什麽字也沒出現。他躁動不安地把兩只前爪踮在霍潛頭頂,企圖三百六十度圍觀這朵花找字,才探了兩下頭就被霍潛摁回脖子裏:“消停點,別摔了。”
摁下這個那個又冒出來。
老樹精之前一直都離得遠遠的,實在是因為看不得自己家的豬這麽迫不及待要出欄的小樣兒。這回見着女人,也忍不住想要看看自己兒媳婦頭頂的花是什麽。
這兇噠噠的兒媳婦別是個磨鏡吧,我家乖寶是被這女妖精騙了種麽?
理所當然也被摁下去了。
霍潛輕描淡寫:“別跟我大小聲,站遠點,我還要保胎。”老樹精一慫,跑一邊縮着去了。要不是糯糯死活抱着霍潛不放,他能把這黏糊的家夥一塊撕下來帶走教育:貓崽都是小小的,軟軟的,半點不能多碰,要碰壞的撒……
霍潛注視前方的幻象,他生命中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身姿窈窕的女子,但他奇異地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麽身份。那是他曾經幻想過的妻子形象。
追根溯源還要回溯到他的少年時期,那時最早在他心中紮下母親與妻子形象的宋夫人已亡故。他下山歷練,又陸陸續續目睹了一些尋常的家庭。那些家庭中沒有耽于修行的孩子,父母對孩子的要求也不過是在課業之上。
一家三口和和樂樂小磕小絆地過日子,一幅幅溫馨的畫面在霍潛記憶中涓涓流淌。
霍潛相隔幾十年後故地重游,依舊能看到這一家三口。少年夫妻已結成老來伴,依舊還要為生活中的瑣事小吵小鬧。但吵完又面對面坐着曬太陽,在一片暖陽中一人納鞋底一人煮茶。或者給外出做活的孩子們煮煮飯,帶帶孫子孫女。依舊是一人燒柴一人掌勺,誰也不會單獨把另外一個人落下。
走清冷風的霍潛路過這樣的家庭,只在屋頂上看看就走,也不會特意打招呼說:我是幾十年前問路的/歇腳的/借宿的……
但這般和流雲宗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定然會撩撥到他的心弦。他心裏禁不住會想:父母與師尊之外,還有一重身份與之擁有同樣的分量。
也是如此親昵,甚至親昵到了不分你我的境地。
到底是少年意氣,再怎麽清修還是會經歷一段萌動的時段。何況這樣的關系看起來如此誘人,比親緣與師緣還要獨特一些。它是互為唯一,是永恒,是不離不棄,是不可言說。
它是赤.裸裸的宣告:除了師尊之外,你還可以擁有另一個信仰,還會有另一個人待你熱忱到熬盡心血。
只是這樣的念頭在修行到後期時便幾乎不會再浮現了。修士修到後來多多少少有些清心寡欲的狀态。所以這個群體才會盛産老光棍。
霍潛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在第四重魇境看見少年時的夢裏人。甚至這都不算是個真人。它更接近于少年霍潛對女性的諸多憧憬的集合,是他心中完美的女性外在形象。
霍潛不悅,既然魇境是重重推進的,便代表越是後出現的人與事,在他心中所代表的欲與懼越為深厚。這樣一個年少時的粗淺幻想,哪裏有資格排在師尊之後。
何況自師尊死後,他便不再願意和旁的人建立親密關系。他畏懼再經歷一次割肉剜骨般的痛失所愛。
他這樣經不起離別的人,哪裏有資格去娶妻成家呢?孤家寡人對于他來說,便是最為穩妥的活法了。
不解間,眼前的女子從梳妝臺前起身,依舊沒有轉身面對着霍潛,喃喃自語道:“相公快回了。”她生得窈窕,盡顯陰柔之美,聲音倒是與皮相不匹配,竟然帶着一點男子的清越勁兒。
說她咬字清晰硬朗像個男子,卻又在字裏行間透着一股渾然天成的嗲氣。誘使外男去靠近她,撫摸她,與她嬉戲的模樣。
霍潛警覺,覺得這說話的嬌嗲的調調很是讓他感到不祥。
女子離開梳妝臺,下了廚房,挑了一尾胖頭魚剁下頭,再把魚頭對中劈成兩半去除黑膜,撒鹽、料酒與姜片腌制後,平攤在一個碟子裏。緊接着手起刀落在邊上案板剁野山椒,切蔥花,剁完将其放到鍋裏加油加糖和其他佐料一起炒香……
霍潛心髒怦怦跳:不對。
他從沒幻想過他的妻子做菜等他回家的畫面。一是他辟谷得早,二是他幻想的那個妻子形象真的只是一個紙片人。從頭到尾都只是膚淺單薄的幻影而已,它經不起生活細節的推敲。全程輕飄飄如小仙女,半點不會沾上油煙。
要一個生活寡淡的年輕修士幻想出這麽具體的人設也着實不太現實。
那女子将炒好的料放到魚頭之上開火蒸的功夫,又嘀咕了幾遍:“霍潛怎麽還不回來。”着實讓畫面外的霍潛小驚一把。
糯糯比他更不淡定,被摁着頭也要喵喵叫:“我會做魚頭,我也給你做過剁椒魚頭的,你這第四重魇境怎麽回事喵喵喵。霍潛你現在就給我解釋清楚這娘們是誰,你怎麽吃着碗裏瞧着鍋裏,欺貓太甚!”
霍潛一臉麻木給他按到自己衣襟裏:“別胡說,我沒有。”疲于解釋這個明顯經過了變異的歷史遺留問題。
糯糯消停不下來:“我比她賢惠能幹,我還會做點心,煲湯,還會烤肉……诶你手怎麽這麽涼是不是倒春寒凍着了。”霍潛不答,心中升起一股難以摸清來由的羞惱,索性捂起衣襟把貓困在了裏邊。
“唔唔唔放我出去,我給你織手套。”糯糯乖咪咪不撕衣服也不在霍潛身上磨爪子,只兇噠噠打嘴炮,“我會織手套鞋子帽子圍巾毛衣毛褲,我比那臭娘們強多了。”
話音剛落,霍潛驚悚地發現那女子手中豁然出現一團毛線兩根竹針。依舊背對着他們,窩成一團坐在屋子一腳小凳子上,一心一意開始打毛線。
“給霍潛打雙手套,保暖。”女人這麽說着,嘿嘿一笑,笑到最後逸出了一聲得意忘形的“喵”,又嬌又嗲,天然帶着一股媚氣。
糯糯氣炸,跟個幻影對上了:“她剽竊我!喵喵喵放我出去我要跟她決一死戰。”
霍潛解釋不清楚,下意識把貓包得更緊,一只眼皮子不由自主開始狂跳。擡頭間,就見得老樹精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女子的對面。老人家看看女子的臉又看看霍潛和被霍潛蒙住了頭臉的糯糯,也沒有上來解救自己兒子的意思,反而露出了一個叵測的微笑。
非要行文化的話,大概就是:你們年輕人真的好會玩喔:D
被他這麽一笑,霍潛的另外一只眼皮子也控制不住地狂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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