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太子命人安排千蕤暫住在東城清幽偏僻的宅院之中,自己輕裝入了宮城。
入宮之後,齊王沿途的埋怨戛然而止,只餘一句,“父皇傳話,讓你到明陽宮一趟,只能你一人去。我便不去了。但三哥,你記着,別急着給那女人名分,父皇正在氣頭上。”
夏殊則沒有說話,神色凝重地随宮人入了明陽宮。
明陽宮殿內高擎燭火,煥然宏偉的龍案之後,皇帝側躺在虎皮靠上,薛夫人正溫順柔和地垂目替他揉捏右腿。
得知那逆子進來,皇帝臉上柔情蜜意蕩然無存,冷眼朝他瞟了過去,看了一眼,又冷笑道:“朕為你安排的婚事,你何處不滿?即便你不滿,也不該拿一個妓子羞辱衛家。”
“陛下切莫動怒。”薛夫人替他揉摁胸口,溫聲道,“不是一直念着太子麽,怎麽才見了面又要劍拔弩張。”
夏殊則垂目跪在除下,沉靜得猶如一塊水中礁石,風雨不侵。
皇帝厭惡這嫡子,一見到他,便想到那個眉眼幾乎照着刻出的皇後,那個高貴明豔、永遠對他不假辭色的皇後,太子對他的漠視,與皇後如出一轍地令人厭憎。
“那妓子被你安頓至何處?”
夏殊則道:“已在城中歇腳。”
“哼!”
皇帝揮手将一應折子筆墨掃落,冷然起身,“好得很,你預備拿她怎麽辦?娶她?做你東宮太子妃?”
他靜靜地仰起了頭,道:“如陛下答應,也無不可。”
這話氣得皇帝險些背過身暈死在薛夫人懷中,他又道:“但她身份低微,不能入主東宮,臣願将她安頓在洛陽,以為外室。”
皇帝氣得不輕,薛夫人起身,柔滑玉嫩的手掌貼着丈夫的胸口,緩慢地撫慰着,“陛下,可見太子也是有分寸之人,那妓子既是身份低微,太子當知她做不得太子妃,只是太子喜愛,養個外室也不是什麽大事。”
皇帝暗道,幸而皇後薨逝之後,他将六宮鳳印交托給了薛夫人,有薛夫人在,他總是耳聰目明,萬事心安。他抿起了唇,“尚未成婚,已有外室,成何體統?況朕讓衛绾前去河西,正是為了促成這樁婚姻,太子竟在那衛家女兒眼皮底下,将一個妓子大搖大擺迎回了洛陽,這樣衛邕的臉面如何擺?”
夏殊則道:“陛下可收回成命,河西之行,臣厭倦衛女專斷獨行,驕縱失禮,正欲退婚。”
那衛家幾個女兒,皇帝也是有所耳聞,衛皎不論,衛绾與衛織坊間确有潑辣之名傳出,不至于以訛傳訛,總有源頭。皇帝細想,天下的男人約莫都愛順從的女人,他不喜衛绾是情理之中,但,如此便要退了婚事,他一番苦心經營豈不前功盡棄。
“荒唐。”皇帝道,“外室可納,但必須在你成婚之後,即便不娶衛女,也自有別人,如無正妻,便納一外室,空惹人恥笑!”
“下去。”
皇帝見太子歸來得風塵仆仆,又被他幾句話頂撞得龍心大怒,愈發是想着眼不見心不煩。
夏殊則于是起身告了退,神色淡漠地折身離去。
皇帝仰靠回虎皮椅,薛夫人再度矮身下來替他撫着胸脯,軟語溫柔:“陛下莫動氣,這天底下好女兒多得是,總有合太子心意的。”
皇帝驟然睜開雙目,心中有什麽猛然彈動,“衛家二女,衛皎是麽?是你親姊之女,已和離在家,如今還未婚配。”
“陛下?”薛夫人驚愕于皇帝想法,“阿皎是已嫁之身,如何能配太子?”
皇帝蹙起了眉,道:“朕倒是不知怎麽的有種印象,太子曾偷取衛皎信物,被宮人撞見……”
薛夫人疑惑,宮中之事她了如指掌,太子身側她也安插有人,幾時發生過這樁事?她內心疑窦叢生,臉上波瀾不興地說道:“是麽,許是陛下記錯了?”
皇帝也沒懷疑,暗想着,許是記錯了。
但言者無心,薛夫人卻将這話記在了心底,回宮後,立親筆寫了信,着人出宮送至衛府。
衛府正是風雨如晦,衛绾一回來,便受了薛淑慎與衛織不少挖苦,她懶得與這些人計較,裝作落魄地回了西院,反倒讓衛邕出面遏止了兩人的落井下石。
正逢此時,宮中薛夫人一紙密信傳入薛淑慎手中,她拆開信,得知今日太子鬧出這事,揚言不喜衛绾,陛下心思已有松動,似考慮到了衛皎,薛淑慎大喜過望,手壓着信紙抵在胸脯,狠狠地暢快地幾個起伏。
衛邕與衛織俱問信上說了甚麽,但薛淑慎精明了,不肯再說,以免中途又有了變故,只是心中無邊竊喜。薛夫人既肯寄信前來,便是意在說明,她并不介意阿皎嫁作太子婦。難怪衛绾今日狼狽回府,太子也沒讓人過問一句。
陛下既然動了這樣的心思,再有薛夫人的枕頭風勸谏,事已成了七八分了。她心想。
衛绾回了寝屋,沐浴淨身,仰頭便倒在了軟褥之中。
倒下之後,這股鈍鈍的頭痛感,才漸漸消弭去。
她嫁不成太子,不知多少人看笑話,首當其沖的便是薛氏和衛織。衛绾最不喜受她們的冷嘲熱諷,故不願聽,自己先回來了。
常百草也累了,衛绾讓她下去歇息,迷迷糊糊間,不知怎的月娘點燃了燭火,在半昏的月夜裏,屋子裏燃起了火光,她的眼皮被刺了刺,睜開雙眼,只見月娘手掌護着燭火幽然而至,恍如無聲。
月娘從前是跟着她母親周氏的人,衛绾心裏極是敬重,便擁被起身,撐着倦意說道:“月娘,您來是有事麽?”
月娘坐在床頭,放了燈盞,從懷中摸出了一條繡帕,道:“姑娘不在洛陽時,我自作主張,繡了這麽一幅鴛鴦圖,原來夫人便說我繡得好看。如今姑娘待嫁,我便又繡了一幅,賀姑娘新婚之喜,雖是拿得早了些,但早晚也是要給的。”
衛绾朦朦胧胧的意識,被月娘一語驚醒,她皺起了眉,“月娘不知道麽,太子不願娶我,已想着讓陛下退婚了,他今日挽着那美人的手,在洛陽極近招搖,你不知道麽。”
今日月娘一直在府苑之中,的确沒聽過,只是下人私語竊竊,她還以為是主母那邊又不喜衛绾高嫁,在背後搬弄是非。她“啊呀”一聲,手中絹子飄落在榻。
衛绾原本便心思亂,見月娘如此失望,更心亂了。
一旦嫁不得太子,她要多受東院多少譏笑和挖苦,連帶着她身邊之人,也臉面無光。何況太子既不娶她,衛不疑留在他身邊,恐怕也要多受到刁難和排擠,畢竟當初他是頂了那年高德劭的太子的心腹老将的官職。
名聲保不保得住已然不重要了,衛绾并不在意虛名,可以說,倘若不是太子将話說得那般決絕,衛绾是不想退婚的,至少得知太子意欲自污時她便不想了。
甚至,她荒唐地在那之前,竟覺着太子殿下對她是有好感的,她還将上一世的橫死試圖全推在車騎将軍高胪身上……果然人心不足罷了。
月娘走後,衛绾再度躺了下來。難以入睡。
她想的全是河西之行,一路上太子救她于危難,身上負傷隐忍不說,尤其,是他受傷之後靠在樹上,仰目凝視滿樹濃葉的孱弱面容,那眼神是落寞的,有種令衛绾不能忽視感同身受的孤獨。
他們都是有上一世記憶的人,正因如此,當身邊人都在埋頭走着自己的老路,自己還不能直言警醒,無力抵抗宿命時,那種孤獨,非經歷者不能體會。
衛绾起了早,照約定約王徵在竹水亭設宴一會。
竹水亭便在衛府周邊,有薛淑慎的人遠遠盯着,薛淑慎料得如今衛绾婚事未退,也不敢同王徵越矩,衛绾畢竟不是蠢人,東院的人便只在暗處遠遠地監視,不敢湊近。
衛绾取了三杯酒,對王徵道謝,“表兄多年照拂之恩,阿绾不勝感激。”
衛绾與他碰了杯盞,一飲而盡。
三杯水酒入腹,衛绾已不勝酒力,臉頰微微吐出薄紅,添了幾縷豔色,水眸又深邃又迷醉,宛如迷霧之中的芙蓉嬌花,令人忍不住要撥霧而探。
王徵仔細觀摩她神色,頗含訝然地問道:“阿绾,你要與表兄劃清界限了麽?”
衛绾失笑:“何出此言?”
面前如霁月清風的男子蹙起了眉宇,“從你自河西歸來,對我……宛如不假辭色,是因要嫁給太子了麽,覺着應當避嫌,或是太子殿下不允許你與旁的男人在私下會面?”
衛绾單手支頤,輕笑道:“表兄言岔了,你我怎會是私下會面,數十雙眼睛盯着呢。”
王徵皺眉又道:“你是真要嫁給太子了麽?”
衛绾心神一動,直覺有甚麽來得過早了一些。
太子是個忙人,尤其這幾年,他不在洛陽的時日,反比在洛陽時要多,上一世王徵趁着夏殊則北上之際,于竹水亭對她剖白心意,情真意切地哄得她心動,跟着便策劃了私奔。但,推算時日這似乎早到了幾個月。
逃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衛绾是再也不會做了,她淡淡地抿住了紅唇,眸中宛有水汽。
王徵道:“阿绾,你莫嫁與太子。”
衛绾心道,連詞兒都還是一樣的。
她懶懶含笑,“為何?”
王徵咬牙踟蹰,終是說道:“這麽多年,表兄待你的心思,難道你一無所知?”
“阿绾,我亦是心悅你。我這一世不會再喜愛他人了。”
“阿绾,我亦想娶你。比太子真心。”
衛绾笑意未退。
真心想娶她的人,發誓同生共死之人,在面對箭矢之時,身體誠實地拿她做了擋箭牌……哪怕苦心孤詣不想娶她,一門心思要退婚的太子殿下,都本能地擋在女人身前呢。他的骨氣、擔當、愛戀,在生死面前實在不堪一提。
她眼波如霧,曼妙地凝視着王徵,輕輕眨了眨眼。
一模一樣的甜言蜜語,已經不夠了。表兄你還有麽?
作者有話要說:
王表哥絕對是阿绾最後嫁給夏夏最好的一把推手……
結婚不遠了,我發誓十章之內必定結婚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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