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常百草晨起時服侍衛绾梳洗,挑了身逶迤曳地的蔥綠色長擺繡襦,衣襟和袖口皆繡有繁複精美的藤蔓紋理,烏發松松攏成發髻,鬓邊倚着羊脂玉綴金累絲芙蓉簪花,于衛绾如今的身份而言,如此已是盛裝出行,顯得過于張揚了。

衛绾是故意的。她畏懼車騎将軍,只好借着盛裝壯膽,提醒對方自己身份,以免與車騎将軍談崩了,他要動用蠻力解決問題。

竹水亭畔,水中風荷幾裏,被風撲打着拍在湖中央大理石砌成的飛檐石亭下。衛绾來時,高車騎已經等候許久了,那日光曬在他颀長健碩的身影上,竟灼出了烈溫。

衛绾遲疑少晌,待高胪望來時,忍了忍,教常百草待在原地盯着薛氏的人,自己拾級而上。

“車騎将軍,你約我至此,有話同我說。我已來了,請高将軍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高胪對她卻極為恭敬,河西之行當中,他一路都為衛绾大為恭敬,起初她想不明白,如今也不願想了,高胪施禮之後起身,“想必信已送到小娘子手中,你已經知道了。”

衛绾颔首。

“因這一世,主公并沒有制出玄羽箭,旁人不知我送的什麽,衛小娘子卻不能更明白了。”

衛绾咬了唇,不想問那羽箭是良兵神器,将之與騎兵交手如有神助,而太子殿下卻為何放棄了玄羽箭,“高将軍怎麽确信,我一定是有那輩子記憶的。”

高胪輕輕一笑,自信且篤定地說道:“我是行伍出身,手上人命無數,但料想衛小娘子也是将門之女,不當怕我的,你卻一路避我如避蛇蠍,我昨日送出那封信紙,本也只是試探,着那下人記着衛小娘子臉色,至今日,自然已完全确信。”

高胪趁着衛绾心神驀地恍惚之際,又道:“高某開門見山了,昨日,撫西大将軍李翦回朝,已向衛司馬提出求娶衛二娘子的心意,他回來是高某一力撺動的。”

衛绾猛然擡頭,盯着高胪咬牙道:“你什麽心思?”

高胪擺手,“我與李翦将軍兩輩子相交,深知他心意,他苦戀衛二娘子,礙于身份不敢剖白,我在背後推了一把而已。若衛司馬同意,這自然是好的,若他不同意,李翦至少不必悔恨又一生了。”

“衛娘子,我深知你對我與主公畏懼并恨不得敬而遠之,一世都沒有交集,但有些話,我當着面不吐不快。你不願入主東宮,主公才答應退婚,但此事從頭到尾,只他一人冒着觸犯天顏之險,幾度頂撞陛下,是否也不公平?”

她沉默了。

是的,高胪與夏殊則自然是一條心的,高胪擔憂太子處境,來勸她也出面,這是人之常情,盡管夏殊則承諾過,也願意一肩擔了退婚,但,平心而論,他用的那個法子讓衛绾很是不安。

“如今,陛下的心意确實已有松動,數度談及衛二娘子。我不是嫌棄衛二娘子和離之身,只是,主公個性,恐怕難以被人強逆心意另娶他人,何況中間又有李翦。”

衛绾将前後串通起來,訝然說道:“所以你寫信讓李翦回朝,想辦法讓我二姐嫁不得太子?”

“一舉兩得,算有此意。”高胪坦誠說道。

衛绾怔忡着颦了娥眉,心亂如麻。

“衛娘子或許覺着,既是主公上輩子取你性命,他對不住你,如今應當他親手了解孽緣,對此我另有一樁事相告。”

衛绾此時已聽不見風聲,也不聞與她裙裾一色的風荷拍打在亭畔的婆娑之音,只有高胪說話時那略帶男子沙啞的嗓音,随着夏風霸道地灌入耳中。

“當年下令射殺你的人是我,我越俎代庖發號施令,主公從未下達過要取你與王徵性命的命令,他本已決定見你一面,便立即離開夕照谷。”

她的心跳恍然加疾,定定地靠在了亭邊绮柱之上,雙眼發直地望着高胪。

“其實,我也并未下令要取衛娘子性命。”

高胪食指壓住拇指成環,其餘三指抻開指向了衛绾。那正是上輩子他發號下令射殺他們的手勢!

衛绾心髒發抖,噩夢如重臨心頭,嘴唇發顫起來。

“這是我軍中的指令,當我如眼下指着一人時,便是要我将士将其誅殺,這種指令,只對我所指之人,并不傷及旁人性命。當初是我憤恨不平,想區區符節令,竟敢誘拐太子未婚之妻還大言不慚,起了惱意要取王徵性命。連我下達命令也是臨時起意,主公事先更是不知。”

“我本意只是殺了王徵,衛娘子也知玄羽箭的準頭與威力,何況跟随殿下的騎兵百發百中,絕不至于誤傷了你,我不過是不曾想到,那符節令大人危難之際拉了你一把。衛小娘子,這件事上,我确對不住你,你若想同我尋仇,可以将賬全推我身上。”

“這指令你還有不信,可上軍中詢問,如信不過我軍,楚王殿下的衛隊也盡可以一問。”

衛绾沒有不信,高胪不至于诓她。

“高将軍希望我也出面,協助太子殿下退婚是麽?”

高胪道:“私心之中,高某并不想主公退婚。”

衛绾道:“你想拿這樁婚約補償我?誠如你所言,你對不起我的事,與太子何幹?你讓他來用婚姻補償我?”

高胪垂首一笑,“我豈敢命令主公必須娶誰。衛娘子既十分不喜主公,便與他退婚,這不過是我的私願而已,你不必顧及。”

倚着亭柱的衛绾,忍下心中種種不适與煩亂,信口問道:“你為何有此私願?難道前世我死之後,殿下沒有因為我而被受人诟病?沒有被人指着罵無能,連未婚妻也跟人跑了?”

衛绾此言殊不客氣。

然而高胪卻沒有絲毫愠意,他垂着眼睑溫和笑道:“豈有被人诟病那一日?衛小娘子怕是不知,夕照谷回去之後,主公他只活了不到半年而已。”

“你……”衛绾真正地驚愕了。

她本以為,她上輩子是夏殊則背負于身的污點,但他畢竟還是太子,登臨九重之後,身邊自有美人如雲,久而久之,在他光鮮顯赫的一生之中,她自然便猶如一粒沙子般被淘去了。

她震驚地說道:“發生了什麽?”

高胪扶住了竹水亭一側圍欄,那語氣平穩不聞波瀾,“衛娘子被亂箭射殺之後,主公悲恸不能抑,險些拔劍殺我,是騎兵為我辯護……主公抱着你的屍身,在夕照谷耽擱了許久,親手将你與王徵葬在了一處……出谷之後,主公一夜間白發。”

衛绾震驚地聽着。

“這些話我在主公面前立下重誓,不得宣之于口。但,高某如再不說,實在寝食難安。”

“起初,他身體并未有不适,我們做屬下的雖心也悲痛,但想來主公只是大悲之下郁結于心所致,待入洛陽,托名醫調理,自然能有所好轉。不料數日之後,主公忽從馬背栽落,喘氣不住,面色隐隐發青,我們這幫粗心之人才覺出不對,忙就近在長沙郡請醫者前來探脈。”

“數十名醫者都道,主公在嶺南誤食瘴氣,毒氣結于胸中,又因心中哀痛,那瘴氣也纏綿心肺之中,怕是回天無望。那嶺南桃花瘴,被人稱之為情愛之毒,古今往來癡男怨女,多少枯骨已随着桃林落紅化入軟泥。”

“主公始終不發一言,并沒絲毫怨天尤人,回洛陽之後,他的身體便已經支撐不住,及早地請陛下改立了太子,安頓好了一切。”

“主公亡故之際,其實已形銷骨立,他死時,手中還握着一捧摘自嶺南已經風幹的桃花。”

衛绾已驚愕地落下淚來,她從不至于聽了一個故事便如此心神悸動,約莫是這故事與自己有關。倘若高胪所言都是真的,那麽他……他對自己……

他為何執意退婚?

高胪側目凝視着衛绾說道:“主公是個泥古不化之人,尤其是在情愛這事上,他既固執地認定你心中只有王徵,便絕不會再來招惹了你,自然,他更是畏懼前世那潦倒收場的結尾,怕你與他皆重蹈覆轍。關于你的,他比女人還要計較和怯懦。”

“如今一旦李翦求得衛司馬首肯,陛下算盤落空,必又會雷霆震怒,對主公施壓。依照主公之性,必也會有更大的抵觸與忤逆。我實在不願見這麽一副局面,上一世楚王殿下得了天下,狡兔死,走狗烹,我們這些太子舊部也不得善終,既有重來的機會,沒有人願意洗幹淨了脖子任人宰割。”

衛绾懂了高胪顧慮,她沉默地想了半晌,“高将軍,你能在我與太子之間搭一條線麽?我想見他。”

她神色已恢複冷靜和清明,那點清愁随着暖風被拂拭而去,落入了波光粼粼的湖中。

高胪頓了頓,道:“好,只是竹水亭怕是不大方便,後日,請衛小娘子随我入主公下榻之處。”

衛绾聽了,又想起一事來,皺眉說道:“殿下這些時日,都與千蕤姑娘住在一處?”

“只是住一屋檐下罷了,”高胪笑道,“不是衛娘子想得那樣。”

衛绾不知為何,輕輕地哼了一聲,“若被主母瞧見,我恐怕要挨板子,舊仇新怨,麻煩高将軍記着,我絕對會來讨的。”

“是,高某記着了。”

衛绾背過了身,将眼角還未幹涸的水露用食指揩了,迎着在岸邊踱來踱去已經開始焦躁的常百草慢慢晃下亭去。

作者有話要說:

夏夏還不知道,某些人又背着他助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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