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雲中郡官道,雨夜,提着一只酒壺的男子搖搖晃晃從亂草蓬蓋的酒肆裏出來,瓢潑大雨直澆在青衫上,一道閃電掣過,白赤的光猶如劈落在他的腳邊,将他一腳踩過的窪地濺起的水珠照得透亮。
男人滿臉青灰的短胡髭,臉色修羅般慘白。
拎着酒壺,跌跌撞撞碰到一人胸口,被阻住去路,他擡起頭,面前森然立着幾人。
待看清來人面貌之後,他冷冷一笑,混着酒氣的口氣雜在雨水裏,“我已做了我想做的事!我不想再替他賣命了!”
被撞的大漢一身黑盔,陰測測地說道:“王大人,來時由你,去時,可由不得你。”
“當初是你自己選的這條道,你如何對主人保證的?如今太子殿下風光得意,娶得美妻,玉體嬌香,王大人卻只能自我放逐,消沉地于此處醉酒?”
“可笑啊,難道那美人是真心喜愛太子,才願意舍身一嫁的麽?”
“太子殿下是何等樣人,天下誰人不知。”
那大漢說着陰冷地一手攫住了王徵的下颌骨,冰冷地将殘酷的事實披露給他:“你明白,因為他是太子殿下,你比不過。唯有來日,夏殊則成了階下之囚,被刀斧宰割,我們主人許你高位,你才有機會,重奪回你心愛的女人。”
王徵落魄地失笑,将大漢的手推開。
他氣力竟也不小,像是學過數年武藝的。
一條雷電掣過天幕,将裂口撕裂得更大了,雨勢如潑如灌,雲中酒肆旁的官道上,車轍泥濘,無數雨珠被打起來,混着濕泥撲到衣擺上。王徵扯了一把衣角,漠然地轉過了頭朝城樓走去。
“我固然沒有回頭路,王爺也沒有。”
“如今一樣都低人一等,有何可說!王爺若真有雄才大志,何以至今,我押錯了人!”
那大漢怒不能遏,雙拳掐得骨骼作響,似乎要追上去滅口,王徵忽拎着衣擺回過頭來,淡淡說道:“也罷,既已下注,落子無悔,今後王徵身家性命交予王爺,盼王爺早日重整旗鼓,值得王徵效命。”
洛陽的這一夜,天清月朗。
吵嚷了半宿之後,東宮恢複了恬阒,宮門外的宮人與月娘噤了聲,察覺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似乎起了争執,一時臉色讪讪不安,又不敢叩門詢問。
夏殊則的手停在木門框上,目光始終凝視着衛绾,只是最後,他仍然推開門去了,宮人們左右散開,不解其意,惶惶然跪了一地。夏殊則微微攢眉,“韞玉,随孤來。”
她喚走了一名模樣周正、身材高挑的美婢之後,宮殿之外寂然無聲。衆人左右相望,面面相觑,莫名所以。
衛绾心中的旖旎和溫柔散了大半,又餓了一日,早已不想敷衍太子,雙履也未脫,人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床榻上,困倦得阖上了眼。
睡得意識朦胧之際,門又被推開了,她睜開眼,夏殊則去而複返,手中端着一只小碗,衛绾吓得立馬彈坐起身,慌張地理了理頭冠。
他屈膝半蹲在她身側,将手中之物呈給她,衛绾凝睛一看,竟是一碗面。她餓壞了,含蓄地說了句多謝,便自己拿了小碗,取了木箸,盡量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雖說餓極了時吃什麽都覺得噴香,但衛绾作為洛陽一流的廚娘,仍然以為,這面下得實在不如何,原來宮中大廚也不過如此。她方才朦朦胧胧聽見殿下叫走了一名婢女,興許是那婢女開的鍋竈。她不做多想了。
夏殊則起身坐到了她旁側,在她用膳時,他伸手,舉止也透着天家威儀地将玄紅婚袍外裳解了下來挂在一旁,衛绾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卻緊張起來。
他要留下來了?
他要留下來了!
衛绾心一抖,面湯險些灑了,忙不疊背過身去,将呼吸平複了又平複。
身後,太子殿下寬衣竟無一絲聲音,簡直慢條斯理得讓人以為過分。等衛绾吃飽了,倉促将面湯碗一放,太子殿下已只着亵衣了。
他的發冠已解下,僅餘猩紅的綢帶朝背後束着一绺,披散開的鴉色長發,紅燭光裏,顯得那張冷漠的臉都溫眷多情了起來,衛绾自知那是幻覺,仍然忍不住感慨,怎有男子的好看,到了極致卻絲毫不女氣的?
也不知當年的皇後娘娘,是何等的天人之姿。
夏殊則命人取熱湯,在此時已以貫而入,将熱水送入淨室,少頃,薄熱霧從紗絹屏風透了出來,宮人斂聲屏氣陸續退出,阖上了殿門。
她還有些不解,夏殊則卻已抱起了她,将衛绾橫抱着走入了內室。方才因為愠怒散去的羞澀又回來了,她問道:“殿下,你不怨阿绾了麽?”
夏殊則垂目,“你記着一句,不論你做甚麽,孤都不會怨你。”
衛绾心裏冒起了一絲甜意,男人将她放到杌子上,蹲下身替她除去了鞋襪,衛绾不好腆着臉讓太子殿下服侍,忙抽回了玉足,“我,我自己來即可……”
他沒說話,別扭的新婚夫婦倆各自沐浴之後上榻,一人在裏,一人在外,簾帳也沒落下,燭火也沒吹熄,頗有幾分尴尬地望天。
衛绾想做些什麽,手在薄毯下伸過去,扣住了太子殿下的手,掌心壓在他的手背上。
只是她忽然察覺到殿下手背有隐隐疤痕凸起,并不那麽平整。
衛绾緊了緊心神,将殿下的手大膽地輕薄了一會,夏殊則沒有管她,手任由她輕薄之後,被拽出來,衛绾凝視着殿下那手背被燙傷的傷口,皺起了眉。
“難道是……”衛绾福至心靈,忽然撲了過來,将太子殿下的衣襟扯開了,在心中美其名曰是為了求證一事,夏殊則低聲斥了句“大膽”,然而被吓到的衛绾,這一次卻有些堅決,并且理智讓她并不害怕,在扯開殿下衣襟,見着他左胸上參差不齊的三個洞瘡,已結了疤,仍可見當初肉質的腐爛程度時,衛绾驚呆了。
作為醫女,她自然知曉,白馬山裏他被竹刺刺傷的傷口,只要好生上藥,紮上繃帶,即便留疤也不會顯眼,斷然不會使得傷口糜爛,最後留下如眼前般猙獰的疤痕。
這是人為的,故意留下來的。
衛绾探究的目光略含呆滞地移到了夏殊則臉上。
有些人外表冷漠,凡事一臉事不關己,出鞘如雷霆,殺人如覆手,但其實內心裏的柔軟與瘋狂的偏執并存。豁開來看都是戳人心窩的東西,幾乎奪走了衛绾神魂,讓她的眼眶有些發紅。
白馬山那次她可以理解,但她實在不明白,洛陽東城小院裏,他們已說好了婚嫁,她已要嫁給他了,他怎麽還如此瘋魔,非要将手背上的傷惡化到難以消弭的地步才好。
“是為我受的傷,都想留着麽?”
太子殿下閉上了眼睛,頭扭到一側去了。
耳垂和臉頰還有些紅。
衛绾吃驚地看着,想到方才她還怎麽還在怪他要離去,誤會他對自己心有怨恨和不甘的,真是滑稽,她失笑了一聲,愧疚地趴在了太子殿下胸口。
醫女手法娴熟地撫過傷患胸口上的瘡疤,心跳得急不可耐,生怕晚了一步錯過什麽似的,衛绾忽然擡起了頭,“殿下,我精通藥膏的煉制,傷口留在身上總是不好,等我,我一定配好藥替你除了它。”
說罷,她又咬了咬唇,“我已經是殿下的人了,殿下以後,不用如此做了。”
男人發出低沉的一聲應答,仍然沒睜開眼。
新婚大喜日,一個男人,能忍着不動,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是為什麽?
衛绾為自己突然竄入腦中的念頭感到難以置信,她蹙眉,又疑惑又不信地輕聲問道:“殿下不怪阿绾,卻也不肯碰阿绾……”
他的雙眼似乎閉得更緊了一些,臉色八風不動地沉靜淡然。
衛绾咬牙說道:“殿下,你是不是不會……”
就如同上一輩子,她也不知道男女之間其實還有一件事要做一般。可能,太子殿下長這麽大,卻沒有女子服侍過?兩輩子都沒有女子服侍過?
她在想什麽呢,衛绾以為荒謬地搖了搖頭。
太子殿下終于露出了一絲讓衛绾意外的難堪之色,幾已惱羞成怒,嗓音沉得透着一股即将爆出口的火氣:“孤豈能不知。今日,身子抱恙。”
原來不是不會,是不行啊。衛绾心裏想到,但觀殿下臉色,還是莫要說出來惹他更怒為好,強忍着古怪地笑了一聲,手腳退回了薄毯裏。
确實有些尴尬,她也沒完全卸下心防,或許過些時日相處熟了,這事做下來水到渠成,何況衛绾也不喜被男子如畫冊所繪粗魯地侵犯,能捱幾日是幾日也好。
作者有話要說:
只對绾绾會有情緒的夏夏,real羞澀~你倆到底誰是小媳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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