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蝸牛的殼子在哪裏
中午吃飯的時候,褚年又離開了設計室,沒辦法,那些外賣的飯味兒混在一起,他現在根本受不了。
走出去四五百米,有一家簡餐店,褚年站在門口好一會兒,确定了裏面傳出來的氣味兒沒讓他犯惡心,才走進去要了一份沙拉和三明治。
牛肉果蔬果沙拉,雞胸肉煎蛋的三明治,這家店裏煎蛋用的油味道很淡,褚年吃的時候感覺比昨天花掉了自己兩千多塊的那家高檔餐廳還讓他舒服一些。
雖然回工作點的路上褚年又犯了一次惡心,可他這次沒吐出什麽東西,這件事一下子就提振了他的精神,讓他看見了自己孕吐能夠痊愈的曙光。
只可惜,曙光在他回辦公室的一瞬間就消散了,劉助理吃的自煮小火鍋真是餘味悠長,褚年都沒坐回到座位上,就先去廁所吐了起來。
蒼白着臉從衛生間出來,褚年聽見劉助理說:
“真是對不起了,咱們也沒想到咱們就吃個飯就能讓大小姐惡心吐了。”
這話聽着可真是帶了火氣的,褚年看了那個劉助理一眼,要是從前,這樣沒啥本事只會找事兒的小人物自己只要拿出點兒本事就能壓得他說不出話來。
“我是腸胃炎犯了。”他對劉助理解釋道。
劉助理沒理她。
褚年隐隐覺得,自己兩天沒來,劉助理對自己的态度至少壞了十倍,可原因在哪裏,他想不到,也沒那個閑心去想。
閻王好過,小鬼難纏,誰又聽說過鐘馗會懷孕,還孕吐呢?
……
下午五點,對于京城裏的大部分工作者來說,只意味着下午的工作時間過去了一半。
會議室裏,偏西的陽光熱熱鬧鬧地照進來,被餘笑拉上了一半的窗簾遮擋。
在她身後,幾個人正在對她的方案進行設計性的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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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經理,你這個方案就是把東林那塊地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改建做民生用地,另一部分做文化産業園,但是我們并不能按照你的圖出設計啊,機械性地粗暴劃分,不符合我們一貫以來的設計邏輯。可你看看你給我們的草圖,就是把地方均成了幾個方塊麽。”
拉好了窗簾的餘笑轉過身來,不疾不徐地說:
“之所以在草圖上劃分的形狀是四四方方的,是因為東林這裏原本的設計就是四四方方的,這一份是赭陽建委給我的設計圖,從圖裏我們能看出來,原本的開發商就是把整塊地分成了九個正方形的院子,在院子裏分別起高樓。”
在場有的人已經看過了那份相當奇葩的設計圖,聽了餘笑的話點點頭,有的拿過來看,差點笑出聲。
明明是一個小區,卻被隔得像個皇宮,也不知道原本的開發商是怎麽想的,也是,不是腦子進了水,又怎麽會搞出東林那麽個業內傳說級別的“爛尾地王丸”呢。
餘笑接着又打開了電腦屏幕,調出了照片庫,裏面是她在赭陽的時候拍下的各種實景。
“我實地調查了那塊地上目前殘留所有的建築,靠北的這一側已經建起了三棟超過七層的樓房,其中兩座已經封頂,在适當的改造和裝潢之後作為文化産業園的寫字樓完全夠用,而且這三棟樓都是臨街的,說實話,我之前的項目規劃裏,最有價值的也就是這三棟樓和西南側的四座建了一半的五層樓。現在我認為這四座五層樓可以改造之後學校、幼兒園的教學樓使用。”
“可這四座樓太近了,作為學校的話,是需要提供足夠的戶外空間的,這四座樓的東側都是挖好的地基和剛起了兩層就被擱置的房子,你又想把南邊臨街的部分改成市場,你告訴我,學生的活動空間在哪裏?”
“我認為學生的空間可以在這裏。”
餘笑的手指落在了地圖的中心位置,“這周圍是比較空的,完全可以建一個小操場,供孩子們用。”
“你說的簡單,這裏還有一座四層樓呢?要是建操場,這座樓是要推平麽?”
年輕的“男人”搖搖頭,笑着說:“不需要,我們可以用這座樓作為女性的職業培訓中心。”
“職業培訓中心?!”
“你就讓孩子們每天繞着這裏跑步?這也太異想天開了吧?在裏面上課的人不會有意見麽?”
餘笑搖頭,整潔的袖口壓在桌子上,她笑着說:
“比起每天在小小的屋子裏看着沒地方讀書的孩子,她們肯定更喜歡聽見自己的孩子在樓外面跑步的聲音,況且跑步也不過是每天上午的半個小時,與能看到自己孩子、甚至能和孩子一起吃午飯的便利相比,這一點嘈雜她們是能克服的。”
又有人說:“但是隔音還是要考慮的,外面是操場,你想過這個樓的隔音成本嗎。”
“諸位,我們不是在給大城市裏只要一點噪音就能打九十九個投訴電話的高收入白領設計他們的公寓,民生設計最重要的是便捷,走路五分鐘看見孩子,走路三分鐘就到市場,能學到謀生技術也能兼顧了家裏,這才是這些女人需要的。”
說出上面這段話的時候,餘笑的雙手撐在桌上,目光看着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必須要說服這些人,抛開他們之前的設計顧慮,才能讓他們真正為東林城中村裏的那些人做出适合的設計。
于是,她接着說:“當然我也知道,一切的計劃和想象都還需要實地的勘察、測量和成本評估,所以下個周我會跟着項目小組再去赭陽,我希望大家和我一起去,不管你們是設計師還是評估小組的專家。”
“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天池搞建築設計這麽久了,高端住宅和寫字樓建了無數,面對新的領域,我們得學會放開視野。”
說話的男人坐在會議室的一角,從開會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發聲。
其他人都安靜了下來。
餘笑收起撐在桌上的手,站直身子,對着男人說:
“謝謝您的支持,池董事長。”
天池集團董事長池謹文擺了一下手,仍是一臉的嚴肅:“你們繼續吧。”
“褚經理,我很好奇,是什麽促使你一開始就把這個職業培訓中心定性為女性職業培訓中心呢?這是不是……太狹隘了一點,還是說你想為天池樹立什麽形象标簽?”
餘笑轉頭,看向發問的那個人,臉上仍然是謙遜有禮的微笑。
她說:
“我認為在一個女性就業意願與男性相等但是就業率比男性低一半的地方,出現一個女性職業培訓點是建立在統計學和社會學基礎之上的科學設計。”
晚上九點,這一場冗長的會議才宣告結束。
所有人都筋疲力盡,其中說話最多的餘笑更是連嗓子都幹啞了。
“褚經理。”
全程只說過幾句話的池董事長在她要離開會議室的時候叫住了她。
“董事長?”
“你之前說的話,有一個點我很好奇。”
京城的天很熱,天池的空調質量不錯,池謹文在長袖襯衣的外面還穿了個收腰馬甲,除了讓人有跨季節的穿越感之外,也越發顯出了他的一絲不茍和不可接近,看着“褚年”,他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建立女性職業培訓中心讓母親離孩子近一些,我是懂的,可為什麽,要強調讓她們能夠兼顧家庭呢?這種說法在一個涉及數億資金的項目規劃裏是不是太過于溫情和理想化了呢?”
池謹文的話讓餘笑下意識收斂了呼吸,她的臉上又露出了慣常謙遜的微笑,剛剛她就是用這樣的笑容反駁和說服了幾乎所有人。
盡管她年紀最輕、資歷最淺、學歷大概也墊底,可她有切實的數據和調查結果,還要一份設身處地為“用戶”着想的項目設計理念。
“這句話并不溫情,更不理想化,池董事長,要是不能在上課的同時兼顧家庭,會有多少家庭肯讓原本在家裏帶孩子的女人出來學習呢?
在男人看來,家庭和工作是可選項,在女人,啊,應該說是大部分女人身上,家庭就是蝸牛身上的殼子,走到哪裏就得帶到哪裏,根本沒得選。”
蝸牛身上的殼子。
根本沒得選。
池謹文愣了一下。
餘笑對他點點頭,快步離開了會議室,明天就是周六了,可他們項目組并不會休息。
在趕項目的時候,沒人會把法定休假日當成自己可以休息的理由,就像很多女人不會把一些人營銷鼓吹的“既要抓工作也要顧家”放在心上一樣,她們從來都在家庭中,不管有沒有工作,在家裏,她們也是沒有假期。
上了一天班,結果周末又休息了,褚年癱在床上動也不想動。
他昨天半夜又吐了,吐得一顆心都發慌,好容易吐完了趴在床上,他又覺得胸疼,折磨到了快一點才睡,睜開眼睛都要十點了。
幸好今天不用上班,不然又是一個遲到少不了,大概又能被那個姓劉的小助理酸出一瓶醋來。
先是例行胃酸漱口,然後喝點檸檬水,叼着一片蘇打餅幹,穿着睡衣的褚年決定明天再去醫院,他今天實在是太難受了,連家門都不想出。
門鈴響了。
瞬間,褚年的身體在床上蜷成了一個防備的姿勢,他已經被自己的親媽練出了條件反射了。
“笑笑,開門。”
聽見聲音,褚年瞬間放松了下來,他媽不會這麽叫餘笑。
果然,來得确實是親媽,不過不是他的,是餘笑的。
“你這個丫頭怎麽回事啊?你朱師兄那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想幹什麽?想不想好好工作了?我還以為是褚年有什麽事情,結果打電話過去人家在外地工作呢,大清早被我電話吵醒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道歉。你說說你,褚年不在家,你怎麽連班都不上了?就生了一身懶骨頭,男人不在就什麽都做不了?”
嘴裏教訓着“餘笑”,仿佛他是成了孫猴子剛大破了南天門回來,餘笑的媽媽手腳利落地把自己帶來的兩大袋子東西分門別類地放起來。
“天氣好好的,你一看就是睡到了現在,哎呀,你,年輕人都不知道出去走走嗎……”
收好了東西,看着屋子裏的淩亂,餘笑的媽媽臉都氣青了,拿起掃帚就掃了起來。
“你出去工作,家務可以少做一點,可你也不能不做呀,你看看這個地,要是褚年回來看見了可怎麽辦?”
褚年扶着門框看着自己的這個“丈母娘”,這不是自己第一次站在餘笑的角度領略屬于她的“疾風驟雨”,可這樣的一個人在面對自己的時候總是說話斯斯文文帶着商量的口氣,真是讓他難以置信。
大概所有的媽都有兩幅面孔。
從前的“褚年”看到的都是最好的。
“媽,我懷孕了。”
既然已經決定要生下這個孩子,褚年也不藏着掖着了,他對生養的事情完全一竅不通,也需要人教他。
顯然餘笑的媽媽是最合适的。至于他的親媽,褚年真心地希望她只要在孩子出生之後來看一眼就足夠了。
他并不會天真地認為自己的那個媽就能因為“餘笑”懷孕了,就不再胡攪蠻纏。
“當啷。”是掃把落在了地上的聲音。
餘笑的媽媽擡起頭,眼眶都紅了。
“笑笑,你說什麽?”
“媽,我……懷孕了!”
一分鐘後,褚年就對自己剛剛說出口的話後悔了。
“褚年他媽呀!我的親家母!我告訴你,我們家笑笑懷孕了!你要當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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