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斷子絕孫在眼前

“你怎麽知道我外面有人了?”

聽見平靜無波的男聲在帶着陳舊氣息的房間裏響起,餘笑都詫異于自己的冷靜。

哪怕已經結婚三年,她與褚年父親的接觸也屈指可數。

不同于按時打卡經常查賬的褚年媽媽,他像個沉沉的影子,融在這個家庭的背景裏,是罕有聲息的,但是他又不是可有可無的,褚年媽媽像個喉舌,每每拿他的話當聖旨綸音,褚年每次回家也必提“我爸”。

餘笑因此而尊敬他,自她結婚後,她也學着如褚年一般去順着他,凡是他喜歡的,也會盡量滿足。

哪怕今天,哪怕她已經知道褚年出軌的今天,哪怕她已經不把褚年媽媽放在眼裏的今天,她還帶了禮物。

來看望這麽一個人。

呵。

就像是被一根棍子從後腦敲砸了下來一樣,餘笑頭都要炸了似的疼。

“知子莫若父,你那點心思你上次回來我就看出來了,按說你現在吧……确實,你現在這樣,你媳婦兒配不上你了,不過她既然懷孕了,你就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褚年爸爸的話裏和以前一樣透着不容拒絕。

餘笑慢慢擡起頭,看着這個頭發白了一半的中年男人,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卻又是從來沒有的分明。

她聽見自己問:“那孩子生下來之後呢?”

“生下來之後?養着呗,實在不行你就送回來讓你媽看着,你就按時打錢回來就行。”

呵呵,只要有錢,有孫子,其餘的都無所謂是麽?

餘笑似乎看見“自己”勾了勾嘴唇,是冷冷的笑,其實她站在原地根本一動沒動,像是一截被天雷劈過的木頭,好像一動就會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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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面有人,我媽知道麽?”

“告訴她幹什麽?女人事兒多,她要是在你媳婦面前說漏嘴了怎麽辦?你怎麽今天這麽多話?這些事兒你不用管,好好工作掙錢。”微微駝背的男人又轉身從老木鬥櫥裏翻出了一摞東西。

“前一陣你前面錢叔叔的兒子給我介紹了這個,一年投十二萬的保險,投三年,三年後最少返五十萬,還包了以後的大病和體檢,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媽一人買一份,一會兒吃完飯你和我一起去一趟,把錢交了。”

一份一年十二萬,兩份二十四萬,褚年的父親理直氣壯得很。

餘笑沒說話,正好也不需要她說話。

該吩咐的都吩咐完了,褚年的爸爸慢悠悠地說:

“走吧,出去吃飯。”

餘笑找到了自己的腿,慢慢邁出了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是邁在雲彩上,水汽凝結在她的腳下,又在她擡起腳的時候無聲碎去。

客廳裏的氣氛一直不太好,褚年的媽媽喉嚨裏有醋,舌尖上有刺,累極了的褚年光是撐着不睡就已經用光了所有的氣力,連回嘴都懶了。

糖醋排骨褚年媽媽沒做,外面買回來的鹵肘子燴了燴就是最硬的菜,她兒子喜歡的蝦仁蒸蛋是少不了的,此外就是些重油炒的青菜,這些菜不止油重,鹽還放得多——回了婆家,要是餘笑自己不動手,她就得吃這些。

可笑的是做這樣飯的人天天說別人照顧不好她的兒子,就像明知道自己兒子出軌卻習以為常的人,總是在餐桌上指點江山教着他們做人的道理。

惡心,從裏到外從頭到腳的惡心。

褚年最先發現了餘笑的臉色不對,看她站在桌邊不動,拉了一下她的衣擺。

“你怎麽了?”

餘笑不說話。

褚年的爸爸先開口了,和顏悅色地對“餘笑”說:

“餘笑,懷孕了你得懂事兒一點,好好照顧孩子,為母則強知道麽,以前就算了,以後不能再任性了。”

就在褚年還沒想好該怎麽回話的時候,餘笑擡起了頭盯着褚年的爸爸:

“你教訓誰呢?”

端坐上席的褚年爸爸臉沉了下來:

“褚年,有你這麽跟爸爸說話的嗎?”

“有啊,我就是啊,我不光會說呢!”

一只手抓緊了木桌的邊角,餘笑猛地使力,一下子把整張桌子都掀翻了。

滾熱的肘子從湯碗裏被甩了出來,帶着醬汁往褚年爸爸的身上撲過去,帶着醬油湯的蝦仁蒸蛋整盤一起滑翔,正落在了褚年媽媽的腿上,最幸運的是褚年,他現在的身體夠瘦,兩條腿抽出來抱緊在椅子上,躲過了筷子碗碟和油汁裏泡着的蔫菜葉子。

就算這樣,他的鞋上還是沾了湯汁。

一片狼藉,伴着褚年父母的驚呼和叫罵。

“你以為你教出來的是什麽好東西嗎?我告訴你,你以後每個月只能從我這拿到最低生活保障,有種你就去鬧,鬧到我丢了工作我就直接去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一分錢都別想拿到。”

餘笑看見了一旁的褚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想要孫子是吧,我告訴你,我今天來就是讓你們最後看一眼你們的那個孫子,他馬上就去做手術流産,我們馬上離婚,然後我去就結紮,結紮不夠就做切除手術,務必讓你們斷子絕孫。”

褚年的爸爸不顧身上的疼,站了起來看着自己的“兒子”:

“褚年,我看你今天是瘋了。”

“瘋了?哈……我從小到大最怕被人說是瘋了,其實瘋了才過得痛快啊!”

餘笑真的在笑,她自己知道。

“哦,我還得告訴,我喜歡男人,以後前面我用不上了,永遠用不上了。”

褚年的眼光已經變成了驚恐,他看看餘笑,又看一眼自己的爸,猛地去扯餘笑: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餘笑轉頭看着他,目光裏是癫狂到極致的冷靜:

“我知道我在說什麽,你知道你是在怎麽個垃圾堆裏生出來的下賤貨色麽?”

褚年也動了火:“你夠了!”

“不夠!這才到哪兒?養出個兒子恨不能把妻子一家的血都喝淨了,原來當爹的就是這麽教的,手把手地教!當畜生一樣地教!”

褚年的手猛地握拳,卻沒有擡起來。

他聽見餘笑說:“出軌的事兒他早就知道了,為了孩子,他說要穩住外面的,再穩住懷孕的,等孩子生了讓他老婆養,讓他兒子掏錢就行了。”

話音裏,伴着後槽牙磨動的聲音。

“褚年!”

真正的褚年轉過頭去,看見的是自己的父親用難以形容的目光看着他身邊的那個人。

“你今天到底在發什麽瘋!”

“我在說實話。”餘笑慢慢轉頭去看着褚年的父親。

拿起旁邊做擺件的花瓶,她随手砸在地上。

褚年的媽媽尖叫。

她又笑了:“不夠好聽是嗎?!”

擺在裝飾架上那瓶84年的茅臺,從餘笑第一次來就放在那兒,她也一把抓過來,砸在了地上。

白色的酒瓶發出一聲悶響,然後碎開了,傳說中的醬香酒香和一地狼藉混在了一處。

褚年爸爸要沖上來用拳頭教訓自己的兒子,卻被自己的“兒子”一把抓住了衣領。

“你還要罵什麽?罵你兒子不是人是麽?你兒子幹的不是人的事兒多了去了,都是你們親手教的,怎麽到你頭上你就受不了了?你養出了一只白眼狼,一只吃人老虎,一只吸血蟲!你不就等着他拎着血肉回來孝敬你麽?怎麽我就不能咬你呢?”

亂拳打在餘笑的肚子上,餘笑硬生生忍住,一把将嘴裏怒罵着的褚年父親推到了地上。

“我再說一遍,以後你們沒有錢能拿,還要斷子絕孫,斷子絕孫,斷子絕孫!”

說完,餘笑捂着肚子轉身就往外走去,她一秒都不想在這裏呆了,太惡心了,太惡心了。

褚家的聲勢鬧得極大,門外早就聚了人,他們只能空口勸着褚家父子不要吵架,看着門猛地打開,人們看着褚年,猛地安靜下來。

“老錢!攔着褚年!”

屋裏傳來的聲音讓人群騷動了一下。

餘笑看着這些人,很平靜地說:

“我爸在外面有人了,還要跟我媽離婚,我勸他,他又摔桌子又砸東西,還要打死我。”

相比較褚年父親的嘶吼,褚年的态度真是極有說服力,人們勉強讓開了一條路。

餘笑揚長而去。

終于追出來的褚年父母則被人攔了下來。

“老褚啊,你怎麽回事兒?這麽多年了還沒跟西廠的楊寡婦斷啊?”

“老褚家的,你們自己這麽多年的事兒都沒鬧清楚,怎麽還鬧到孩子面前了,一把年紀了你們何苦呢?”

“是啊,老褚這個毛病雖然有,不是一直也沒離婚麽,現在眼看孫子都要有了,怎麽還鬧起來了?”

“不是,我沒有!”

“你們別聽他胡說,是我孩子,是我孩子……”

褚家門口被圍得水洩不通,仿佛每個人都能對褚家夫妻的婚姻說上一堆道理。

站在屋子裏扶着椅子勉強站着的褚年已經呆住了。

什麽叫,“西廠的楊寡婦”?

什麽叫,“這麽多年的事兒”?

鞋子踩在碎瓷上,褚年茫然地環顧過分安靜的房間,和過分嘈雜的門口。

他好累,他真的太累了,可他什麽都做不了,連暈倒都不能。

“餘笑,你告訴我!我兒子是怎麽了?怎麽突然就這樣了,你幹了什麽?你都幹了些什麽?”

褚年的父親終于追了出去。

褚年的母親回頭看見了自己的“兒媳”,一疊聲的質問直接逼近了褚年的腦仁兒。

離開了曾經的“婆家”餘笑開着車,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一種自己經歷的一切都在崩碎的感覺一直在追逐着她。

終于把車停在道旁,已經是不知多久之後了,她掏出手機,想給自己的媽媽打個電話。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電話聲先響了起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顯示來自國外。

呆了一下,餘笑有些木然地接了起來。

“喂,褚年先生你好,我是前幾天拜托池董事長要看你那份項目規劃思路的人,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擾你了?”

清亮年輕的女聲也不缺厚度,是餘笑隐隐覺得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的悅耳聲音。

“沒……沒有。”她說。

随便說點什麽,随便聊點什麽吧,她的心裏已經徹底空了,能夠找到一點東西去填補她就已經覺得滿足了。

“我以前對建築設計也有點興趣,也看過一些項目,但是,我極少在建築規劃裏看到這樣針對當地實際女性需要來做項目的,尤其是,一個做市場的人,所以我才産生了極大的好奇,你在文字介紹中說你是在實地調查的過程中看到了那些人需要,所以你就萌生了想法。”

“對。”

“那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在你看到了人們需要的那個瞬間,你是站在什麽立場上呢?”

“我……”

想要回答問題的餘笑眼中,淚水突然流了下來。

是……不被看見、不被聽見、被自己和別人辜負與虛耗的女人的角度。

她在這個男人身體裏之後,才突然發現的,自己長久所在而不自知的那個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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