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流汗好過流淚

“倉儲物流中心發展起來,這周圍不管是市場還是以後建的商場,都算是有了個基礎。”

小小的四層樓早就裸呈在天地間受了十幾年的風吹雨打,灰紅色的樓外下面有綠色的藓,早被太陽曬得失去了顏色。

猶如一塊髒污的痕跡一樣。

就是這樣一座前後都沒有着落的小樓,在天池将進駐這裏徹底改造之後,就成了一個香饽饽。

未來的倉儲物流中心。

英俊的“男人”雙手插在褲兜裏,仰頭看着它,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然後,慢慢移開眼睛,先看向了另一邊,再開口說:

“李主任,不知道市裏面對我們想要建小學的這個設計怎麽看?”

“當然好啊!”

提起小學,李主任笑呵呵地說:

“東林這邊的教育問題确實是個大問題,別說市裏了,連省裏都很重視,之前市裏也想過讓第二小學過來辦個分校,但是……”

李主任搖搖頭,辦學是要錢的,想要整合東林這一片的教學資源,先得給別人“肉”吃吧?

可這裏能拿出什麽來呢?

既沒有能夠拿得出手的企業,也沒有讓人看得見希望的經濟增長點,從前的東林不過是個村子,別的村子城鎮化改建之後手裏的地都換成了錢。

東林這卻被一塊爛尾的地王死死地拖住了。

要什麽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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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要是東林有更好的發展空間,這個爛尾地王也早就賣出去第二次做房地産開發了,又怎麽會搞什麽爛尾樓改建項目呢?

“好在現在這個項目展開了,市七中和實驗中學兩所省重點都有意向,想把這裏作為附屬小學。”

歸入政府的民生計劃之中,又有天池承建,誰不想白撿個小學呢?

“是麽?那可真是太好了。”餘笑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心裏在飛快地組織語言,她必須要說點什麽、做點什麽,不然,她怕是會難受到想哭出來。

就在這個瞬間,她的腦海中浮現的是東林這塊地的整體規劃圖。

無論她是餘笑也好,褚年也罷,這個項目的整個過程與努力成果都在是屬于“她”的。

“李主任,要是這座小樓改成了物流中心,那這條路和這條路就都要變成車行道了吧?”

“車行道?”

李主任随着“褚經理”的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看見了一片爛地。

“啊,是。”雖然仔仔細細看過很多遍規劃圖了,李主任到底不是本專業出身,能記住各個區域模塊的功能已經很好了,交通布局并不在他的記憶點上。

餘笑恰到好處地皺了一下眉頭,轉而看着李主任:

“可要是這樣的話,學生不可能在車行道上跑操啊。”

“跑操?”

“對,您看,我們原本的設計裏面,這個獨立小樓外面的路是作為操場使用的,并不能跑車,可要是改建成物流中心了,這條路就作為跑車的公路存在了。”

而根據有關規定,為了保證教學安全,學生跑操是決不能上車行道的。

李主任抓着公文包擋太陽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那這樣的話?”

“操場沒有了,可能,我們改一下設計,可以從後邊那塊空地上想想辦法?”

臉上挂着很親切的笑,“褚年”也沒有完全遮掩自己的為難:

“您放心,既然你們有意向,那天池這邊一定全力配合,再出一份設計,學校東側這邊開出來的地基我們可以考慮填平。”

“這不行。”李主任連忙擺手,說:“學校東邊的地基必須蓋樓作為給學校的配套設施,和學校的整體規劃是一體的。”

這是已經被教育部門敲死的事情。

“褚年”的臉上更為難了,只說:

“那,我們就得再想辦法了,您放心,天池合作的誠意一直都在,不會被這些小事影響的。”

李主任拍了拍年輕男人結實的肩膀,用手裏的公文包扇掉頭上的汗,說:

“褚經理,看來事情是我們之前想簡單了。”

“沒有沒有,華洋入駐的事情對這塊地來說是大好事,各位領導确實是立足于東林的整體發展考慮。”

“唉。”李主任嘆了口氣,“要是這邊有個物流中心,至少能解決一些工作問題。”

終于送走了李主任,餘笑站在原地,身子輕輕晃了晃。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一直握在褲兜裏的兩只手,張開,裏面全是汗。

冷冷的汗。

“褚經理,這樣的話,我們的項目還會改麽?”站在她身後,莫北輕聲問。

餘笑沒說話,林組長不禁長出一口氣說:

“一個是能賺錢的物流中心,一個是得砸錢進去的培訓中心,你說呢?”

莫北是個嘴上話少心裏愛琢磨的女孩兒,這麽一句,已經足夠她知道答案。

“還有辦法。”背對着他們的餘笑轉了回來,“之前我們在城中村裏調研的資料有帶着嗎?”

莫北點了點頭。

“那我們回去就整理出來,我要把另一份調查報告做實,然後……”

手指張開又并攏,餘笑慢慢地說:

“最遲下午四點半要做完,然後我給總部打電話。”

做什麽報告?

跟着“褚經理”這麽久,莫北當然知道整個項目計劃中她這位上司最在意的是哪個部分,如今的局面,人們各自顧着各自的利益,各人有各人的出發點,也沒有人想到“褚經理”的一番心血東流。

現在,她很想知道自己這個突然變得沉默紮實不茍言笑的經理到底會如何破局。

不只是想要學習工作上的經驗。

莫北怎麽也沒想到,“褚年”讓她做的是一份消費能力報告,把他們之前整理過的消費數據統計歸納,再做整理。

這個有什麽用呢?

餘笑自己從在東林就開始給設計中心的方教授打電話,他們兩個人談了四十分鐘,通話內容的重點就在于那所小學的跑道有沒有別的設計方案。

終于,在推演并否決了數個方案之後,餘笑臉上露出了有些疲憊的微笑,她說:

“方教授,目前來看,要是小學需要建操場,那就不能在周圍建物流中心了,是麽?”

“理論上是這樣,物流中心……”方教授輕輕哼了一聲,“城中村外面那麽多地,那個公司不去自己建什麽物流中心,非要在爛尾地裏搞,不就是想要拿政策扶持麽?又想着有天池給他什麽都建好了。”

是啊,都看得出來是蛋糕開始做了,有人聞着味兒就來了,可又能怎麽辦呢?

“小褚啊,你也別着急,這個事情還是有回轉的餘地的,你抓的這個點很有道理,讓教育部門去頂,比你自己貿然沖上去好多了。”

和莫北一樣,方教授也深知“褚年”為了那個女性職業培訓中心所做的努力。

“您放心,方教授,我知道該怎麽做。”

挂了電話,餘笑擡手擦掉臉上的汗水,用拳頭輕輕打在自己的胸口。

“別急。”她對自己說,“還有辦法。”

長時間的說話她的嘴都有些幹裂,她舔了一下,咽下口水,又打了一個電話,這次的電話是打給傅錦顏。

“找媒體?”

聽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戴着藍牙耳機的傅錦顏長眉輕蹙,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個不停:

“我覺得你要想找媒體,不如找新媒體,我在赭陽認識一個作者,他朋友是個挺有名的吃播網紅,我一會兒聯系他。”

“好,謝謝你,錦顏。”

“這有什麽好謝的,你又不是為了你自己的事兒。”電話那頭的傅錦顏輕笑了一聲。

“想着用物流中心促進就業,促進的是哪些人的就業呢?倒是一堆因為‘家庭原因’失去了工作的女人,就這麽在一次次的權衡裏被無視掉了。你放心,你想做的事兒我肯定幫你,再說了,我又不止是幫你。”

說話間,女人修長的雙手已經在鍵盤敲了起來。

聯系完了傅錦顏,餘笑翻起了褚年的手機,她記得褚年有個大學同學,畢業後進了一家財經媒體。

找到那個人的名字,她深吸了一口氣,摁下了撥號鍵……

莫北的速度很快,下午四點,她揉着手腕兒把一份報告交到了餘笑的手裏。

“經理,我們做的這個消費數據報告有什麽用呢?”

“我得用這個向總公司證明這個女性職業培訓中心的必要性。”

經過這件事,餘笑很清楚地知道,就算沒有了華洋也會有別的人再想摻和進來,華洋想要建倉儲物流中心,因為占用了小學的活動空間,可能不會成功,但是別的行業就未必有這個限制了。

想要解決這個問題,餘笑不僅要面對“區域整體考慮”的有關部門,還要對天池內部有所交代。

這份報告,就是她的交代。

女人你們看不見,女人的錢,你們總得看見吧?

看着本子上自己羅列出的大綱,餘笑撥通了池董事長的辦公室電話。

等了五分鐘之後,她的電話被秘書轉了進去。

“褚經理,是在赭陽的溝通遇到了什麽問題麽?”

聽見池謹文的聲音,餘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本子,聲音卻盡己可能的正常:

“董事長,華洋物流對我們計劃中建設女性職業培訓基地的獨立四層小樓編號A23産生了興趣,他們想建造一個倉儲物流中心,但是因為車道會占用操場,目前這個想法能否獲得赭陽市委通過還在兩可之間。”

池謹文沉聲說:“我懂了。”

說完,他挂掉了電話。

十秒鐘之後,餘笑接到了他的視頻邀請。

她點了接受,看見帶着金邊眼鏡的男人已經親手鋪開了項目圖,然後找到了那個位置。

“A23,作為物流中心确實不合适,但是如果改成了其他弱交通性的功能建築,通過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池謹文說着話挽起了袖子。

看了一眼屏幕裏,他說:“你是不是一天都沒喝水了?”

餘笑這才察覺到了幹渴,接過莫北遞來的水連喝半瓶,她接着說:

“董事長,作為A23的功能,我認為沒有比女性職業培訓中心更好的選擇。如果我們天池未來還要做東林附近整體開發的話。”

池謹文雙手撐在圖上,盯着圖紙上的那個點說:“仔細說說你的想法。”

“八萬常駐人口,四萬流動人口,十二萬人口中真正把錢花在東林當地的,百分之八十是當地成年女性……”

讓這些人賺到更多的錢,這些人才會花掉更多的錢,這并不是一個新穎的想法,無論是國家對外的基礎設施援助建設,還是各種對欠發達地區的補貼,遵循的都是這個原則,經濟學角度來說,勞動者也是消費者。

這個道理餘笑懂,池謹文也懂,餘笑在交流之前最怕的,就是池謹文雖然懂,卻覺得“女人”并不在這個範疇。

好在,他不會。

一個小時後,池謹文問餘笑:

“你就這麽篤定你做了這個培訓中心,能夠帶動當地女性就業?”

看着池謹文的眼睛,餘笑誠實地搖頭:

“我不能,但是任何一個項目投資也都不能确保盈利,不能說這個項目看起來不賺錢,我們就把它當可有可無,它不是可有可無的,這個培訓中心應該被放在和其他盈利項目相等的位置,而不是随時可能被替換掉。”

“好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

池謹文直起身,看了一眼“褚年”,又看了看這張設計圖。

“你說得對,它是我們天池對東林整體改建計劃中的一部分,是我們對東林的投資,也是期許,在和赭陽當地的溝通中,你有權代表天池堅持這樣的觀點。”

終于得到了自己所要的這句話,餘笑心裏一松,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又費了百倍的力氣,把淚水強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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