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孕期記事(二)
莫名地,褚年聞到了一股血腥氣,明明他是站在家裏的洗手間門口,只要潮濕的水汽,和他洗過澡之後的沐浴露的香氣。
“餘笑。”
他叫了一聲對面那個人的名字。
“女兒,女兒也挺好的。”
餘笑笑了一聲,說:“褚年,你這麽會說話,不會不知道‘也挺好’三個字意味着不夠好吧?”
說完,她把電話挂了。
嘆息一聲,坐在床上,餘笑想起剛剛自己母親說的話。
“笑笑!他們逼着我生兒子,我說我是老師,有公職的,不能要二胎,他們就要把你帶走……笑笑,你答應媽媽,不管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你不能不要他。
真的,知道你被抱走的時候,我太疼了,我疼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第一次沖你爸發火,他也剛下班回來,還跟我說說不定是他那個嫂子帶着你出去散步了,笑笑,媽媽什麽都記得一清二楚,媽媽說服不了你爸爸,我就跑出去,我直接就往老車站跑,我信了你就在那兒,你爸在後面追我,我跑啊,跑啊,等我找到你的時候,還有兩分鐘車就開了,我哭着求司機,我說我的孩子在車上……笑笑,我的聲音,他們聽不見啊,人太多了……”
回憶裏的每個字都輕輕敲在了餘笑的心口,她慢慢仰躺在床上,用手臂蓋住了眼睛。
有一個問題,餘笑剛剛想問而不敢問——她爸爸知不知道,同沒同意?
可即使是不知情的又怎麽樣呢?即使是不同意的又怎麽樣呢?那只能說明他沒那麽壞,卻不能說明他足夠好。
他的妻子因為這件事從此學會了歇斯底裏,他的女兒因為性別連名字都要改掉,兩個女人的一生明明被他無比深刻地影響着,他又做了什麽呢?
他卻只會對一個女人說:“你能不能讓我安靜會兒?”
再對另一個女人說:“不要學你媽那樣。”
好像一切的改變都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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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褚年,他執意生下那個孩子,以母親的身體和父親的身份,卻只會說:“女兒也挺好的。”
好在哪兒呢?是好在将來再有一個女孩兒被教着說:“不要學你媽那樣”?
還是好在會變成她血緣上“奶奶”和“外婆”的模樣?
躺了半個小時,餘笑猛地坐了起來,掏出手機,她想給江今打電話咨詢一下離婚之後的孩子歸屬問題。
卻先打開了短信,定定地看着陳潞和“褚年”的聊天記錄。
“要是……”
……
前一天說錯了話,褚年用了半個小時總結經驗,用了五分鐘自我反省,還在網上搜了一下該如何表達自己對女兒喜愛的句子,只可惜餘笑卻再沒打電話過來。
上班的路上,褚年看見了幾個穿着裙子的女孩兒,她們都梳着幹淨利落的辮子,穿着可愛的小裙子,說話叽叽喳喳,像一群無憂無慮的小鳥。
大概也就是十一二歲的年紀。
褚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韓大姐家女兒的十一二歲,又想到了餘笑三個月大的時候那場驚心動魄,接着,他輕輕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這麽能折騰,應該是個兒子吧?”
其實是個女兒好像真的挺不錯,就是得教好了,不能吃虧。
快要進工作室的時候,褚年看見工作室隔壁的商店裏在賣粉色小兔子的布偶,粉粉嫩嫩,耳朵上還戴着黃色或者紅色的蝴蝶結。
他買了一個。
“小餘,你都是要當媽的人了,還玩小兔子呀?”看見他揉着小兔子進來,正在擦地的韓大姐取笑他。
“不是。”看看手裏的小兔子,捏了一下軟軟的耳朵,褚年把小兔子放在了韓大姐的桌上,“送給你家寶貝女兒的,對了,她叫什麽?”
“你這也太客氣了!嘿嘿,那我替我家老大先謝謝她笑笑阿姨,她大名叫李若竹,她弟弟叫李勝柏。”
我沒問她弟弟叫啥。
褚年看着韓大姐把小兔子放進了包裏,又囑咐了一遍:
“別忘了啊,是給李若竹的。”
“知道,知道你是給我家老大的。”韓大姐笑着看着褚年,似乎覺得他懷孕月份大了之後越發孩子氣了。
褚年卻還不滿意,又把兔子要了回來,在屁股底下的标簽上,他用簽字筆寫了:“給李若竹”四個字。
雖然一邊寫一邊在心裏狂罵自己幼稚。
寫完之後,褚年把兔子遞給韓大姐,卻又拿了回來,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我同事有個女兒,小小年紀就要幫媽媽照顧弟弟,我覺得這樣不太好,買了個小兔子送給她,怕這個兔子落在她弟弟手裏,我還寫了她的名字。”
配着圖發出了這條微信,褚年心口一輕,他轉着圈兒坐下,哼着歌兒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先是對照着和合作方的合同看看後續還有哪些需要調整和準備的,等小玉到了之後,褚年已經又寫了幾個跟版面設計有關的需求。
“笑笑姐,我昨晚做夢都是你壓着我說我的版面還沒做完,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話是這麽說,小玉還是打開了軟件,開始按照褚年說的調整起來。
壓着你?
褚年看了小玉一眼,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現在的小身板兒,現在這個樣子肯定是壓不動了的,要是換成自己那個身體……
一想到“褚年”壓着小玉,褚年瞬間就想到了現在的餘笑。
最近一直不聯系自己,不會真在外面找了小姑娘吧?
想起陳潞看着餘笑的眼神,再想想自己偶爾和餘笑一起出去,那些女收銀員和女服務生都對餘笑笑得格外殷勤。
褚年的心裏一梗。
上午十點半,對方果然發來了對宣傳頁的修改意見,小玉對着長長的EXCEL表格哀嚎,倒是褚年覺得對方的難纏程度比自己的預期要低一些。
“抓緊做,咱們今天未必加班!”
“那太好了!”聽見不用加班,小玉可算是精神起來了,兩個人細分了一下各自負責的部分,就在電腦上敲敲打打寫寫畫畫了起來。
……
八月很快過去,九月中旬的某一天,就是牛姐的工作室參加家博會的日子。
展會第一天,原木色的樣板展示臺邊就有不少人被溫馨舒緩的設計風格和“愛的安全感”這個主題所吸引。
小玉穿着亞麻色的長裙,臉上畫着精致的妝,只覺得展會剛開始沒多久,自己的嘴皮都要說幹了。
程新那邊的情況也沒比她好多少,一次應付一兩個人那是少的,多的時候身邊圍了五六個,想要裝修房子的人總是有一肚子的問題,有些問題他們這些做設計的遇到過、解答過、解決過,也有很多的問題讓他們很撓頭。
偷空抓了一瓶水往嘴裏倒,小玉喘了口氣,對着牆上挂着的鏡子補了補妝,她一個一直留在省城的同事靠過來說:
“你看那邊,餘笑可真厲害啊。”
小玉連忙伸頭去看,嘴裏驚詫:“啊?笑笑姐姐今天不是下午就回去嗎?”
昨天,“餘笑”和程新、小玉一起來了省城,晚上也一起參加了“誓師大會”,不過,所有人都知道,叫“她”來是因為在先期策劃的時候出了力,可沒指望這懷孕五個多月快六個月的孕婦能在展會幫什麽忙。
做展會招待得一站一整天,這活兒可不适合孕婦。
“我估計她是走不了的,你看,她一個人頂咱們好幾個。”
這話倒也不算誇大。
褚年站在展臺的旁邊,跟那些打扮靓麗的同事相比,他只穿了一條寬松的棉質裙子,看不大出肚子,可也沒什麽線條,更是戴了一副口罩來防備展廳裏殘留的甲醛氣味,在他身邊圍了至少十來個人,那些人聽着他講着這個設計的特點,偶爾還有人點頭。
“安全感是多方面的,在家庭來說,我們需要感情上的安全,也需要家居生活的安全,這套設計在電源做了特殊布置,埋線點隐蔽,插頭會被包裹在這個蓋子下面,不容易進水,也不容易被小孩子碰到……家具的圓角設計和防磕絆設計技術在國內來說是我們合作品牌獨創的,當然我們的設計師還針對這種需求出了更多別的設計……”
分發着手裏的小冊子,褚年牢牢把握着交流的節奏,十來個人沒有一個聽到一半兒走的,倒是有三四個在大體了解之後立刻說:
“我們想跟你們的設計師談談。”
這就是要下訂單的節奏啊!
小玉一邊忙自己的,一邊抽空關注着她“笑笑姐”那邊,都被這高效率和高成功率給震撼到了。
褚年不止震撼了小玉,也震撼了牛姐和品牌方的負責人。
沒有人再提他得回去這事兒,當晚,褚年被安排住在了一家四星級的酒店裏,牛姐給她挑了一套寬松又不失設計感的裙子親自送來。
“這幾天辛苦你一些,你放心,我和品牌那邊說好了,你的提成比別人再高一個點,你也不用在展廳裏面呆着了,明天外面大門口的路演,你去做,你要是忙不過來,我就讓小玉和程新去幫你。”
大門口的路演,并不是在太陽底下,而是在進入展廳的通道裏,不熱,就是人更多一點兒,之前牛姐是交給了她的一個老同事的。
“好的牛姐!”
褚年的眼睛亮了,仿佛很驚喜的樣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為了這一天等了多久,又籌謀了多久。
交流,他最大的本事在于交流,這才是他在“熟練操作辦公軟件”、“獨立完成市場推廣策劃”之外的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競争力。
捂着又在輕微胎動的肚子,褚年露出了一個志得意滿的笑容。
一周後,展會結束,褚年成功談下了五十二個品牌産品單,其中有三十個是家具全包,十六個設計單,光是提成估計就得近十萬塊。
牛姐還直接給了他一個大紅包,裏面是兩萬的現金。
這還并不褚年最大的收獲,因為這次的合作極為成功,品牌方想在十二月京城的家博會上繼續與牛姐合作“愛的安全感”這個項目,在談二期合同的時候,褚年作為重要參與者參與了合同細節條款的洽談,對方指定了他作為項目的整體策劃人。
“餘笑,你現在真覺得你在我這兒是屈才了。”
談完合同,送褚年去火車站的路上,牛姐如此感嘆道。
褚年只是露出一個微笑,說:“是您信任我,我才能做一點兒成績出來,要是沒有您,我才是真被屈了才,自己都不知道。”
牛姐喜歡更自信的人。
聽見“餘笑”這麽說,牛姐哈哈一笑。
“你這丫頭可真是對了我的脾氣,我就喜歡能幹又敢幹的!等着京城的活動忙完了,咱們倆考慮換個合作模式,怎麽樣?”
褚年瞪大了眼睛。
他的兩個耳朵都聽見了牛姐說的三個字——“合夥人”。
合夥人……
他連自己腰背因為久坐而産生的酸痛都忘了。
“好!牛姐!我會繼續努力的!”
什麽腳脹、什麽腰背酸軟、什麽胸口脹痛、什麽晚上睡覺都累、什麽走路變鴨子……捱着這一切的折騰,褚年一步步往前推進他的項目,這不止是他的項目,也是他的安全感。
倒是他的孩子,大概也是他習慣了當“孕婦”的原因,竟然也讓他覺得安穩了很多,不像最初讓他那麽慌亂了。
十一月末,距離展會開始還有半個月的時候,褚年一早就被肚子疼給驚醒了。
疼痛感突如其來,十幾分鐘後又來了一下。
褚年沒當回事兒,他現在覺得自己肚子裏這個要真是女兒,估計也是個将來能跑能打的野丫頭。
上班之後,他倒了一杯水,正跟小玉說着布展時候的幾個問題,肚子又是一陣抽疼,疼的他把杯子都砸在了地上。
“宮縮。”
“先兆早産。”
“住院修養吧。”
一個小時後,褚年在醫院的急診,聽見醫生這麽說。
他起先仿佛聾了,只看見醫生的嘴在動,接着,腦子裏“轟!”一聲,便是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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