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産房之外

“餘女士,你委托的人現在不在,你簽了也沒有用啊。”

拿着那張寫了“褚年”的授權書,小護士的表情很為難。

可是褚年寫完那幾個字已經用盡了自己所有的理智和力氣,現在連說話的勁兒都沒了。

小護士又出去了一圈兒,回來的時候眼睛裏帶着喜色:

“來了來了你老公來了!”

老公?

是餘笑來了麽?

“呼!”一口濁氣打着顫從胸腔裏被吐了出來,褚年甚至覺得肚子都不那麽疼了。

被推進剖腹産的産房之前,褚年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了餘笑。

她一臉關切地看着自己。

用他自己的眼睛。

在這瞬間,褚年的很想拉着餘笑的手告訴她,如果這一切都是餘笑命裏該受的,那他很高興受這一切的是人是自己。

可他伸出去的手,擦着餘笑的手邊就過去了。

“別害怕,相信醫生就好,剩下的事情有我。”

褚年連點頭都費勁,宮口開到八指的痛苦甚至要扼制他的呼吸。

用極為不舍的眼神看着餘笑,褚年抖了抖嘴唇,直到手術室的門關上,他的一滴眼淚從眼角裏流出來,成了白色床單上的一點暗色痕跡。

手術室外面,終于把褚年手術的事情都處理清楚,餘笑轉過身看着站在旁邊的兩個父親。

現在的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二點,手術室門口“手術中”的燈亮了起來。

餘笑擡頭看了眼那個燈,右手擡起來擦了擦左手,褚年冰冷的手指從上面劃過的感覺,好像還一直留在那兒。

“到底怎麽回事?你們兩個人一直在這兒呆到現在,是什麽都沒做麽?”

餘笑回過頭,看着這時候才過來的兩位“父親”。

在她進來的時候,她看見這二位一個站在樓梯口兒偷偷摸摸地抽煙,另一個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褚年你回來了,那我就先走了。”褚年他爸打了個哈欠,熬到現在,他頭頂飄忽不定的發絲兒都已經服帖在了頭皮上,“我跟你媽說了讓她弄點紅皮雞蛋,再趕緊跟你表姑她們說一聲……對了,那什麽,褚年啊,剛剛親家跟我說親家母的腳傷了,等餘笑坐月子的時候就讓她回咱家吧,你放心,你媽幹活還挺利落的。”

親家都這麽說了,餘笑的爸爸搓去手裏殘留的煙味兒,嘆了一聲說:“唉,也是我們家餘笑年輕不懂事,都快生了,還那麽不小心。她媽也是,餘笑懷孕這麽長時間,她來來回回還挺勤快,結果真要用到她的時候,這又掉鏈子了。”

餘笑本來面無表情地看着褚年的父親,聽了這話,她轉頭看着自己的爸爸:

“手術室裏面躺着順産轉剖腹産的那是你自己親女兒,因為着急女兒受了傷的是你相濡以沫三十幾年的妻子。

我聽您這話,怎麽都覺得您的意思是餘笑生孩子找自己爸媽是不懂事兒了,您妻子擔心女兒是掉鏈子。

對,您倒是又懂事又不掉鏈子,可您幹什麽了?就在病房外面幹聽着您女兒在裏面吃苦受罪生不出孩子?”

餘笑爸爸的臉上有點挂不住了,自己女兒生孩子呢,怎麽女婿先教訓起自己來了。

“褚年,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麽?怎麽了?我女兒大着肚子的時候你也一直不在啊,行啊,一回來就能教訓我了。我在這兒陪着我女兒還是錯了?”

唇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餘笑看着自己的父親,淡淡地說:

“也不是錯,只不過把一無是處的陪伴當功勞就是很可笑,産房門口需要吉祥物麽?我就問你,你知不知道無痛分娩,你知不知道跟醫生說你要讓你的女兒無痛分娩?啊?産婦在裏面幹嚎得力氣都沒了,你在外面是聽着聲兒抽着煙兒,就差一盅老酒了是吧?

還有,餘笑她是胎位不正,孩子不能入盆,順産不出來得轉剖腹産,你知道麽?你問過醫生麽?”

餘笑爸爸吓了一跳:“怎麽就剖了,我不就去抽根煙嗎?”

另一邊,褚年的爸爸拉住了自己“兒子”的手臂,說:“褚年,你這是幹什麽?你岳父他是餘笑的親爸,他能不着急麽?可生孩子這事兒咱們大男人能幹嗎?你說什麽無痛,那不就是把人給麻醉了嗎?那不是傷孩子麽?再說了,我看餘笑是個好樣兒的,肯定能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怎麽就剖腹了呢,剛剛在這兒生孩子的一個女的可是說了,要是開刀拿出來孩子,那第二胎可就難了!”

他又對自己的親家說:“褚年這是急昏頭了,說胡話,哎呀,算算時間,他也是一聽到消息就坐了飛機回來,這大半夜的,都着急當爸爸呢。小年輕,也不知道輕重,随随便便就想動刀子了。”

說完,他還笑了兩聲。

第三聲還沒出口,他的笑被自己“兒子”的眼神硬生生給剎住了。

“褚年,你看着我幹嘛?”

“餘笑是怎麽摔倒的?別人不知道,她為什麽生不下孩子來得轉剖腹産,你會不知道嗎?”

褚年的爸爸臉上瞬間有些僵硬:“我、我……我怎麽知道?”

“沒關系,餘笑知道。”

死死地盯着褚年爸爸的眼睛,餘笑又補充道:

“我們小區門口監控到處都有,您要是覺得她不知道,或者她知道的不對,我去查查監控,就什麽都知道了。”

一聽監控,褚年的爸爸着急了,連忙說:“查什麽?有什麽好查的?是她非要掙開,又不是我推的她,我……”

“你說什麽?!你不是說笑笑是自己摔倒了的麽?怎麽是你推的?”

淩晨過後的醫院走廊裏爆出了一聲怒喝。

褚年的爸直接被餘笑的爸推到了牆上。

“是你把我女兒推倒了?她懷着你的孫子你不知道嗎?你還是個人嗎?!”

“親家你這是幹什麽,我都說了不是我推的,是她非要走!”

“她走你讓她走啊,你怎麽能推她!我女兒我從小到大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你怎麽敢?”

值夜班的小護士小跑過來,就看見兩位加起來超過了一百歲的大叔扭打在了一起。

“別打了!不準在醫院打架!”

看一眼袖手旁觀的那個俊美男人,小護士一跺腳,要回護士站打電話叫醫院的保安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默不作聲的那個男人抄起了座椅旁邊的輸液架,直接揮向了糾纏在一起的兩個父親。

帶着鈎子的輸液架可不是開玩笑的。看見它砸過來,餘笑的爸爸往背後的牆上一縮,褚年的爸爸往後退了兩步,兩個人好歹是被分開了。

鐵鈎劃在石質地板上,聲音尖銳到讓人心驚。

雖然是餘笑的爸爸先動的手,可分開之後一看,他的樣子更慘一點,畢竟是久坐辦公室的中老年文弱書生,想要跟在一線工廠幹了那麽多年的褚年爸爸一較高低,真說起來跟自取其辱也就只有寫法上的區別。

他們兩個人看着“褚年”,褚年的爸爸沒好氣兒地對他兒子質問道:

“你到底想幹什麽?又不是我把她推倒的,你是想我孫子還沒見着先進局子還是怎麽着?啊?褚年,你是翅膀硬了是吧?你看看你今晚說的話做的事,你想幹什麽?這都是你該說的嗎?是你該做的嗎?裏面餘笑生着生孩子呢,你倒是清算起我來了?”

餘笑不用說話,自然也有別人開口。

“那你做的事兒是長輩該做的事兒麽?笑笑她是孕婦!你跟她争什麽?她之前住院的時候你都不在,怎麽你一去她就摔了?”

餘笑的爸爸指着褚年爸爸的鼻子痛罵道:

“當年他倆婚禮的酒桌上你怎麽跟我說的?以後就把餘笑當你們親女兒待,行啊,這就是你們家親女兒的待遇,你們這一家人還有良心麽?我是怎麽對褚年的?你們是怎麽對我女兒的?!”

可能……要是褚家真有個女兒,也未必比“餘笑”的日子好過多少。

武鬥變成了文鬥,好歹餘笑的爸爸不那麽容易輸了。

餘笑靠着醫院的牆站着,無聲地低下了頭。

罵完了親家,攜着餘威,餘笑的爸爸還想對着“褚年”罵兩句,他剛說了“褚年”兩個字,看見年輕男人擡起頭露出那雙泛紅的眼睛,他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手術室裏,插着尿管的褚年被支架支撐着身體。

從後腰注射進去的麻藥已經生效,他能感覺到冰冷的手術刀劃開了自己的肚皮。

這是第一刀,他之前想當然地以為只有一刀。

可事實上,還有一刀在子宮上。

醫生的手好像伸了進去,又做了什麽讓他不敢猜測的操作。

褚年閉着眼睛,他不敢看,也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好,準備!”

準備什麽?

麻醉緩解了之前宮口打開的痛苦,褚年有點想要直接睡過去,要是能醒來的時候孩子就在身邊了,那對他來說應該是這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唔。”

并不是疼,而是……被壓到了。

幾個醫生和護士都撲了上來,奮力地用手和肘部壓他的肚子,這樣兩下之後他覺得自己肚子裏的什麽東西終于開始動了起來。

是孩子!

褚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頭頂的無影燈之外是灰白的天花板,看得人心裏發慌。

是的,這些步驟他都查過的,在肚皮上開一刀,在子宮上開一刀,為了讓子宮恢複得快一點,第二刀很小,剩下的創口要醫生用手撕開。

“再來一次!”

又是一陣擠壓。

“頭出來了。”

身體猛地一空,褚年看向醫生,看見她的手裏抱着一個小小皺皺紅皮的小東西。

看着那個小東西,褚年的腦袋裏一片空白。

“哇!”

“是個女兒,雖然早來了幾天,哭得還挺響。”

有護士笑着說。

褚年被打了宮縮素,他的手術還沒做完呢。

“我。”褚年只說了一個字兒,費力地擡起手,指了指那個孩子。

過了一會兒,被洗淨包好做完了檢查的孩子被放在了他的身邊。

“孩子,我的孩子。”

聲音很輕很輕,還在排出胎盤的褚年張了張嘴,又是眼淚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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