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食髓知味(23)

荊嶼頓住, 緩緩回身。

荊姝歪在床邊,蒼白的臉上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笑, 略顯詭異。

他合上抽屜,直起身, 許久才“嗯”了一聲。

“她很漂亮, 跟鹿煜城很像。”荊姝夢呓似地說。

“你跟蹤我?”

“沒有,碰巧看見。”荊姝笑了下,眉眼間隐約可見當年的明麗,“個子小小的,像個洋娃娃, 沒人舍得傷害她,對吧?”

荊嶼沒有說話。

荊姝又笑,眼角的淚跡未幹, “正常的, 當年她媽媽也是那個樣子。”

她從不提鹿時安的媽媽,時念的名字, 就好像一個禁區。

“小嶼,你退學, 轉到這個女孩的學校是為什麽呢?”荊姝眼底有霧,遮蓋了真實的情緒,頓了頓, 她再度嘶啞地開口,“是要她嘗嘗你吃過的苦,要親手……毀了她嗎?”

她說到這裏, 突然咯咯笑出聲來。

荊嶼倏然變色,身側手握成了拳,青筋繃起。

“看來被說中了,”荊姝似乎十分愉快,笑得肩膀直抖,“打算怎麽做呢?把她帶成壞孩子,被學校處分、開除,混酒吧,跟小纰漏稱兄道弟?還是要讓她跟我一樣,未婚先孕?”

“夠了!”荊嶼厲聲打斷了母親。

荊姝一愣,又笑起來,“我猜對了是不是?”

“不是。”荊嶼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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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姝只笑,笑着笑着就開始掉眼淚。

“你睡吧,”荊嶼一把将兩人之間的隔簾拉上,“我出去走走。”

裏面半晌沒有聲音,直到他走下臺階,簾子後面忽然傳來荊姝的聲音,“小嶼,聽媽媽的,不要亂來。”

難得的,一句清清醒醒的話。

荊嶼低頭,快步跑下閣樓。

夜色已濃,老巷裏仍舊時不時有人往來,天氣炎熱,可他卻覺得渾身發冷,冷到後脊梁都發寒。

那些從來不敢正視的東西,被荊姝不留情面地抖了出來,那樣無恥、卑劣,見不得光。

可那确實是他的初衷,永遠不敢開口承認的初衷。

偶然的,他得知鹿煜城的女兒在隔壁中學念書,是乖乖女,品學兼優,天之驕女。

每當夜深人靜,每當荊姝又帶着不同的男人回來,每當他又被迫流落街頭,總有個聲音在叫嚣,如果當初鹿煜城沒有始亂終棄……他們母子何至于此。

他遠遠的,觀察了鹿時安很久。

她越是優秀,心裏不足為外人道的陰暗就越是蔓延,直到那天,悄悄在舞臺下看完鹿時安的比賽,意外看見她被人堵在小巷裏欺負,他想都沒想,就騎上路邊的機車,搭了把援手。

接近她,毀了她。

當初的念頭陰暗而簡單,卻在朝朝暮暮的相處中一點點消散,到最後,連他都忘了自己當初為什麽要來她身邊。

但荊姝把這不堪給戳破了。

他突然意識到,和一心信任自己的鹿時安相比,自己有多低劣。

看向牆邊爬滿青苔的石塊,荊嶼的心一沉再沉,悶到快要呼吸不上來。

“阿嶼?”男聲清亮,帶着意外。

荊嶼擡頭,只見寧九手裏拿着罐可樂,滿頭大汗,顯然是剛跟朋友聚完,偶然路過。

“你怎麽了?”寧九彎下腰,然後吃驚得下巴都要脫臼似的,“不是吧?你該不會在——”

哭?

荊嶼躲開好友探究的目光,猛地站起身,“沒有,你看錯了。”

寧九欲言又止,最後将可樂遞給他,“剛開,我沒喝,幹淨的。”

荊嶼接過來,仰頭猛灌,可樂的沫子從嘴角溢出,滴在T恤上,他被嗆住了,猛地咳了幾聲,眼淚都被咳了出來。

——這下,落淚總算理所當然。

十分鐘後,兩人站在十字路口的天橋上,吹着晚風。

寧九咽了口唾沫,“……她是鹿煜城的女兒?你轉學之前就知道?”

“知道。”荊嶼側過頭,看着好友的眼睛,“我是不是很卑鄙?騙人家小姑娘。”

寧九沉默了一下,“喜歡她也是假的嗎?”

荊嶼垂下眼睫,看向從立交橋下飛馳而過的車,“重要嗎?”

“重要。”寧九斬釘截鐵地說,“不管你一開始的目的是什麽,如果你真的喜歡人家小姑娘,從今往後都正兒八經地對她好,就不算卑劣,不然——”

“不然什麽?”

寧九正色,“不然,連我也看不起你。”

荊嶼苦笑。

“我知道她爸爸薄情寡義,可這跟安安……哦不,鹿時安又有什麽關系呢?她那時候還沒出生呢。更何況,你自己也說了,她父母壓根就沒有時間陪她,你覺得她過得能比你好多少?”

這些,荊嶼都知道。

正因為都知道,所以才更為曾有過那樣的念頭而自慚形穢。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麽?”寧九問。

“那天看見柴貞欺負她,”荊嶼緩緩地回憶,“我腦海裏一片空白,甚至有誰欺負她我殺了誰的念頭。”

寧九被吓了一跳,看他的神情絕不是說笑。

荊嶼擡眸,眼底波濤洶湧,“包括我自己。寧九,如果我欺負了她,我想我也會殺了自己。”

晚風習習,有車鳴笛而過。

寧九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那還好,不用跟你絕交了。”

荊嶼短促地笑了下。

“真的,”寧九推搡了下他的肩,“人家小姑娘是真的在乎你,不然才不會冒着被人說三道四的風險,天天跟你一塊兒上學放學。”

荊嶼問:“誰說三道四?”

寧九一愣,“你都沒聽到過嗎?學校裏到處都在傳,說你拐了三好學生談戀愛,還都在議論鹿小姑娘幾時會被甩,半個月還是一個月。”

荊嶼越聽,臉色越冷。

寧九覺得情況不妙,連忙打住話頭,“……沒聽說就算了吧。”

“為什麽是我甩了她?”

“呃。”

“為什麽不能是她甩了我?”

寧九覺得好友的腦回路,真的,好奇怪。

“謝了。”

“啊,謝什麽?”寧九撓頭。

荊嶼沉默,然後捏扁了手裏的可樂罐,“……可樂吧。”

“客氣啥,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寧九非常睿智地補充了一句,“鹿時安除外。”

說完,就看見荊嶼緊抿的唇邊,隐約浮出一絲柔軟的弧度,然後揮揮手,走了。

能讓他露出這樣笑容的人,十八年來也就鹿時安這麽一個。

所以就算荊嶼自己看不清內心,作為死黨,他也有義務幫他,不是嗎?

*** ***

英語課。

李淼一開始覺得自己是眼花了,定睛又看了眼,确定那個舉手回答問題的人,真是荊嶼本尊。

真是活久見!

等荊嶼站起身,字正腔圓地念完了段落,李淼終于沒忍住,誇起了……鹿時安。

“我就知道誰跟鹿時安同桌,誰就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就是好學生的影響力……”李淼口若懸河,誇得鹿時安擡不起頭來。

荊嶼托着腮,眼裏凝着笑意,看着她臉直紅到脖子,就連鎖骨都染上淡淡紅暈。

可愛到,想……親。

他飛快地轉過目光,強迫自己收起潋滟的念頭,好好念書,天天向上。

被班主任一頓猛誇,鹿時安着實覺得自己受之有愧,為了名副其實,她決定再接再厲——于是,課間時間不由分說地拉着荊嶼去了圖書館,上自習。

寧九原是來叫荊嶼打球的,一眼看見被小姑娘攥着衣服下擺的好基友,連忙縮在遠處擺了擺手,示意拿他當空氣就好,不用管。

于是荊嶼就一臉無可奈何地,被鹿時安拖進了這輩子首次踏足的圖書館。

館內安靜,陽光灑在桌上,書頁都泛着金色,每個細節都叫人……想睡。

荊嶼伏在桌上,對着課本眼皮子發沉,昏昏欲睡。

鹿時安拿筆尾戳了他好幾次,最終無可奈何地壓低嗓音說:“你去挑本感興趣的書好啦,在圖書館睡覺……暴殄天物呀。”

于是荊嶼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睡眼惺忪地去了書架之間。

片刻之後,他回來了,鹿時安好奇地扒開他的手,看了眼書殼,不由得“哎”了一聲。

樂理?

荊嶼拉開椅子,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是不是覺得老鼠的兒子只會打洞?”

鹿時安一愣,小聲解釋:“不是,我是覺得你其實什麽都會,為什麽總要裝不會呢?”

荊嶼手托腮,眉頭微蹙,“過來點,我告訴你。”

鹿時安迷迷瞪瞪地湊了過去,兩人之間不過一拳距離的時候,荊嶼才啞聲說:“這樣你才會抽空來教我,不是嗎?”

鹿時安一屁|股坐了回去,飛快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沒有其他人聽見他的話,才把一顆心放回肚子,小鹿眼圓瞪,比着口型說:別亂說話。

荊嶼似笑非笑地聳了下肩,低頭看書了。

她不信,可他說的是真話。

無論最終目的是什麽,從一開始,他的目标就是霸占她所有的時間。

看了一會兒,餘光只見一小片紙游了過來,荊嶼瞄了眼,上面是鹿時安秀氣的字跡。

【我家有好多樂理書,你要不要來看?】

他擡眼,只見鹿時安的小腦袋埋得低低的,可還是能看見面頰的緋紅。

嘴角輕輕勾起,他起身,從她手裏抽出筆,龍飛鳳舞地在小紙條下方寫了一個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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