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食髓知味(34)
從前看到書裏說聽見心跳的聲音,荊嶼覺得是無稽之談。
可這一刻, 他分明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每一下隆隆入耳。
他在等鹿時安的答案,但也怕聽見她的答案。
如果她不信呢?不信他, 他該如何是好?
“我信, ”女孩聲音低低的, 語氣卻堅定,“只要你說我就信。”
荊嶼驚喜地擡起頭,對上的卻是雙紅彤彤的眼。
鹿時安終于沒忍住,一眨眼,淚珠子就滾了下來, 撲簌簌地落在身前, 又手忙腳亂地去揩,狼狽得叫人心疼。
铛铛。
大堂的門被人推開了,一對氣質卓然的中年夫婦快步跨進門, “安安!”
鹿時安一愣, 起身回頭, 還未及開口, 已被踩着高跟鞋上前來的女人擁入懷裏。
她輕輕地拍着鹿時安的背,“別怕,有爸爸媽媽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媽……”鹿時安聲音一軟,滿腹委屈總算找到了宣洩點,頓時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掉。
時念頓時慌了, 瞬間腦補出女兒被百般刁難的一場大戲,不由看向她對面的人。
意外的是,對面的并不是想象中的主辦方油膩大叔或是精明大姐,而是個面色蒼白的清俊少年,有着讓人挪不開視線的清澈少年氣和不羁。
更奇怪的是……時念又定睛看了少年一眼,竟還是覺得有三分眼熟,而他的看自己的眼神,也十分古怪。
“這不是——啊呀,鹿先生!”一邊交談的李沐和華晁都認出了鹿煜城,雙雙迎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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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華晁先反應過來,看向被時念擁在懷裏的鹿時安,失笑,“原來是鹿老師的千金,您和太太不是在歐洲巡演的嗎?”
鹿煜城颔首,随手将公文包放在一邊,解開呢子大衣的紐扣,“聽說小女的參賽曲目出了點問題,特意改簽了航班過來看看。二位是節目組的負責人?”
華晁伸出手,“佰晔傳媒,娛樂部經理華晁,久仰鹿老師盛名了。”
鹿煜城與他握了握手,直切主題,“歌的事現在什麽進展?鹿時安從小自己寫歌,她不會抄襲,對此我可以打包票。”
華晁颔首,看了李沐一眼,“這事我們還在商讨。”
從聽說鹿時安是鹿煜城的女兒開始,李沐心裏就已經有了考量,此刻被華晁推出來,他立刻表态,“歌我們這邊會先撤掉,聲明方面我會讓宣傳部門拟個合适的口徑——”
“憑什麽!”尖利的女聲突兀地傳來,打斷了幾人的交談。
只見門口匆匆闖進一個瘦削單薄的女人,長發被風吹得淩亂,身上的羽絨服有些舊了,看起來像沒有徹底發酵的面包,更襯得人格外瘦小。
未等其他人發聲,荊嶼已快步跨出座位,一把将她攔住,“媽!你來幹什麽?”
媽?
鹿時安怔怔地看向荊嶼面前單薄的女人,跟時念相比,她真的太幹瘦了,也沒有化妝,一雙本該和荊嶼十分相似的桃花眼凹陷着,底下一片青灰,看起來着實憔悴。
她就是荊嶼的媽媽。
別人口中的斷斷續續入院出院,離不開藥物的可憐人。
荊嶼握住母親的手肘,試圖把她從這裏帶走,“你怎麽會來?我們先出去,再說。”
“我不走,”荊姝用力地試圖甩開兒子,可是力氣有限,仍舊被鉗制着,所以只能拔高了嗓音,“第一名是你的,憑什麽他們一句話,就要你拱手讓出去?”
“因為東西不是我的!”荊嶼怒道。
荊姝錯愕,而後一點點從驚訝化作苦笑,看向一邊的鹿時安,“是為她吧?好東西要留給她,連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
荊嶼手下着力,也不管荊姝的反抗,就推着她往大門的方向走。
“……荊姝?”鹿煜城不确定地發出聲音。
連鹿時安旁邊的時念也僵在了原地。
鹿時安看看父母,又看向被荊嶼控制住的荊姝,心頭的不安越升越高,幾乎沒頂。
荊姝停下腳步,下意識地将淩亂的頭發別到耳後,深呼吸,看向鹿煜城,想笑,可是嘴角微微提起,又落了下來,最終定格成一個苦澀的表情,“怎麽,又老又醜,都不敢認了是不是?”
鹿煜城幾步走上前,兩人之間隔了兩米,停住,滿眼不敢置信,“你不是出國了?什麽時候回來的?”
荊姝呵呵笑,“出國啊,誰跟你說的?她?”
這個“她”,是看着時念的方向說的。
眼見着場面混亂,華晁識時務地拍了下李沐的肩,“這樣,這裏留給幾位前輩,我們去別處聊。”
李沐也是人精,看出是灘渾水,也忙應了。
可是鹿煜城攔住了兩人,“不必了,我們出去就行了。歌的事,回頭電話說。”
華晁點點頭,倒是李沐有些猶豫,“時間拖得越久,傳播會越廣,怕是對令愛——”
“我有數。”鹿煜城打斷了對方。
說完,鹿煜城對荊姝說:“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荊姝仍是那個冷笑的表情,不置可否。
鹿煜城拎起一邊的公文包,領頭往外走,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轉頭對妻女說:“念,你帶安安去吃點熱的東西,她臉色不太好。”
時念無聲地點了點頭。
鹿時安覺得眼前的一切太過匪夷所思,她下意識地喊了聲“荊嶼!”
本已走到門邊的荊嶼頓住腳步,回頭,眸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無聲地比了個口型。
別的人或許不知他說的是什麽,可鹿時安看懂了。
他說的是——
【相信我。】
*** ***
在荊嶼的印象裏,這是他有生之年出入過的,最高端的會館。
服務生安靜恭敬,提供服務之後貼心地将門關好,留下燈光柔軟、私密度極高的包間給客人。
桌上的碧螺春顏色瑩潤,即便不喝茶的人也知道是上等好茶。
只是誰都沒有喝,眼睜睜看着它從熱氣袅袅到毫無生機,鹿煜城才率先打破了沉默,“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住在哪裏?”
荊姝笑,“你看我,過得好不好?”
不好,風一吹就要倒一樣,一望可知的憔悴。
尤其是跟同齡的時念比較起來,目測差了十來歲。
鹿煜城問:“長居哪裏?”
“楠都。”
眼看鹿煜城面露驚訝,荊姝反倒笑起來,“意外嗎?就在眼皮子底下,卻從來沒見過。”
“意外。”鹿煜城颔首,“我一直以為你沒有回國。”
“章正信沒有跟你說嗎?”荊姝冷笑。
章正信是為民的校長,也是三人的故友,忽然聽見他的名字,鹿煜城愣了下,但很快便反應過來,看向坐在一邊沉默寡言的少年,“他也在為民念書嗎?所以和安安認識?”
荊姝說:“認識,而且同班。”
鹿煜城顯然非常意外,因為鹿時安從來沒有對他們提起過,這個少年的存在。
“你叫什麽?”鹿煜城問。
荊嶼半垂着眼睑,冷漠地看着他,沒有回答。
是荊姝代為答的,“荊嶼,跟我姓。”
鹿煜城眉頭微蹙。盡管人過中年,但因為在時念的監督下保養得宜,加上氣質加分,他看起來不過四十來歲,并不顯老,甚至還有幾分年輕時的英氣,蹙眉的時候也與鹿時安十分相似,讓人有伸手撫平眉頭的沖動。
“離婚了?”
“沒有結過婚。”
“那孩子父親——”
“是你。”
哐。
荊嶼猛地站起身,手把桌上的茶杯打翻了,茶葉水潑在地上,葉子幹癟地貼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水漬很快就幹涸了。
鹿煜城臉上的沉靜終于消散無蹤,語氣裏不自覺地帶上了責備,“孩子在這裏,不要亂說。”
“醉酒那天,你真相信什麽也沒有發生嗎?”荊姝笑着,彎腰去拾地上的茶杯,結果腰彎下去就沒再直起來,随着一聲悶響,她整個人栽倒在地。
“媽!”“荊姝!”
…………
*** ***
是夜,已過三點。
酒店的房門才被推開,時念就已經迎了過去,正好看見丈夫松開揉捏鼻梁的手,眼裏都是血絲。
“怎麽還沒休息?”鹿煜城問。
時念小心地關上房門,“安安剛睡着,我在等你。”
鹿煜城抱了妻子一下,又領着她就近在茶幾邊坐下。
時念坐在沙發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捏着丈夫的肩,“……小姝看起來狀态不太好。”
“是不好,醫生說她需要定時服藥。”鹿煜城還是覺得太陽穴炸炸地疼,于是拿食指抵着,“這次她是自己跑出來的,沒有帶藥。”
“具體什麽問題?”
“腎不好,精神狀态有問題。”
時念愣住,“那男孩子是她兒子嗎?”
“嗯,随她姓,叫荊嶼。”
“那孩子爸爸呢?”
“……她不肯說實話。”鹿煜城覆手在妻子的手背上,“他們母子倆這些年過得不容易,治病的錢都是孩子在酒吧打工賺來的。”
時念點頭,“安安也跟我說了。”
“我想幫幫她。”
“好。”時念半點也沒有猶豫。
鹿煜城擡頭,恰好看見妻子投向卧室方向的擔憂目光,“安安比賽的事……”
時念說:“她說她不要那首歌了,再重新準備一首。”
“用不着了。”鹿煜城拍了拍她的手背,“荊嶼那孩子退賽了,《新聲123》那邊會發聲明說那首歌的曲作者未成年,不符合比賽資格所以退賽。媒體自然會以為是安安,也就翻篇了。”
“那孩子……”
“不是他報的名,”鹿煜城嘆了口氣,“是荊姝瞞着孩子報的。這孩子趕過來,就是想退賽。”
時念感慨,“那還好,你不知道安安有多失望。”
鹿煜城狐疑道:“失望什麽?”
“被辜負,被背叛,”時念嘆息,“而且還是被自己喜歡的男孩子。”
鹿煜城失笑,“喜歡什麽?她才多大?”
“十七,轉年就成年了。”時念瞟了丈夫一眼,“你我這麽大的時候,都已經孤身北上了。”
鹿煜城想想,覺得也是,不由感慨,“安安大了。”
“是我們太忙,關注她太少,青春期懵懂都沒有發現。不過,這孩子到底人品怎麽樣?”
“不重要了。”
時念說:“怎麽不重要?安安很喜歡他。”
“我聯系了羅切特那邊安排治療,孩子會陪着過去,短期內兩個人都不會回國。”
時念沒想到荊姝的情況都到這種地步了,愣了會,才喃喃,“那安安得傷心了。”
鹿煜城跟在妻子身後,一起走到卧室門口。
小女兒抱着被子,蜷縮着,看起來小小的,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
“念,安安也快高中畢業了,這兩年,我想稍稍停一下演出,多陪陪她。”
時念靠在先生肩頭,“正好,我也打算跟你說這個事,我們想到一處去了。”
鹿煜城低頭,親了親妻子的額頭,許久,輕聲說:“小殊跟那孩子說,生父是我。”
時念一怔,回頭看他,“什麽?”
鹿煜城苦笑,“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說,也許是想我多照顧那孩子。”
時念沒說話。
鹿煜城又說:“我們之間的事,再沒人比你更清楚。”
時念苦笑,“這麽多年過來了,她怎麽還是這麽死心眼呢。”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鹿煜城長嘆,“只是可憐了那個男孩子,跟着吃了這麽多年苦,至今連生父是誰都不知道。”
睡得迷迷糊糊的鹿時安翻了個身,蜷得更小了。
時念眼裏凝着濃愁,“安安不是更可憐嗎?這兩個孩子……要怎麽辦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兄妹,不是,
鹿爸爸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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