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故事
夜深人靜, 流月城的西南角傳來一陣巨響, 躺在地上睡着的宋丸子勉強翻了個身,迷迷糊糊中還惦記着自己早上得起來得看看那些制曲的碎谷團。
她已經被耗盡了靈氣的血肉緩慢地吞吐着天地間的靈氣, 像是聚起了一層薄霧。今天是秋冬之交,室宿行于南方中天, 天上的星子閃着光, 像是揮灑了金色的細沙點點而下, 沒有人看見, 那些細小的光點飄飄搖搖進到了她的身體裏。
星光彙入奇穴, 白焰也附着在她的經脈上緩緩地燃燒,隐隐的痛楚一直存在于她的身體裏,可她的經脈與血肉也在這樣的燃燒中被淬煉着。
房間裏, 那本上膳書打開了一頁又一頁。
宋丸子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她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 心裏想着大概自己昨日是累極了,明明是在地上睡了一夜, 居然還覺得很是舒服,可見自己也是越活越糙了。
敲敲大鍋,燒上一點水, 宋丸子伸了個懶腰,聽見自己後肩的骨頭一陣作響。
在院子裏走了兩圈兒醒醒神兒, 她才拿出方常富給她的那個儲物匣, 從裏面抓出一把胭脂靈谷扔進鍋裏去, 切了一點瘦肉,洗了一把青菜切成小段兒,等到那粥熬得差不多了,就把肉和菜先後放進去,滾兩下,把大蛤蜊的肉幹碎撒下去,就可以盛出來趁熱喝。
吃了這一頓早飯,宋丸子又開始研究她那些制曲的小玩意兒了,先是打開房門,看看那些被她放在不通風房間裏的“曲塊”,也不動,只是挨個聞聞看看,這些曲塊上面都标注了數字,記載着它們都已經經歷過了哪一步,一是進房放置,二是翻動兩面,三是裝壇靜置,四是懸檐晾曬……這也是她能記着的全部了。
大部分的曲塊已經經歷了三四步,有些上面長滿了已經黴斑,紅的、白的、黑的、綠的……無論是屋子裏還是壇子裏的氣味兒都很是不怎麽好。
這時,宋丸子又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她根本不知道這些曲是制好了還是沒制好,到底能不能用。
“要不就蒸點靈谷把這些挨樣都拌進去試試?”
想到要浪費很多的糧食,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宋大廚搓了搓手,心裏很是舍不得。
就在她捧着壇子糾結的時候,院門打開了,扛着一坨東西的年輕男人走進來看了這熱氣騰騰滿是壇子的院子一眼,再看看坐在地上一副普通男人樣貌的宋丸子,又退了出去,接着又走了進來。
手裏一點金光,口中問宋丸子道:“你是誰?”
宋丸子摸摸自己的臉,身上幻陣一撤,變回了戴着眼罩的清瘦女人,笑着說:“王小弟,幾天不見你,是去獵了頭鹿還是抓了頭豬啊?”
見這陌生人其實是宋丸子,王海生長出了一口氣,用腳關上院門,他把自己肩上扛着的那坨東西放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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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姐姐,我見你一次你就變一個模樣……我是路過南邊的時候撿了個人。”
院子裏現在極熱,王海生用衣袖對着臉扇了扇風,扛着一個人走了半天他都不覺得累,這麽一會兒的功夫,他身上已經竟然開始流汗了。
宋丸子用木碗裝了一碗涼水遞過去給他,他咕咚咕咚都喝了,往凳子上一蹲就擺開了了要講事兒的架勢,見宋丸子要去查看自己救回來的那人,他還擺擺手:
“我看見她的時候她還在吐血,正好我手裏有顆師門給我的藥,已經塞她嘴裏了,姐姐你先別管她,咱們還不知道她是好人壞人呢。”
連好人壞人都不知道,你都已經救了。
看了王海生一眼,宋丸子對着自己碗裏的水打了個響指,便有一個圓潤的水球輕輕地在那人的臉上滾了起來,将那人臉上縱橫的黑灰白土清理幹淨。
王海生直勾勾地看着那水球,喃喃道:“我有點想吃海草粉了,拌點兒蒜泥放點醋……”
堂堂落月宗掌門的親傳弟子吞了一下口水,轉頭看向宋丸子:“姐姐,我這幾天過得可是跌宕起伏,你要不要聽?”
宋丸子眼睛也不擡,繼續研究自己的制曲壇子:
“想說便說。”
年輕人嘿嘿傻笑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姐姐,這幹唠,可沒意思。”
幹唠沒意思,那怎麽是有意思?當然是有兩個小菜讓人能邊吃邊聊才有意思呗。
宋大廚挑了挑眼皮,起身去拿了些東西在院中的石桌上擺弄了起來。
王海生探着頭,眼尖地看見一堆綠草裏有一塊肉,臉上登時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
祿牛淨瘦的裏脊肉用調鼎手施力拍松,用幾種碾成粉的調料配着大蛤蜊磨出來的鹽稍作腌漬,弄完了這些,宋丸子清了清嗓子說:
“這肉都快下鍋了,講故事的人怎麽還不開場?”
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那肉的王海生這才想起來,自己還得“講故事”。
這事兒其實要從他進了落月宗之前說起,落月宗的掌門之前有兩個親傳弟子,大的那個今年快兩百歲了,是個已經成了位金丹期長老,叫許幽,五品的水火雙靈根,現在是落月宗聲勢最大的丹師,另一個叫雲弘,六品的土木靈根,現在也是百歲之下法修中據說實力最強的人物。
落月宗之前那一任掌門并不是現任掌門的師父,甚至也不是師兄,而是他的師弟,二百多年前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就把掌門之位交給了現任掌門,現任掌門之前連個弟子都沒有,兩袖清風,一心修道,當了掌門之後也不怎麽管事,只是收了兩個資質不錯的底子,這兩個弟子一個把持內門丹堂,一個掌管戒律院,大概都把自己當成了落月宗的下一任掌門。
“我師父一收了我,我那許幽師姐就對我可好了,天天給我送丹藥。我那個叫雲弘的師兄在人前也對我不錯……”
一個才剛練氣的小師弟,恐怕百年內都對這二人的地位毫無威脅,他們自然願意拉攏于他。
王海生呢,長了一副憨厚模樣,其實腦袋的小算盤撥得震天響,嘴甜喊兩聲師姐師兄又不會掉塊肉,有便宜就占,要他幹點啥就裝傻,在這鬥法的兩人之中活得很是滋潤。
半個多月前,他在這院子裏吃了兩塊石菌子就進階了練氣二階,回去之後自然瞞不了其他人,師父和許師姐自然是誇他天資過人,那雲師兄嘛……
“之前有幾個師兄都看着跟我挺親的,結果,嘿嘿嘿,這次我回去,他們都拐彎抹角問我是不是有了什麽奇遇啊,比如試煉場裏有點兒啥。他們不說試煉場我還想不起來,其實我測靈根之前就見過雲師兄了,他想教訓什麽人,結果被長生久的人反過來教訓了,那時候他直接捆了落月宗裏兩個人走,說不定就是那倆人偷了什麽東西藏試煉場了。”
用帶着香茅草氣味兒的草葉将牛肉紮起來放進鍋裏小火煎着,宋丸子沒擡頭,腦海裏在想着當日将靈氣灌入她身體的那塊“問道石”,如果說那試煉場裏真有值錢的東西,大概只有那個了吧?
“你是怎麽回答他們的?”
“回答什麽?我是掌門親傳弟子,我六品五行靈根,他們問我什麽我都答?哪有那麽好的事兒?”王海生哼了一聲,敲了敲大黑鍋,“姐姐,我上次就想說了,你這鍋怎麽越來越醜了?”
幸好這鍋裏的幾團靈火都沒有靈智,不然王海生現在已經被它們合夥燒死了。
年輕男人對着鍋裏的肉擦了擦口水,接着說道:“我跟他們不歡而散,第二天,就有兩個人受了重傷,還說是有人半夜跳進他們房間把他們打傷的。姐姐,我覺得這肉能吃了!”
等不及宋丸子答應,他已經伸出手去捏着草葉的一角,将一塊肉香滿滿的牛肉拎了上來。
剛剛跟王海生發生了不愉快,接着就被人打傷,用的法器還跟王海生所用的相似,自然而然地,就有人認為是王海生所為。
可這一場紛争,結束得卻極簡單,因為那天夜裏王海生這個“兇手”跑去青燈崖找藺伶長老,正好碰到藺伶長老給悅容峰的盧長老行功療傷,又有盧家族人在青燈崖鬧事,喊着盧家大少爺被落月宗弟子欺負了,求盧長老做主。
王海生這個“欺負人”的“罪魁禍首”主動站了出去,跟盧家人理論到了半夜,那是整個青燈崖還有悅容峰的幾位管事都看見的。
“唉,所以打傷了同門這事兒沒我的份兒,可我跟盧家起争執的事情就讓我師父知道了,他讓我解了那盧老大的禁制,又讓我少下山,我是等他又閉關了才出來的。”
嘴裏嚼着牛肉,王海生深吸了一口氣:“要是這時候有酒就好了,我有個族叔,可會釀酒了……”
釀酒!?
宋丸子一把抓住了王海生的肩膀,将他從凳子上拽了起來。
“姐姐?”
“你會釀酒麽?”
“要說該怎麽做,我是都知道,可是我自己沒動手過……”
“知道怎麽做就夠了,你看看我這些哪個能當曲來用!”
躺在地上的周妍兒悠悠轉醒,鼻尖萦繞着似曾相識的氣味,模模糊糊中,她看見了一個極其貌美的女子正糾纏着一個年輕男人。
“砰!”王海生閃躲不及,是宋丸子手中一個藍色的陣法閃過,才讓他免于被法器所傷。
“男人!沒個好東西!”被他辛辛苦苦背回來的那人惡狠狠地瞪着他。
……
今天大概是個聽故事的好日子。
看着鍋子裏咕嘟咕嘟炖的羊肋排,宋丸子這樣想着。
在王海生那兒聽了一耳朵的師門內鬥之後,她又從這自稱叫周妍兒的女人嘴裏聽來了一個世家恩怨。
周家曾有兩個兄弟,老大修為平平繼承家業,老二天資出色,進了落月宗之後很快就成了築基修士。為了和自己的弟弟打好關系,那周家老大就張羅着給自己弟弟找個道侶——一位同樣出身小世家的練氣期女修。
這世間絕大多數的法修都清心寡欲,自然也不會娶妻生子,可是出身世家,本就對家族繁衍有一份責任在,各個家族也都有些“生子秘技”。
那女修很快就懷孕了,十個月後生下一個男孩兒。
過了兩年,外出游歷的周家弟弟遇險身亡,卻有一個鍛體境的女體修帶着一個男孩拿着他的信回到了周家。
周家的這個弟弟,就周妍兒的爺爺。拿着信進了周家的那個孩子,就是周妍兒的父親。
周妍兒的奶奶和父親是最後見過她爺爺的人,回了周家,他們便拿出了幾件法器和丹藥送給了族裏,也十分識趣地自認是周家旁支,不與那世家出身的女修和孩子相争。
可這就成了讓周妍兒家破人亡的禍源。
“我大伯一直以為我爹和我奶奶手裏有我爺爺留下的很多寶貝……”
無論是吳鑫的有意勾引,自己的丹毒深重,還是自己父親、母親的慘死,其實都是他們的精心安排,為的就是拿回他們想象中爺爺的遺物,還有抹除他們一家人。
“人心叵測,不是一個人蒙着眼睛自顧自往前走,就能躲過這些算計的,可恨我明白這個道理太晚了,娘死了,了,爹死了,我也死了……還是蠢死的。”
丹毒沉積于經脈丹田,讓人體內靈力不通,血肉萎靡,明明是個壽元堪堪過半的修士,周妍兒看起來已經十分蒼老,她笑起來的時候,唇邊有一對小小的酒窩,透着一絲曾有的天真。
“我在心裏籌劃了好久,怎麽催動法器,怎麽殺了他們,可是我一直找不到機會,直到半月前,我有了能讓他們感興趣的東西。我就把他們引到一起,用我爹教我做的靈爆丹,将他們……”
“周姑娘,你能能不能說一下,你是用什麽把他們引出來的?”
剛剛還一臉快意的女人閉上了嘴。
替宋丸子篩選酒曲的王海生用袖子擦擦自己臉上的汗,壞笑着說:
“你要是不把東西交出來,我們就把你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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