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番外:一代名伶的獨白 (1)

我生于一個窮困的人家,雖然是父母第一個孩子,但是,卻沒有得過父母的喜愛。反而從出生起,就受盡了嫌棄。

因為,我是個女子。

母親因為生了我,在家裏很沒地位,被婆婆嫌棄,被丈夫苛待。她沒養好身子,直到我六歲時候才再次懷上,這次,一舉得男,她的日子稍微好過了些。

可是,她的日子好過了,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六歲的我,還那麽幼小,就要幫忙帶弟弟。同是家裏的孩子,弟弟就被一家人寵愛着,而我卻被不停地支使着幹活。不僅從早忙到晚,還不敢哭,父親會打罵,說我哭喪不吉利,背地裏流的眼淚數不清,可是,沒人心疼。

弟弟長得胖,我有些抱不動,不小心把他摔在了地上。暴怒的父親不問青紅皂白,把我一頓好打,母親都不敢攔着。

父親說要把我賣掉,還說我心術不正、自私透頂、天性涼薄,不把我賣了,遲早害了弟弟。

我趁他們不注意,就跑去了戲班子,跪着去求班主,說自己要學戲。

在我人生的前六年裏,聽戲是我唯一的樂趣和向往。別人說,唱戲的是下九流。我家那麽窮,我爹都瞧不起唱戲的。

可我卻覺得,唱戲沒什麽不好的。

伶人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臺上唱起戲來,讓人挪不開眼。尤其是那戲班裏的紅角兒,那一身行頭,聽說夠普通人家吃好幾個月的。一場戲演下來,那打賞的銅錢一把一把的。

這還不算,那個當紅的旦角兒,每次唱完了,就有那富家老爺、貴公子上前去讨好。我有次看見一個貴公子出手就送了那漂亮女戲子一根金釵,那可是金子啊!可那女戲子也只是莞爾一笑,輕飄飄地道聲謝,并沒顯得多感激。

我瞧着,那漂亮女戲子擺的譜比尋常富戶太太還大呢。因為她紅,捧她的人多,想送禮還得排隊。再後來,她就不見了,說是給一個老爺當了姨太太了,吃香的、喝辣的,有人伺候,再也不用出來辛苦唱戲了。

我那時候還小,不知道什麽身份貴賤,我就知道,有錢拿,有人捧,那就是尊貴的。

要問我聽戲的錢哪兒來的,……我自然是沒有的。

偷溜出來聽戲,口袋裏半個銅板也沒有,不過仗着自己人小,跟着人群鑽進去,偷偷聽戲。當然也有時候被攆出來,不過,十次裏,有兩次能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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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班子裏的人看我老偷跑進來,後來也懶得攆我,偶爾,那當紅的漂亮姐姐還讓人教我翻跟頭,她看着有趣,就賞我一把瓜子。

人生中,唯一得到的善待,就是在戲班子裏。

所以,當我知道父親鐵了心要賣我,就自己跑去求班主收留,還發誓說,我什麽都會幹,一定好好學。班主看我可憐,就到我家裏去跟父母說起,買我當小戲子。

一般人家賣孩子,寧願賣到大戶人家當奴仆,也不願賣去青樓戲班。他們覺得奴仆贖身還是良民,可當了妓–女、戲子,就是一輩子都不能翻身了。

可我那爹,聽說班主給的錢多,當時就答應了,在賣身契上蓋了手印。班主說,“你可看清楚了,賣給戲班子,任由師傅打罵,從此後,與父母斷絕關系,死生勿論!”

爹數着錢,咧着嘴笑,“那是,打戲打戲,不打怎麽能學得會戲!這丫頭慣會偷懶,可得好好打。出了這個門,就不是我家人。打死,我也不管!”

本來我還想過,将來唱–紅了,有了出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回來看父母,讓他們對我另眼相看。可是,我爹這一句絕情的話,斷了我所有的念想。我下定決心,就是死在外面,也絕不回來再認爹娘。

他當我死了,我也當他死了。

師傅給我起了個藝名,叫嚴紅芳,從前的姓名,我都不要了。

在戲班子的日子,起初我是快活的,終于能吃飽飯了,還能每天學我最喜歡的戲。我每天很早就起來吊嗓子,一天裏,練好幾個時辰的功,戲班子裏的雜務我也搶着幹。

班主對我還算滿意,“這孩子長相不錯,嗓子也還好,難得的是,她喜歡學戲。”

雖然有時候,我學不會,師傅們也會打,可我不記恨,我只恨自己不争氣,惹師傅生氣了。

八歲時,我第一次登臺,演的是旦角兒的活潑伶俐小妹妹,看客們說我唱得好,給我鼓掌,還有人特意打賞我銅錢。

那時候,我激動極了,我問班主,“我這算不算紅了?”

班主笑着搖頭,“丫頭,早着呢!”

倒是那個演我姐姐的當紅旦角兒若有所思,跟我說,“再過幾年啊,說不定你就把我頂下去了。”

我趕緊說,“不會的,師姐永遠是我師姐。”

師姐笑了,笑意不及眼底,她告訴我一個殘酷無情的事實,“你見哪個女人唱一輩子戲的?你別忘了,女人是要嫁人的。”

我尋思一下,女人唱一輩子的,還真沒有。戲班子裏有年齡大的男戲子,演個老生、醜角什麽的。可是,女戲子超過三十的都不多。聽說以前那些旦角兒,到了二十歲左右就嫁人了。

師姐又說,“幹咱們這行的,尤其是女人,到了這十八以後,就得考慮将來了。二十歲還唱的,那是嫁不出的。”

“師姐将來也要嫁人嗎?”我問道。

“不然呢?眼看着,你過幾年也要起來了,看客們喜歡新鮮面孔,你唱–紅了的時候,那就是我該退的時候了。”

我急了,拉着師姐的手,“師姐,你現在正當紅,多少人喜歡你,多少人為你才進的這戲園子,他們會一直喜歡你的。我就算以後唱–紅了,也不礙着你啊,我們還可以演姐妹啊!”

“得了吧。”師姐甩開我的手,“你紅了,就沒有我站的地兒了,一出戲裏就一個旦角兒是主角兒,那是紅花,其他人,都是綠葉兒。你紅了,你唱主角兒,那我不是要給你陪襯了?到時候,我在你身邊演什麽?演個丫頭?還是去演個老旦?”

我誠惶誠恐,生怕師姐跟班主說,不許我上臺。她現在正當紅,她要拿喬,班主也得退讓。不過,那師姐又笑了,“跟你說笑呢,看把你吓得,我這是在教你呢。我年紀大了,自然嫁人的,誰還唱一輩子啊!紅過的角兒,是受不了給人作陪襯的。那比殺了她還難受呢。”

那天後,我就想,師姐總會嫁人的,到時候輪也輪到我紅的。于是,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可是,在十三歲那年,我卻碰到了一個讓我難受了好幾年的女人,我的師妹杜玉娥。她原本不是我們戲班的,他們那個戲班子班主回老家了,不辦了,伶人們就四處投靠別的戲班子。杜玉娥就跟着她的師傅投靠了我們戲班子。

她扮相不比我差,唱腔比我還好些,身段更是出衆,才一試唱,師傅就驚嘆連連,“這唱腔、這身段、這眼神,絕了,同齡人中難有出其右者,這可是老天爺賞飯吃!”

我那天總算知道,什麽叫妒火攻心,師傅從來沒有這樣誇贊過我!

更氣人的是,杜玉娥還小我一歲,她才十二,是我師妹。可她個子比我高,上臺唱戲的時候,看着跟師姐們也差不太多。

她一來了,我原本的角色就被搶了,我就淪落到只能分到沒有幾句唱詞的小角色了,連主角身邊都去不了了。

杜玉娥十四歲就挑大梁了,我們班子的臺柱子嫁人了,就是我那位師姐,她嫁給個官老爺做妾,頭也不回就走了。

班主緊急把我的師妹杜玉娥,拱上臺去,叫她演主角,誰知道,這杜玉娥一下子就大紅了!

後來的每出戲,我都只能給她配戲,她有小師妹伺候着,端茶遞水的,而我只能一切靠自己。

最要命的是,她還是我師妹,比我小!那我還有什麽盼頭!

等她過氣了,我也老了!

在一次陷害她不成,反被班主教訓打了手板後,我在大家鄙夷的目光中,哭着跪着保證痛改前非。

杜玉娥做出一副大度的樣子,寬恕了我,大家都贊她德行好。而我,卻成了班子裏地位最低的伶人,那以後,就再沒什麽好角色能唱上。

一天夜裏,我被人譏笑後,跑出了戲班子。對前程絕望的我,跪在一棵樹下,在月光中祈願,“老天爺啊,讓我開竅吧,我也想要杜玉娥那樣的天分,不,我要比她唱得更好,我要當臺柱子!我要當紅角兒!”

雖然不覺得這祈願有什麽用,但是,我還是虔誠地跪了很久。

後來,就聽見隐約有個聲音跟我說,“金手指系統開啓,賜你唱戲天分。”

什麽“金手指”,還“銀手指”呢!我以為是有人偷看我,惡作劇,就吓得跑回戲園子裏去了。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什麽“金手指”真的靈驗了,第二天起,我發現,我唱得比以前好多了,一嗓子出來,周圍的人都猛回頭看我,像是不認識我似的。

待我把眼神、身段都使出來,連杜玉娥都圍過來看,她說,“師姐,你本事這般好!”

班主奇怪,“你有本事,為什麽藏起來?”

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就只得含糊地說,“我似乎最近開竅了,終于知道唱戲是怎麽回事了。”

我終于在杜玉娥風寒,嗓子不舒服的時候,有了上臺唱主角的機會,意料之內,我也紅了。開始有人追捧、讨好我。

只是杜玉娥也不差多少。看客裏,有捧她的,也有捧我的。我倆就輪流上臺,班主似乎有意捧起兩個旦角兒。

可我卻是如鲠在喉,杜玉娥在身邊,我就永遠當不了唯一的臺柱子!

就在這時,曾經的紅角兒,我們的師姐回來了,她已經美貌不再,形容憔悴,班主只能給她安排去唱寡婦、潑婦、老旦,那些不讨巧的角色。

我們不明白她為什麽回來,不是說做了官老爺的愛妾嗎?

後來,師姐告訴我們,那官老爺确實寵愛過她一段時間。可是,那家夫人太厲害,人家是官家小姐出身,親爹是五品官呢。

師姐前幾年,懷上的孩子動不動就流産,夫人只說師姐身體不好,懷不牢。可是,她卻懷疑夫人做手腳,跟老爺提起的時候,老爺卻說,讓她不用着急,家裏有好幾個孩子了,不指着她辛苦生育。

最後一次懷上孩子,她不敢讓人知道,悄悄瞞下。老爺也有了新歡,不大來看她,這樣就瞞到了四個月顯懷。誰知那夫人知道了以後,非說她與人有染,懷上了野種,不然為什麽藏着掖着,就趁老爺不在,把她一頓打,生生打掉一個成形的男胎,她本人也奄奄一息。

雖然老爺回來後,證明了她的清白,可是失去的孩子,還有她的委屈,老爺卻不給做主,只說夫人誤會,還怪她不該隐瞞,最後,只是安排了些補品而已。

傷病好了後,師姐看見自己容顏憔悴,再看老爺不再踏進房門,就覺得此生無望。她又怕正頭夫人哪天看她不順眼,無聲無息地弄死了她。為了能活下去,她跟那官老爺自請下堂,又重回戲班子讨生活。

就這樣,曾經的紅伶,如今成了戲班子的回頭客,打雜讨生活。

這件事對杜玉娥影響很大,她死了嫁進高門為妾的打算,跟戲班子裏的小生偷偷好上了。這件事只有盯着杜玉娥的我知道。

須知,戲班子裏有戲班子的規矩,一生一旦在臺上濃情蜜意,在臺下卻不許親近,怕的就是他們私相授受。班主說了,戲班子裏的都是親人,就如同親兄弟姐妹,那唱小生的,不許對同班的旦角兒下手。

其他人若看見定會阻攔,可是,我卻不同,我給他們把風,讓他倆私會。兩人都非常感激我。可是,這事到底被班主發現了,把他倆分別關起來,要重罰。

我就半夜給他們放了,還給了銀錢做路費,倆人對我千恩萬謝,私奔去了。

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杜玉娥,而我終于成了戲班子裏的臺柱子了!

班主雖然也想再提起個旦角兒跟我抗衡,但是,我可是有天賜機緣的人,我的唱功,一般人可達不到!

等我紅遍全城的時候,曾經的爹娘來找我了,還帶這個混不吝的弟弟,又胖又橫還蠢。不用問,他們是來要錢的。

我十八了,紅了幾年,手裏也頗有些體己錢,可我為什麽要把自己的血汗錢,給這些不把我當人的東西們。

至于那半大的弟弟,小時候還算長得讨喜,現在卻只剩下讨厭。讓人知道,這麽矮胖醜陋的玩意兒是我親弟,那都丢我的臉!

戲子怎麽了,我現在當紅,多的是人捧我!我就比那貧困的良民精貴!

那身材佝偻黑瘦的男人,我曾經的爹,憤恨地對我說,“你竟然紅了!想來賺錢不少,家裏沒米下鍋了。你拿個五十兩出來,接濟下娘家也是該的!”

“你家裏窮啊,那你兒子怎麽還白胖白胖的?哪個窮人家能養得起胖小子?該不是,全家人都讓他一個吃窮了吧?”我大聲地譏諷他們。

曾經的娘也倒是哀求我,“你別怪你爹生氣,實在是你一走就十幾年,都沒回家看看,我們想你啊。你弟弟也大了,要讀書,将來還要娶媳婦,這都是錢呢。你弟弟将來好了,就贖你出來,到時候,咱們一家團圓。”

如果那男人沒說過死了也與他不相幹的話,我或許還會感動,或許還聽了他們的話,抱着團圓的希望。

可惜啊,沒有如果。

這些年唱戲,見過多少人,世态炎涼,我算是知道了。怎麽可能被他們騙了?

從來只有我騙人的份兒,不見多少有權有勢的男人都讓我哄得團團轉了。眼前這兩個老的,見過什麽世面,想哄了我的銀子去?做夢!

我把他們拒絕了,掉頭回後臺去了。

這三人就豁出臉面地鬧起來,他們當戲班是什麽地方,好惹的嗎?戲班子裏的師兄弟各個都是日日練功的,多少有些身手,幾個師兄弟就跟擰小雞似的,把他們送出了門。

班主也告誡說,“當日寫下賣身契,說得清清楚楚,進了我戲班子的門,就是我戲班子的人,任由師傅處置,再與父母無幹,從此以後,死生勿論!”

他們讨不到什麽便宜,就四處敗壞我的名聲,說我忘恩負義,不念生養之恩,父母兄弟有難,不聞不問。

就有好事者,在看完戲後,特意過來跟我說,“就算你父母當初狠心賣你,可到底是生養過你的,便稍微接濟下也好,太過狠心了,會折壽,會遭天譴的。”

我冷冷地讓人把多嘴的閑人請出去。

想要我的錢?我的錢是好要的?可是我如今紅了,也不能不顧輿論,只好帶着個師弟保護我,回了趟娘家,送了些銀錢、東西回去。

可是終究意難平。

師弟看我怄氣,就出了主意,說是認識道上的人,幫我出氣。

我給了他二十兩銀子,不多久,師弟回來告訴我,“師姐,你那弟弟的腿被打斷了,正在家裏躺着哼哼呢……我那朋友下手夠狠,他再站不起來了。”

“那不是我弟弟。”

“是是,以後提到他,我都說,那個小王八蛋。”

我給了師弟二兩銀子封口費,他高高興興說了些恭維話,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拿錢買人替我辦事。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銀子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不過20兩銀子,那小畜生就從此廢了。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那小畜生聽說自己廢了,以後就癱在床上,居然心如死灰,不吃不喝,把自己熬死了。

我好心給了那一對老東西五兩銀子,讓他們買棺材,這錢我出的樂意。當年不是為了那小畜生,我不會那麽辛苦,不會挨那麽多打,也不會不當人地被無情賣了。

如今,看看我什麽光景,再看他……

那之後,我曾經的爹娘成了無子送終之人。他們大哭,但是,無濟于事,他倆一把年紀了,生不出來了,只好抱養一個三歲的男童。

我正好找了借口,那不是我親弟弟,一個月只讓人給那老兩口送500文過去,再多沒有了。

或許是親兒子的死讓他們不再有底氣,或許是我的硬氣讓他們知道我不好拿捏,他們也就老實接受了這每月500文。

日子終于消停了,我又過了兩年快活日子。

二十歲的時候,作為全城最紅的角兒,我也有了煩惱。

班主老是旁敲側擊地問我,打算什麽時候嫁人。真是讓人心煩意亂!

我喜歡唱戲,喜歡在臺子上揮灑自如地唱着、舞着、演着,這才是我最愛做的事,誰耐煩嫁人!嫁人之後,就不可能再唱了。除非像師姐那樣,遇人不淑,走投無路。

看客們也知道,我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就總有人來讨好我,也跟我說,願意娶我。

可問題是,願意娶我為妻的,多半是破落戶,家裏日子不夠富裕。我要嫁過去,無人伺候不說,還得伺候公婆,給一大家子做奴才,那日子,想想就嘔心。

我被人捧慣了,好吃好喝的過着,被人讨好着,精貴的東西也有人送到跟前,只為博我一笑。

讓我給小家子做媳婦,我不願。

可是,那富貴人家的老爺、公子說娶我,其實,是納妾,妾的日子可不好過。在戲班子裏長大的我,最清楚,美人遲暮,是什麽光景。不看別的,只看我們戲班子裏,那個天天見的師姐就知道了。

妾室,沒了青春美貌,就會被棄如敝履,有兒子還好,還能守着過日子,有個盼頭。可要是沒孩子的,等老爺不在了,就任由夫人處置了,好的攆了你,不好的就賣了,甚至陪葬的都有。

真是左右為難,雖然來表情義的不少,可要認真數下來,能跟的,竟是……一個都沒有!

可是,我的态度不清不楚,到底是人惹怒了那脾氣不好的,有個脾氣不好的,竟然在我還在臺子上唱戲的時候,就拉了我要讓跟他走。

這些年了,如此蠻橫的還是第一個。我急了,往臺下看去,往日裏跟我要好的幾個恩客竟然都不在,而其他人還在起哄叫好。

班主和師兄弟們要來幫我,卻被那公子的下人攔住,一下子過不來。

此刻,我想起來了,我們是下九流,原就是別人眼裏的玩意兒。如今我被為難,我受羞辱,在旁人眼裏卻是個樂子,只怕今日出去還要好好說道說道。

別人靠不上,只能靠自己了。我使勁掙紮,卻無奈身嬌力小,眼看要被拖下臺子。正在這時,一個白淨書生跑上臺來,不顧一切來助我,只是他下手沒分寸,一下子把那無賴公子推下了臺,跌得頭破血流。

這下,大家都傻眼了。

眼見得出事了,看客們就跑光了。

那無賴公子的下人們不幹了,有的就背着主子去醫館,有的就把書生捆了送官。連我們戲班子一幹人也都上了公堂,去作證。

官老爺斷案分明,雖然那無賴公子确實有錯在先,卻不是什麽大錯。律法有一條,不得拐帶、調戲良家女子。可是,我,不算良家女子。所以,官老爺斷他個驚擾衆人的小過,賠點銀子就行了。

而搭救我的書生,卻被判了故意傷人,當堂就挨了板子,還要判刑。只是因為那昏迷的無賴公子還沒醒,不知傷得如何,還不能最終定罪,就先關起來。

我們做完了證,就回到戲園子裏。大家都有些沮喪,班主開口勸我,“紅芳,你都二十了,好些人都盯着你,看你落在誰家。如今又出了事,……你也該想想終身大事了。”

我沒有去謝過那位書生,我怕他家人責怪我。況且,又不是我讓他幫我的,不該我負責。況且,他不該手重傷人,把事情鬧大了。

後來聽說他家人出了300兩幫他私了,好像那書生還落下病根,我曾想過要不要補給他300兩。不過,轉念一想,使不得。萬一去了,他家人訛上我怎麽辦?

聽說那書生是秀才的兒子,想必家裏也是老古板,瞧不起戲子的,去人家家裏讨嫌,會不會被趕出來。名聲已經受損,我何必再多此一舉,不過,多添一個笑話吧。

這件事好似過去了,但是,我心裏卻添了心病。

是啊,不管願不願意,還是得找個歸宿。眼看着,班主和幾個老師傅又調教出幾個孩子來了。她們恐怕也盯着我,這個紅角兒的位置呢。

我不能像杜玉娥那樣,傻瓜一個,跟個男戲子跑了,将來能有什麽好日子過,兩個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如何讨生活?繼續唱戲嗎?

我也不能像師姐那樣,三十多了,還在唱戲,而且,從紅角兒淪落到打雜跑龍套了。以後呢?在戲班子裏養老嗎?

可是,眼跟前,确實沒合适的人吶。

又過了些日子,戲園子裏來了個眼生的客人,他出手闊綽,打賞豐厚,我卻從沒見過。想必是很少出來看戲的。

那客人三十出頭,身形高大,容貌端正,濃眉大眼,微須,穿戴講究,很有氣派,身邊下人好幾個跟着。

最難得的是,他還算守禮,沒有因為打賞了我不少銀子,就趁機過來挨挨擦擦,動手動腳,甚至眼光中都沒多少好色的意思。這可有點少見。

我這些年見了多少人,男人看見我,走不動道的多了。可這個男人,雖然在我賣力唱戲時,也由衷欣賞,但多是對戲的欣賞,心思沒多少在我這個人身上。

這讓我起了好勝之心,其他男人能迷上我,這一個也不能例外!

我使盡渾身解數,唱念做打,把所有學過的本事都賣弄了一遍。果然那男人開始日日來聽戲了。我花了點小錢,打聽了他的情況。

原來他從前不愛到外面流連。近來是娘子家裏有事,老婆不在,就出來聽戲了。而且,他老婆是個沒什麽福氣的,自小死了娘,剛剛又沒了兄長,父親還總病着,我一聽就動了心思。

我怕做妾,不就是怕男人家裏有厲害的老婆。這個男人的老婆,據說知書達理,性子溫和,想來好對付。而且,更妙的是,她一個頂用的娘家人都沒有了。将來,我若進了門,壓了她,想來她也搬不來救兵。

還有,這男人還沒兒子。他夫妻相敬如賓,但是并不很親密。

當然,這男人也有妾室,但沒哪個得寵的。

這簡直是為了我準備的人家,富裕,能保障我的生活。府裏沒有寵妾,省了我很多心思。夫妻關系不算多好,那就意味着我勾勾手指,就能得了男人獨寵。

而且,那種讀書人家的女孩兒,最是臉皮薄,恐怕連争寵都不屑吧。

一個月後,在我時而熱情似火,時而若即若離的勾搭下,這個叫鄭衡的男人,終于提出,接我進府了。

雖然,他說大舅子剛過世,不宜操辦,只一頂小嬌就接我回家,但是,我對日後的生活很有信心,我來了,誰還能占了上風?我可是得到上天眷顧的人。

只是,想歸想,鄭府的日子,卻沒有我想象得那樣如魚得水。

起初我剛進府,女主人還沒回來,我又正得寵,那好東西,就不斷地送進我的房門。老爺天天來,下人們也殷勤讨好。

這日子,是比戲班子舒服惬意些。

我每天晚上都為老爺唱上一出,老爺自斟自飲,滿意地說,“老爺我再不用去戲園子了,城裏最好的角兒進了我的家門了。有美人如此,夫複何求?”

可是,夫人回來了,我的女主人夢就醒了。

那天,我本是跟老爺在他院子裏說笑,可是,管事親自來回,“老爺,夫人回來了。”那恭敬的樣子,和對我的樣子,是不同的。讨好奉承,和打心眼兒裏敬重,是不一樣的。

老爺立刻站起來,要去迎,我不服,憑什麽我費勁心思讨好的男人,此刻要去迎另外一個女人。

我就靠在老爺身上,拖住他。他有些詫異地看着我,我眉眼含笑,問他,“聽說你那娘子,對你不冷不熱的。你說,她要是看見我和你一處,會不會吃醋啊?”

老爺本來想把我扒拉開,可是聽見這話,就停住了,眼珠一轉,就會意地笑了。

夫人進來院子,看見我膩在老爺身上,稍微楞了一下,然後就面不改色上來給老爺請安。我感覺到老爺有些不滿,我就偷偷掐了他一下,趁他錯愕的時候,我就故意起身去為難他娘子,讓那正頭夫人叫我姐姐。誰讓她歲數比我小呢。

我當然知道,沒有妾室讓正妻叫自己姐姐的道理,可是,我剛才察言觀色,老爺是希望利用我叫娘子吃醋呢。

他利用我,那我就利用他好了。

這夫妻兩個,真有意思,有什麽話,不能掏心窩說出來,偏要端着,猜着。這自以為有身份的人,就是這樣,虛僞!

我本來以為,那裴玉芬作為正妻,一定容不下我這樣放肆,定會發起脾氣來,而且,是沖他丈夫。誰知道,她竟然忍了脾氣,只是質問了丈夫一句。

老爺也覺得試探太過,就哄了哄他的小嬌妻。

只是他說的話,讓我不舒服,說讓他妻子“可憐”我。我就心下冷笑,日子長着呢,将來,還不定誰可憐呢。

慢慢地,我發現,老爺還是最看重他的妻子,那個裝模作樣,自命清高的書香門第女子。送給妻子的東西永遠比給我的要好些,他心裏這三六九等倒分得清楚,只是,人家根本不買賬。

有一天,裴玉芬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前段時間,被人在戲臺上調戲,有人為了幫你失手打傷了人?”

我轉了轉眼珠子,說,“沒有啊。”

當晚,我想盡辦法,把老爺哄進我的房裏,哭哭啼啼跟他說,“怎麽辦?你娘子好像知道我之前的事了。我也是無辜的啊,我也不想讓那裴公子挨打呀,可是我也沒辦法呀。再說,裴公子手重,誰能想到?”

老爺倒是不在意,“好了,你不用擔心,你不認就行了。再說,要是沒你那事兒,夫人的兄長也不會坐牢,我也沒機會娶她做續弦。”

這麽說着,好像我的一場驚吓,倒是給你夫妻牽線了似的。

我心裏生氣,這夫妻倆,太不把人放在眼裏了。

後來,我故意生事,每次惹了裴玉芬,就先去跟老爺訴苦,撒着嬌說,“老爺,夫人定是為了她兄長的事情遷怒于奴家。今日又為難奴家。”

老爺就會護着我,讓人傳話給裴玉芬,說我是個苦命人,叫她不要與我計較。

後來我發現,老爺有時候故意縱容我,好像是逼着他夫人像他低頭似的。而那夫人也是有意思,就不妥協,寧願忍了我的氣,也不去向丈夫哭訴,求做主。

很好,你們兩個就這樣別扭着,我正好從中取便。

不過,時間長了,我也覺察出,老爺格外欣賞讀過書的女人,而我,自小在戲班子裏長大,哪裏有機會讀書,戲班子學戲都是師傅口口相傳,我那裏能認得字。

有一次,老爺得了一幅好字畫,還讓我鑒賞。我哪裏懂?只得勉強說句,“跟真的似的。”

老爺立刻意興闌珊,“對牛彈琴。”說罷,就讓人把畫裝好,送去夫人那裏。

這男人,真會裝模作樣!他意思,他不止喜歡女人的顏色,還要女人懂這懂那的。我有些失望。我顏色好時候,他還不能寵我如珠似寶,那我老了,他還不把我扔到腦後啊。

這時候,我就覺得,得生個兒子才行。男人的心栓不住,那就養個兒子來傍身吧。

興許上天聽到了我的祈求,我懷孕了。不過,我沒高興幾天,裴玉芬也懷孕了。

老爺自然喜出望外,還跑去廟裏還願,又捐了好些錢。

為着嫡子女,老爺不跟夫人鬧別扭了,常常往裴玉芬的院子裏跑。這可不行,我倆同時生出孩子,一嫡一庶,誰更尊貴,那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我輸給她了,總不能我的孩子再輸給她的孩子吧。我們兩代人都讓她壓着,這日子,太憋屈了!

我想起了以前的師弟,他鬼點子多,認識的人也多。

就這樣,我悄悄出了趟門,找到了師弟,跟他訴訴苦。師弟很同情我,就滿口答應幫我。

後來他找了個算命的幫我,我私下出去見了,許了一百兩,先給了五十兩,事成之後再給五十兩。

那算命的果然把老爺騙過了。老爺一向信這些,況且那算命的從我這裏知道了家裏的好多事情,把老爺哄得一愣一愣的,後來就言聽計從。

果然,這招很有用,老爺從此就常常來我這裏,生怕我肚子裏的寶貝疙瘩有事,那可是他家門的希望啊!

反觀夫人那裏,老爺只是讓管家下人好好看顧,自己卻去的少了。是啊,一個沒有父子緣分的孩子,看了就傷心,不如不看。

不是我心狠,我又沒害人。既沒害大人,也沒害孩子,不過是利用了他夫妻倆的弱點罷了。誰讓他們瞧不上我呢。

一個恨不得裝作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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