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新友

此時此刻,喬毓的心情十分複雜。

但再怎麽複雜,該辦的事兒還是要辦。

清晨的空氣分外清新,道路兩側的草木上還挂着水珠,駿馬飛馳而過,不時驚起幾只停駐在枝頭的飛鳥。

喬毓瞥見那灰色的鳥雀撲棱棱飛向天際,再想起自己已然離開新武侯府,恢複自由身,心情倒漸漸的好了起來。

身下這匹駿馬是她親自選的,通身朱紅,極其雄駿,便取名丹霞。

喬毓走得悶了,便同丹霞說話:“我在夢裏聽見一個故事,叫小蝌蚪找媽媽,現在就是喬毓找媽媽了。”

她被救下時所帶的東西,除去身上衣裳,便只有佩戴的玉佩和手串。

喬毓将這兩件東西翻來覆去的看了許久,都沒有什麽發現,眼見着要失望了,卻在那系着玉佩的絡子上發現了幾分端倪。

昨日去買馬時,她專程尋了家繡坊打聽,裏邊兒繡娘竟沒幾個見過的,到最後,還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告訴她,說這種樣式已經很少見了,多年前曾經在荊州流行過,後來新鮮勁兒過去,就沒人再打着玩兒了。

荊州。

喬毓在心裏念了幾遍,不知怎麽,總覺得這地名十分熟悉,似乎曾經念過無數遍似的。

或許那就是我的家鄉。

喬毓決定去看看。

不過,在那之前,她得先去大慈恩寺周圍轉轉。

畢竟王氏母女便是在寺廟下的河流處撿到的她,舊地重游,或許會有線索。

最後的結果,卻叫喬毓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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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慈恩寺附近轉了一日,她無功而返,只得暫且尋家客棧落腳,度過今夜再說。

……

或許是因為心裏有事,喬毓這晚沒有多少睡意,躺在塌上數了會兒羊,将睡未睡之際,卻聽窗棂外似有異聲。

她心中微動,伸手去摸床榻邊的佩劍,人卻躺在塌上,未曾起身,只凝神細聽。

外邊那人略微頓了頓,察覺內室無聲,方才翻進屋中,目光四顧之後,便去桌案上的包袱中翻尋。

喬毓生性謹慎,要緊東西皆是貼身放置,包袱裏邊兒所有的,不過只是一套女郎衫裙罷了。

那人翻開一瞧,便如同被燙到似的,忙不疊縮回手,遲疑幾瞬,又往床榻前去。

喬毓心下微奇,卻不遲疑,猛地翻身坐起,舉劍相迎。

來人身着玄衣,頭戴鬥笠,面容難辨,大概沒想到她還醒着,微微吃了一驚,旋即拔刀還擊,短時間內,竟是旗鼓相當,難分勝負。

喬毓觀他身手不俗,劍法也頗犀利,倒起了幾分好勝心,非要論個高下不可,當即攻勢更盛,不料來人反倒退了三分,似乎不想傷人性命。

喬毓見他如此做派,心中奇怪,尋個間隙退開,蹙眉道:“什麽人?”

那人語帶歉意,道:“我只欲借尊駕路引一用,事急從權,冒犯了。”

“笑話,”喬毓斷然反駁道:“路引給了你,我用什麽?”

那人似乎頗覺窘迫,頓了頓,方才道:“勞煩尊駕再去補辦,這于你而言,應該并不算難。”

MMP,老子要是能補辦,還用得着給魏平下毒,弄得那麽麻煩?

只是這些事情,是沒法兒同別人說的。

“不給,”喬毓言簡意赅道:“你滾吧!”

那人靜默半晌,道:“既然如此,那便冒犯了。”說完,又主動出擊。

出門在外,真是什麽事兒都能遇上。

喬毓在心裏吐槽一句,手上卻不落下風,如此糾纏一陣,忽然舉劍橫劈,将他鬥笠擊成兩截,掉落在地。

月光透過窗扉,将來人面龐映照的分外清晰,喬毓瞧了眼,忍不住怔了一下,那人見狀,便也停了手。

這人約莫二十上下,生的實在英俊,鼻梁高挺,眉眼深邃。

那唇線平直,似乎在昭示着主人堅毅且不易被說服的性情。

喬毓心神一震,腦海中忽然有什麽東西要冒出來,卻又将将被堵住了。

……她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你,”喬毓頓了頓,道:“你認識我嗎?”

那人盯着她看了半晌,搖頭道:“不曾見過。”

要命。

喬毓這才想起來:自己以防萬一,并沒有卸去面上妝扮,這會兒還是個俏郎君呢。

怎麽辦?

難道要洗了臉叫他看看嗎?

他認不認識尚在其次,若是洩露了自己的訊息,又或者是因為自己這張臉而生了別的心思,那才麻煩呢。

喬毓糾結起來。

她遲疑的時候,那年輕郎君同樣眉頭緊皺,上下打量她幾眼之後,道:“你認識我?”

這個問題有些奇怪。

她認不認識他,難道很重要嗎?

喬毓眉頭微蹙,想起他早先說的話,忽然了悟過來。

他怕被人認出來,所以才要佩戴鬥笠,甚至于連自己的真實身份都不敢暴露,只能竊取別人路引。

難道,這也是個在逃兇犯?

奇怪,我為什麽要說“也”?

喬毓正天馬行空的想着,那年輕郎君的神情卻肅然起來,又一次沉聲道:“你可認識我?”

方才彼此較量,他仍有所退避,顯然不想傷人,人品倒還不壞。

喬毓看他一眼,心中一動,提議道:“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你也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對方略經思量,輕輕點頭。

喬毓道:“你所接觸的親朋好友,諸多門戶之中,近來有沒有走失兒女?”

那人微微一怔,旋即搖頭,算是回答,又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喬毓同樣搖頭,問道:“你所接觸的門戶之中,有沒有家在荊州,又或者……是同荊州有很大牽扯的?”

對方輕輕颔首,道:“有。”

喬毓心下微喜:“哪一家?”

那年輕郎君道:“現在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喬毓伸出去的脖子硬生生梗住,大為惱怒,忍了忍,方才道:“你問!”

那年輕郎君道:“我想借你路引一用。”

“不給!”喬毓斷然拒絕,又道:“你方才想起的,是哪一家?”

那人冷淡道:“我忘了!”

人類為什麽總要互相傷害呢。

喬毓沒法把路引給他,那當然就沒得談了,擺擺手道:“你走吧。”

“我不能走,”那年輕郎君彎下腰,将地上鬥笠撿起,嘆口氣道:“你見過我,這很危險。”

喬毓心生警惕,道:“那你待如何?”

似乎是看出她此刻心思來,那人竟輕輕笑了。

“也罷,直說倒也無妨,”他收刀入鞘,自懷中取出銀魚符與她看,颔首致禮,道:“蘇豫,蘇懷信。”

“……”喬毓撓頭道:“我沒聽說過。”

蘇懷信為之一頓,又道:“家父便是雍州蘇靖。”

“……”喬毓不好意思的笑:“我也沒聽過。”

蘇懷信盯着她看了半晌,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遲疑之後,終于道:“遼東戰事正急,我為偏将,假死惑之,實在不好暴露身份,原本只想悄無聲息的潛回長安,不想竟在你這兒翻了船……”

喬毓聽他話中有所漏洞:“既然如此,為何不早備路引?這于你而言,應當并不算難。”

蘇懷信言簡意赅道:“前幾日我在雁蕩山遇見一群山匪,激戰之中,不慎丢了。”

“哦,”喬毓将信将疑:“那你現在是……”

蘇懷信看她一眼,道:“我沒有路引,無法入城,你又見到了我面容,或許會洩露消息。”

“……”喬毓:“所以?”

蘇懷信道:“我們可能要在一起呆幾天了。”

喬毓一本正經道:“我還有事要忙呢。”

蘇懷信道:“等遼東戰事結束,我便告訴你與荊州有瓜葛的都是哪幾家。”

“……”喬毓被捏住了命運的後頸皮,只得道:“好吧。”

蘇懷信大略在她身上一掃,忽然想起此前包袱裏的那套女裝,神情複雜起來:“你,你究竟是男是女?”

喬毓道:“你覺得呢?”

“……”蘇懷信:“難道是女的?”

喬毓懶得回話,往床榻上邊一躺,倒頭睡了。

蘇懷信頓了頓,桌案前的椅子上坐定,倚着牆,合上了眼。

……

這夜兩人都睡得不安穩。

喬毓見了蘇懷信,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看過銀魚符,觀他身手非凡,并非兇狠嗜殺之輩,對他身份倒是信了三分,只是心下遲疑,該不該以真面目相對。

蘇懷信則是在想,一個年輕女郎怎麽會有這樣的身手,又僞裝的如此相像,且對路引看得極重,這其中是否另有緣故?

兩人各懷心思,前兩日倒還相處的平安無事。

只是,喬毓原本就不是能安穩下來的性情,到了第三日,便有些耐不住性子,向蘇懷信道:“雁歸山還有劫匪在嗎?咱們去轉轉吧。”

蘇懷信原就是正義凜然之人,聽她主動提議,并不反對,反倒躍躍欲試:“好。”

他的鬥笠壞了,已然無法再用,喬毓便略施巧技,将他裝扮成一個刀疤臉,瞧着山匪還要兇三分。

這二人自恃武藝高強,徑直往山中撞,騎馬搜尋一陣,竟真的尋到一處劫匪聚集地,斬殺了看守的匪徒之後,救起好些婦孺。

被救起的婦人哭哭啼啼道:“馬老大帶着人走了,說不得什麽時候回來,二位恩公還是早些離去吧。”

蘇懷信擡手擦拭刀刃,一言不發,喬毓卻覺奇怪:“前些時日京兆尹曾經來搜尋劫匪,馬老大竟不知暫避風頭?長安乃是天子腳下,他有何依仗,膽敢在此放肆?”

那婦人面露茫然,另有個美貌婦人抽泣道:“我聽他們說,似乎是受人指使,專門在此等人的,做完這一回,便可金盆洗手,奔個好前程了。”

喬毓聽得微怔,同蘇懷信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見了幾分異色,将營地裏搜羅到的金銀分給她們,督促着逃命之後,方才舔了舔嘴唇,道:“去找找馬老大?”

蘇懷信言簡意赅道:“走。”

……

這大概是許樟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緊趕慢趕往長安去,還沒進京,便遭遇殺身之禍。

雖然知道此行必然不會順遂,但卻也沒想過,會丢掉性命。

“小公爺,”最後一個侍衛也身受重傷,卻仍舊竭力支持,大口喘息着道:“我沖開一個缺口,你趁機逃走,進城去求援……”

求援?

許樟苦笑起來。

父親若真是看重他這個長子,豈會抛棄發妻,另娶他人,叫他們母子在老家呆那麽多年?

劫匪圍上前來,他的心漸漸沉下去,身側侍衛已受重傷,顯然是活不成了。

許樟心中痛楚,愧疚道:“你們都是好漢子,天不見憐,竟為我丢了性命……”

“小公爺不要這樣講,”那侍衛支撐不住,唇邊不停地有血流出:“夫人于我們有大恩,原該以死報之。”

他沾染着血污的臉上勉強露出一個笑來,身體一歪,沒了氣息。

許樟顫抖着手,替他将雙眼合上,以刀撐地,支撐住身體,道:“是誰叫你們來的?”

馬老大哈哈大笑,面孔猙獰:“小公爺,你也真可憐,爹不疼娘不愛,還盼着你死。”說完,舉刀橫劈。

許樟方才持刀激戰,氣力已然耗費掉,如何還能再戰,苦笑一聲,眼眸閉合,靜待殒命,不想意料之中的疼痛,卻未曾來臨。

一支冷箭破空而來,直中馬老大心口,這匪首當即殒命。

蘇懷信遠遠瞧見,出聲贊嘆:“好箭法!”

喬毓心中得意,卻謙遜道:“可惜山匪的弓箭太差,否則,哼!”

突如其來的驚變,叫其餘劫匪吃了一驚,匆忙舉刀抵抗,可他們如何會是喬、蘇二人敵手,不過片刻功夫,便砍瓜切菜一般料理幹淨。

許樟提刀僵立原地,一時竟有些晃神,半晌,才擡頭去看馬上二人,澀聲道:“多些二位恩公相救……”

“謝?你說的太早了,”喬毓沒再裝扮成翩翩公子,而是僞裝成桀骜青年,同身邊的刀疤臉蘇懷信相得益彰,劍刃拍了拍許樟臉頰,不懷好意道:“小老弟,聽說過黑吃黑嗎?”

許樟:“……”

蘇懷信:“……”

許樟唯有苦笑:“在下一無所有,只這條命罷了,二位若是喜歡,盡管拿去便是。”

喬毓見他面色灰敗,似乎已經萬念俱灰,心下憐憫,便不再同他玩笑:“你是什麽人?現下匪徒已死,早些離去吧。”

離去?去哪兒?

李氏不過婦道人家,如何能同山匪有所勾結,令人追殺自己?

這麽大的事情,父親會不知道嗎?

好一個爹不疼,娘不愛。

許樟心中凄涼,身體脫力,癱坐在地,道:“我無處可去。”

“喂,”喬毓道:“你沒有親眷嗎?”

許樟喃喃道:“我娘已經過世了。”

喬毓道:“那你爹呢?”

許樟惡狠狠道:“也死了!”

喬毓看他咬牙切齒的模樣,隐約猜到他與父親有所隔閡,同蘇懷信對視一眼,道:“要不,你先跟我們走……”

許樟勉強扯了下嘴角,強顏歡笑道:“吃香的喝辣的?”

喬毓冷笑道:“小老弟,你是不是晚上睡得太少,白天也開始做夢了?”

許樟:“……”

喬毓又道:“我們救你一命,總值個千八百兩吧?”

許樟雖有錢,卻也湊不出千八百兩,更別說那錢都在侍衛身上,他如何忍心去死者身上翻尋?

勉強抑制住的痛苦上湧,他合上眼,道:“我沒有錢,你們去找我爹要吧。”

喬毓想起早先那婦人說馬老大受人委托,專程去等人的事了:“你爹是誰?”

許樟笑了一下,道:“我爹是寧國公許亮。”

喬毓同蘇懷信對視一眼,見他微微點頭,知道的确有這麽個人,卻道:“我不認識什麽國公。”

許樟有些無奈了:“二位尊姓大名?”

喬毓道:“我叫葛大錘,他叫張鐵柱。”

許樟:“……”

蘇懷信:“……”

“二位不要拿我玩笑了,”許樟又是一陣苦笑,指向蘇懷信,道:“我見這位兄臺刀法犀利,似乎是習于軍中,這等身手,恐怕并非泛泛之輩……”

喬毓聽他只誇蘇懷信,老大不服氣,哼道:“想當初,我首次出陣,便連斬三将,那是何等氣魄!”

這話說完,周遭便寧寂起來。

那二人側目看她,神情皆有些古怪。

喬毓恍然回神,難以置信道:“我,我方才說什麽?”

蘇懷信靜靜看着她,重複道:“你說,‘想當初,我首次出陣,便連斬三将,那是何等氣魄’。”

喬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一時怔楞起來。

許樟咧嘴笑了起來:“大錘哥,人不可貌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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