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犯錯

裴十二郎坐在下面,看着章興文被一腳踹飛, 再見吳六郎險些被一刀砍死, 又被踹過去跟前者做伴,呆滞如一頭木驢, 精神放空, 魂魄離散。

……喬家從哪兒找來這麽一個魔鬼?

為什麽偏偏讓他們遇上了?

這一定是個陰謀……陰謀!

他正滿心驚駭,神思彷徨, 冷不丁聽喬毓喊自己上去,心驚膽戰還來不及, 哪裏還敢動身。

喬毓将刀上血跡吹掉, 淡淡道:“裴十二郎, 像個男人一樣, 即便是輸,也別丢掉骨氣。”

“就是, ”喬安斜他一眼, 冷哼道:“我小姑母一個弱女子都敢登臺, 你不敢了嗎一直以來,自诩家風清正、膽氣不斐的, 不都是你嗎”

裴十二郎聽他如此言說,心緒一陣翻滾, 險些吐出口血來:

睜大你的眼睛看看, 你的小姑母算是哪門子的弱女子!

簡直欺人太甚!

演武臺上有章興文與吳六郎灑落的鮮血,刺眼的紅,不過片刻功夫, 渾然沒有要幹涸的意思。

章興文躺倒在不遠處,衣襟被血色染濕,面色蠟黃,神智萎靡;

吳六郎比他還要慘,左肩傷可見骨,血液順着手臂蜿蜒而下,緩慢的落到地上,漸漸聚集成一方小小的湖泊。

畢竟是皇家準備的演武場,不乏禦醫藥材,每逢有公開比試,便在近側守候,以防萬一,現下剛好用得着,二人并沒有性命之憂,傷筋動骨卻是真的。

裴十二郎一直以系出名門自诩,對于武家子弟總有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但真的到了此刻,心底卻生出深重的膽怯與畏懼來。

刀劍無眼,若真是受了傷,即便沒有殃及性命,怕也不好禁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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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一萬步講,即便只是斷了胳膊腿兒,也不在他的承受範圍之內。

裴十二郎久久沒有應聲,面色躊躇不定,周遭人便知他作何想法,噓聲陣陣。

喬家人抱着手臂,冷笑不語,吳家人與章家人臉上神情也不好看,章六娘面色陰沉,哼道:“裴十二郎,你不是總說與我家同氣連枝嗎?現在怎麽要當縮頭烏龜?!”

圍觀衆人一陣哄笑,帶着難以掩飾的嘲諷,另有人揚聲喊道:“當然是因為他怕死了,哈哈哈哈哈!”

稱病已經來不及,避戰也只會叫人笑話。

裴十二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也知自己再不上場,名聲怕就要臭了,屆時,蔣國公府不僅不會幫他,反倒會覺得他給裴家人丢臉。

他兩股戰戰,木然站起身來,勉強拔出佩劍,步伐艱難的登臺而去。

那臺階略微有些高,他似乎沒注意到,一腳踩空,順勢栽倒,摔到了演武臺下,一翻白眼兒,就此昏迷過去。

誰都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場中一時有些哄亂,禦醫匆忙過去查驗,看過之後,無語道:“他暈過去了。”

周遭又是一陣哄笑。

喬毓身在臺上,将方才那一幕瞧的真真的,裴十二郎狠下心腸,腦袋往臺階上撞了下,為了不丢臉,傷身都不在乎了。

她心下有些好笑,慢悠悠下臺去,将左右衆人撥開:“讓一讓,讓一讓,我來看看他。”

衆人出身高門,都是見過明德皇後的,見了那張臉,不覺心生敬重,加之方才兩番對戰,對喬毓心悅誠服,更沒有攔着她的道理。

禦醫見了她,颔首致禮道:“裴十二郎昏迷,怕是不能繼續比試了。”

“我來看看。”喬毓蹲下身去,伸手把脈之後,又自香囊中取出一根銀針。

醫者見她行為頗有章法,略有詫異:“小娘子懂得醫術?”

“早先學過幾分,叫你見笑了。”

喬毓指間撚着那根銀針,動作舒緩的刺進了裴十二郎頸間穴道,輕輕轉了轉,溫柔中略帶一絲自責,道:“若非是為同我比試,裴十二郎也不會受傷,若真因此留下遺憾,叫我如何過意的去。”

“小娘子善心,”禦醫大為動容:“此事純屬意外,又何必自責。”

裴十二郎只是昏迷,叫他醒來有的是辦法,喬毓瞥見他眼睫微顫,便知道是醒了,只是怕丢臉,才硬扛着不做聲。

“奇怪,怎麽還不醒?”

她臉上滿是擔憂:“不行啊,得加重力道才行。”

裴十二郎眼角不易察覺的抽搐了幾下。

那禦醫則贊道:“小娘子宅心仁厚。”

“唉,”喬毓嘆口氣道:“醫者父母心啊。”

裴十二郎:“……”

喬毓又摸出兩根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正正插在他手臂穴位上,裴十二郎只覺一陣劇痛襲來,痛呼一聲,驟然彈起身來。

喬毓喜道:“啊,他醒了!”

裴十二郎主意落空,心下何等氣怒,捂住作痛的手臂,目眦盡裂:“你這毒婦……”

喬毓一巴掌拍在他臉上:“跟救命恩人說話,嘴巴放客氣點!”

禦醫眉頭擰個疙瘩,嫌惡道:“裴十二郎,裴家教你這般恩将仇報嗎?”

“……”一股怒氣直沖心肺,裴十二郎幾乎失了理智:“她明知我已經醒了,卻故意狠下重手,刻意折磨于我!”

“什麽?”禦醫驚詫道:“你方才一直醒着?!”

裴十二郎:“……”

“你為逃避與我比試,竟想出這樣低劣的法子,”喬毓站起身,神情複雜,目光鄙薄而不屑,正氣凜然道:“也罷,你不必再怕了,你我的比試就此取消。”

“我喬毓,不屑于同你這等小人同臺相較!”

禦醫嘆道:“小娘子高義!”

底下衆人喝道:“說得好!這等不戰而逃之輩,根本沒資格握劍!”

“……”裴十二郎心口劇痛,哆哆嗦嗦的指着喬毓,想要說句什麽,卻覺喉嚨悶痛,半個字也說不出。

他眼皮子一合,就此昏死過去。

“裴十二郎,你這就沒意思了,”底下有人冷嘲熱諷:“到了這地步,還裝什麽呢。”

“不會是想以此誣賴喬家姑姑?啧!”

喬安面沉如霜,怒道:“此獠居心竟如此惡毒!”

“為了避戰,竟做到這等地步……”

喬毓垂眼看了看,搖頭嘆道:“算了,也是可憐,好生送他回去。”

禦醫感懷道:“小娘子心腸真好。”

“唉,”喬毓不好意思的擺擺手:“你不是第一個這麽說我的人。”

另有人擡了裴十二郎下去,吳六郎與章興文也被送走,喬毓目光下望,瞧見那些年輕氣盛、意氣風發的面孔,心間卻生出幾分悵惘來。

章興文與裴十二郎也就罷了,吳六郎卻是真的善戰,然而這樣的人,在她手底下也走不了多久,到底是她太強,還是現下的長安勳貴子弟太弱?

又或者說,是真正的高手還沒有出現?

不應該是這樣的。

喬安見幾個死敵先後被擡下去,歡喜的不行,忙向喬毓道:“小姑母,我們贏了!快下來,我們一塊兒吃酒去!”其餘幾人也在側附和。

“贏了嗎?”

喬毓卻沒有下場的打算,拄着長刀,目光下望,下巴微擡:“時人都講長安地傑人靈,在座諸位也是龍虎之後,難道竟無人是我一合之敵?”

這話落地,真如一滴水落到一鍋油裏,驟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反響!

喬南有些擔憂:“小姑母如此行事,怕會樹敵。喬家雖不懼,但也不必……”

喬安卻笑道:“我卻覺得,她心中自有分寸,不會逾越。”

“喬家姑姑,你身手厲害,我們心中欽佩,可若是因此藐視長安英雄,那便不該了,”底下一陣紛議,不多時,有人起身,震聲笑道:“我來領教閣下高招!”說完,一躍登臺。

喬毓使刀,他也使刀,只是刀跟刀卻是不一樣的,只不過半刻鐘,喬毓的刀尖便抵在了他脖頸,輕松克敵。

那人面露訝色,旋即收刀,施禮道:“在下陳敬敏,今日受教了,多謝手下留情!”

喬毓向他輕輕颔首,卻沒再說別的。

陳敬敏也不介意,再施一禮,從容下臺。

喬毓單手持刀,語氣輕松道:“怎麽,沒人了嗎?”

陳敬敏與吳六郎都是長安屈指可數的好手,卻先後落敗,衆人心下雖不服氣,卻也說不出別的來。

喬毓輕蔑一笑:“原來長安英雄,皆是土雞瓦狗,連一戰的勇氣都沒有,難為你們方才還取笑裴十二郎。”

這話的嘲諷值太高了,底下人瞬間變色,怒氣昭昭。

“你這是什麽意思,看不起我們不成?!”

“雕蟲小技,難道真以為我們怕了你?!”

“……”

喬毓靜靜聽他們說了,下颌高擡,目光傲然:“我不是說你們某個人,而是說在座的所有人,統統都是垃圾!”

早先那句話說完,其餘人還能忍,現下明刀明槍的殺到了眼前,如何還能忍得住。

能不能打得過是一回事,敢不敢打,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來試試!”有人起身登臺,行禮道:“在下盧國公之子,表字……”

喬毓一擡手,制止了他下邊的話:“反正都是要輸的,名字還重要嗎?”

那少年面色驟紅,眼底怒意閃現,不再多說,舉劍向前。

喬毓見他功底不弱,面上不以為意,應對之間卻愈發小心,饒是如此,片刻之間,便以刀将他手中劍挑掉。

“我輸了。”那少年面色不忿,語氣卻很平靜:“不過總有一日,我會勝過你的。”說完向她一禮,轉身下臺。

“我來!”另有人提戟登場,向她宣戰,糾纏不多時,同樣被喬毓擊敗,默然行禮,就此退去。

在此之後,陸陸續續有人七八人登臺對戰,卻皆一失敗告終,場中氣氛愈發凝滞,一聲不聞,唯有兵器相擊時發出的清鳴,不時響徹演武臺。

喬毓年輕氣盛,體力卻也有限,眼見登臺之人身手逐漸趨低,心裏便有了猜測,收刀入鞘,道:“已經沒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後邊兒還烏壓壓的排着隊,等着登臺削她,聞言,排在最前邊兒的少年怒道:“怎麽,你格外看不起我嗎?!”

“并非如此,”喬毓将佩刀懸回腰間,躬身致禮:“我們家講輸人不輸陣,即便要輸,氣勢也要足,方才說話冒犯,諸君勿怪。”

衆人早先見她嚣張跋扈,原以為會再口出狂言,驟然見她如此,反倒有些詫異,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喬毓也不介意,繼續道:“不過,我早先所說,并非無稽之談。大唐泱泱大國,少年英雄何其之多,我也曾周游多地,見過諸多英豪,然而卻是虛有其名,略有所成,便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天下第一,從此不思進取,就此荒廢。”

“演武場是用來做什麽的?不是為了叫你們鬥毆逞兇,争一時之氣,也不是為了叫你們賭錢玩樂,而是希望你們能在競争中磨砺自己,成帥成将,榮耀家族,承繼大唐!”

喬毓想起自己曾經做過那個夢,大唐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際遭受致命一擊,由盛轉衰,華夏千百年沉浮,甚至為外族侵略蹂躏,恍惚之間,她想起後來人說的幾句話來。

“我念的書不多,字也寫得不好看,我曾聽人說過幾句話,覺得很有道理,也想說給你們聽。”

她徐徐道:“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

“我想,”喬毓道:“聖上設置演武場,大抵便是出于這個目的。”

衆人一時默然,連喬安與喬南都怔住了。

如此過了良久,最開始登臺的陳敬敏才道:“說這麽多大道理,怎麽跟我爹似的,不過,是有些道理……”

過了會兒,他又怒道:“講道理就講道理,沒必要把我打得這麽重?!”

衆人哄笑出聲,喬毓也忍不住笑了。

她從臺上跳下去,拍了拍陳敬敏的肩,笑道:“對不住啦,是我失禮,諸君見諒!”

她畢竟是女流之輩,生的又好看,笑起來的時候明亮耀眼,一群男人,倒不好同她計較,哼哼唧唧幾聲,便不再說別的了。

“誰沒有輸過?爬起來就是了。今日我勝過你們,明日你們好生練過,興許便要勝過我啦。”

“走走走,我請你們喝酒,”喬毓笑嘻嘻道:“咱們一醉方休!”

衆人原先臉上還有些挂不住,聽她幾次致歉,倒不好再說什麽,彼此對視幾眼,紛紛應聲。

陳敬敏道:“喬家姑姑……”

喬毓道:“別叫我姑姑,多顯老啊。”

“是有點,”陳敬敏為難道:“那叫什麽才好?”

喬毓也有些為難,目光轉了轉,忽然瞅見坐在一處,面色複雜的蘇懷信與許樟了,一拍大腿,道:“叫我大錘哥,輩分歸輩分,咱們自己玩自己的!”

“……好的,大錘哥!”

有些人之間的友情,只需要一頓酒,有些恩怨的消弭,也只需要一頓酒。

少年人意氣相投,性烈如火,又并非生死仇敵,推杯換盞,吃過酒後,便好的如同兄弟了。

直到傍晚時分,暮色漸起,喬毓幾人方才搖搖晃晃的歸府,酒氣沖天,興致勃勃。

喬毓好久沒這麽開心了,跟幾個侄子、侄女進了前廳,就見喬老夫人神情凝重,端坐上首,旁邊是面黑如墨的衛國公與常山王妃,雙目落在她身上,對她進行死亡凝視。

喬安、喬南等小輩,驟然安靜下來。

喬毓也有點不自在,背過手,乖巧的喚道:“阿娘,姐姐,大哥。”

喬老夫人眉頭微微皺着,卻沒說話,衛國公也是如此。

常山王妃嗅到她身上酒氣,面色愈發沉:“幹什麽去了?”

喬毓眨眨眼,道:“出去玩了。”

常山王妃道:“玩什麽了?”

喬毓雖不記得往事,潛意識裏卻也知道不能直言,想了想,胡扯道:“我交了幾個朋友,我們,嗯……我們吟詩作對去了。”

“哦,”常山王妃繼續對她進行死亡凝視,目光沉沉,追問道:“吟了什麽詩?”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好,”喬毓腦袋耷拉下去,萎靡道:“我可能犯了一點年輕人都會犯的小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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