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野望
“等等。”秦湛抱劍靠在已經關好的窗戶旁,面無表情,但也沒有平日裏的冷厲。
他叫住韓清瀾,用下巴指向屏風:“換衣服。”
韓清瀾一心想離這個人遠點,都忘了自個兒衣裳被撕壞了,胸和肩膀還露了一半在外頭,聞言立即扯住吊着的前襟,堪堪遮住胸前,然後三步并做兩步躲到屏風後頭,她出門時穿的衣衫還放在那兒,這會兒正好穿回家。
秦湛瞥見她防備的動作,不由勾起了一邊唇角。
她三四歲時像一顆圓滾滾的湯圓,他拿幾顆禦膳房新出的糖球就能捏到她的臉,她吃糖吃得開心時,長大了要嫁給他,這樣就可以天天吃。
這話時,她的門牙缺了一顆,一張嘴就會露出黑豁豁的牙洞。
韓清瀾一邊換衣裳一邊道:“你不許偷看!”她沒有看到秦湛聽到這句話時臉上那一抹揶揄的笑意,只聽到他用清冷的嗓音:“看什麽?”
聽起來是個問句,但是不知怎麽的,韓清瀾完全肯定秦湛是在嘲諷她,她低頭看一眼自己——當真一馬平川,幾乎咬碎後槽牙,迅速穿好了衣裳往門口走。
“等等。”秦湛再次出言相喚。
韓清瀾黑着臉轉頭,看到秦湛已經将地上的布匹收進衣櫃,把弄亂的擺設恢複原位,正蹲在地上用絲帕擦拭一點血跡,不得不,好看的男人認真做事時當真是賞心悅目。
或許還要叮囑什麽,韓清瀾臉色緩了些,“怎麽了?”
那賞心悅目的男人頭也沒擡,起話來漫不經心:“我姑母過,姑娘家要多喝豆漿,多吃花生。”
秦湛話裏那位姑母是長公主趙畫,年紀也不過雙十上下,即便前世孤僻如韓清瀾,也對這位長公主的放誕不羁有所耳聞,比如她曾放言終身不嫁,也曾宣稱男人女人應該平等……總之,是個奇女子。
不過韓清瀾不明白這和花生豆漿有什麽關系,秦湛知她必然不解,淡淡地解釋:“可以使胸懷寬廣。”
韓清瀾呼吸一窒,她原以為重生之後自己的氣性已經被磨平,但此時想對秦湛動手的沖動告訴她,并沒有。她強忍着怒氣,幾乎是肢體僵硬地走出去,然後重重地關上門。
随着房門合上的重響,整個屋子都震顫了幾下,秦湛聽到韓清瀾下樓梯的腳步聲,終于放下手中絲帕,唇角漾開一點笑意。
然而,想到前不久才得知的往事,和那才掀開了一角的真相,秦湛的笑容瞬間消失,薄唇只剩下冷厲的弧度。
韓清瀾實在不願意和秦湛沾染,下樓和掌櫃交代過了便往自家馬車走。
車夫老張嘴裏叼着旱煙,正靠在馬旁對着日頭分辨什麽。見韓清瀾過去了,連忙滅掉旱煙,張開他那粗糙的手掌,将掌心的東西呈給韓清瀾看。
是塊大概有一兩的碎銀子。
“嘿嘿。”老張一臉的喜上眉梢,現寶似地:“姐,這是我在前頭撿的。”着指向車前頭兩丈遠的地方,那裏連着一條幾尺寬的巷,不像外頭路上這麽多人。
“你自個兒收着吧。”韓清瀾自然不将這點錢放在眼裏,算算時間碧月應該還在稻香樓,一邊上馬車一邊道:“去稻香樓接——。”
剛一半就沒聲了,因為她的嘴又一次被捂住了,竟然還是秦湛!
秦湛挨車壁坐着,韓清瀾半截身子進了馬車,他一手按住她後腦勺,一手捂她嘴,用口型示意:“送我出城。”
韓清瀾很想學蜀人痛罵一句,挨千刀的龜兒子!
她知道老張那塊銀角子的來處了,必定是秦湛故意扔在那路口,老張看到地上白躺着一塊銀子,自然沒有不撿的道理,然後就撿錢那麽點功夫,秦湛上了馬車。
韓清瀾還不及有所動作,腦子裏剛轉了一圈,秦湛按她後腦勺的手改為握她腰,輕松一帶,韓清瀾整個人往車廂裏面撲了進去。
沒有預想中的疼痛,卻是秦湛将她接在了自己懷裏。
老張聽到車廂裏一聲響,不敢去撩簾子,揚聲問道:“姐,您沒事兒吧?”
秦湛将韓清瀾按在自己懷裏,撩起一角簾子往外看,韓清瀾也看過去,外頭十幾個捕快拿着頭像畫,正在比對盤問路人,恰好問到韓家馬車這邊來。
老張畢竟幹了多年的差事,熟練地應付道:“車裏是大長公主府上的女眷,各位行個方便。”
那些捕快看清了馬車上的徽記,客氣地放過了。
秦湛放下簾子,一只手死死按住韓清瀾,另一只手再次從她發髻上取下那支刻有內造标記的金簪,對準韓清瀾的臉,低聲威脅:“送我出城。”
韓清瀾的背心貼着秦湛的胸膛,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用餘光瞥見細長銳利的金簪對着她的額頭,正是前世留疤的位置。一時間,她突然有些恐懼,如果秦湛的手稍微一抖,她是否又會毀容,人生是否又和前世一樣了?
毫不猶豫地,她吩咐老張:“不去稻香樓,先去城外一趟。”
出城門時遇到嚴查,布政使家的長子曹麟親自帶隊,那厮對韓清瀾垂涎已久,韓清瀾忍住惡心一番撒嬌耍賴才沒讓他掀簾子。
秦湛看韓清瀾一路上很不高興,他微不可察地嘆口氣,見已經駛出城外,把手中金簪替她插回去,松開了她。
城外官道路寬人少,馬車很快駛出幾裏地,一路上兩人無言,直到外頭傳來一陣打罵聲。秦臻掀開簾子看了一眼,對老張道:“走左邊。”左邊是一條岔道,往左邊便能避開。
老張陡然聽到車上傳來男人的聲音,驚得差點掉下馬車,“你,你,你是誰,我家,姐呢?”
韓清瀾也掀開簾子,出言安撫住老張,探身往前頭看。
馬車前頭十幾丈遠處,幾個家丁打扮的漢子圍着一個少年和一個姑娘,少年被按在地上,已是滿臉血肉模糊,仍在繼續挨打;姑娘身上看着像沒受傷的樣子,不停求饒:“求你們放過我哥,我求求你們!”
打人的家丁停住手,森然笑道:“茉莉姑娘,您只要點個頭,做我們家老爺的姨娘,那您就是咱們幾個的主子,您的話,咱沒有不聽的。”
跪着的少年又挨了一頓拳頭,還是不許妹妹為他屈從,家丁也失去了耐心,拿刀在茉莉臉上比劃:“我們老爺還了,你們要真不願意也不必勉強,毀了這張臉就行。”
……
幾個家丁極嚣張,半威脅半勸,幾句話就露出了主家的身份是通州同知。
韓清瀾今日出門原是只打算在內城行走,所以沒帶侍衛,不欲多管閑事。但那叫茉莉的姑娘別過頭來,韓清瀾不由驚訝,那姑娘和她四五分像!
這樣一張臉,韓清瀾終究不忍看它被毀,她拉住秦湛的衣袖,問他:“前面那幾個人,你打得過嗎?”
韓清瀾前世魂魄飄零時看秦湛打過架,知道他的身手,是問,其實是求。
秦湛垂眸看她,她拉着他的袖子,一雙大眼水漾漾的,嘴唇微微張開可以看到一點舌尖,像及了時候找他要糖。
秦湛此行事大,本想拒絕,到了唇邊卻是一聲“嗯。”
記憶裏秦湛是何其心狠手辣之人,韓清瀾被他這份爽快驚住了,一時不知什麽是好。
其實秦湛自己也有些吃驚,但他轉瞬就提起長劍下了馬車。
秦湛并不多話,幾個漂亮的劍花之後,那幾個家丁便都挂了彩,各自奔逃。
他對地上跪着的兄妹毫無興趣,用劍鉸了捆綁他們的繩索,眼角瞥見那姑娘和韓清瀾有幾分相似,才多看了一眼,也不過一眼便轉身就走。
“恩人!”鐘茉莉拉住秦湛的褲腳,仰望着他:“請恩人告知姓名,日後我們兄妹好報答恩人。”
秦湛頭見褲腳髒了,微微皺眉,冷聲道:“不必。”
鐘茉莉見他眼神冷淡,瑟縮地收回了手,仍乍着膽子道:“我叫鐘茉莉,哥哥叫鐘明達。”
秦湛聞言卻頓足腳,問道:“你家是做什麽的?”
“家中是做糧油生意的,但是父親去世了,生意被族中叔伯占了。”這次回話的卻是那個少年,鐘明達。
秦湛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折回去親手将鐘明達扶起來,鐘茉莉也趕緊過來扶着哥哥。
将兄妹倆帶到韓清瀾面前,秦湛指着韓清瀾道:“是她要救你們,不是我,你們謝她吧。”
罷将一塊玉佩遞給韓清瀾,“把他們帶到韓府,過陣子會有人持相同的玉佩來接。”
然後竟是頭也不回,徑自走了。
一個俊朗出塵的男人,于危難時刻,從容優雅地拔劍相救——這是每一個閨閣姑娘都曾有的野望,鐘茉莉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她身上。
他還,過陣子會來接。
鐘茉莉看着秦湛遠去的背影,露出了一絲羞澀和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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