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消打

韓清瀾那一下是下了狠手的,從昨夜失火到現在不過三四個時辰,按理曹媽媽胳膊上應該是有明顯的創口,但是——

“這……這也太有礙觀瞻了。”韓懷遠拿袖子遮住臉,嫌惡地別過頭去。

韓老夫人也倒吸一口涼氣,朝蘭嬷嬷看一眼,蘭嬷嬷立時會意上前去查看,爾後道:“奴婢瞧着不像是利器所傷。”

“老夫人,奴婢這是做飯的時候被滾油燙傷的。”曹媽媽一邊磕頭,一邊痛哭。

曹媽媽借此哭訴起自己的忠心,韓清瀾不去反駁和打斷,對旁邊立着的銀霜耳語了幾句,銀霜頻頻點頭,然後撒腿往清荷院跑去。

……

“姐這樣對奴婢,奴婢真的心痛啊!”曹媽媽越發嚎得理直氣壯。

韓清瀾相信曹媽媽是哭得情真意切的,因為她胳膊上那一片光看着都疼——原本該是傷口的位置,巴掌大的一片紅腫紫漲,潰爛的皮肉相互粘連,确然更像是被燙傷的。

“瀾瀾,不要淘氣了。”韓老夫人對曹媽媽緩了臉色,叱了韓清瀾一句,又對負責押解的家丁道:“快把繩子解開。”

“既是誤會,要不請個大夫?”韓清茹怯怯地開口,“瞧着怪疼的。”

“很是應該的。”韓懷遠點頭,覺得二女兒善良溫和,誇道:“還是清茹仁善知禮。”

韓老夫人瞪了韓懷遠一眼,但也沒有反駁要請大夫的話。

韓清茹聽了誇獎害羞地別過頭,正好對上韓清瀾的目光,她朝韓清瀾抿唇一笑,旁人看了定然覺得她溫柔和善。

韓清瀾卻知道,前世韓清茹推她下懸崖的時候也是像此刻這麽笑着,瞧着天真可愛,實際刻薄惡毒,她分明是在得意。

于是韓清瀾也回以一笑,她五官生得舒朗大氣,這一笑便越發清麗出塵,韓清茹一向以容貌為傲,竟然也有一瞬生出自慚形穢之感,臉上笑意不由有些僵硬。

“等等。”韓清瀾雖然沒想到曹媽媽能對自己這麽狠,但也不是沒有後手的。

屋裏衆人都看向她,她卻不話,只是低頭水波不興地看着曹媽媽,分明是個不谙世事的姑娘,眼裏卻裝着讓人看不透的暗湧,曹媽媽心頭發怵,肩膀漸漸向下垮塌。

“先——”韓清茹還想開口,銀霜已經從清荷院跑回來,氣喘籲籲地呈了一個物件給韓清瀾。

“父親喜歡用香,當知道這是什麽。”韓懷遠人雖糊塗,詩酒茶花這些風雅之道卻是很精通的,韓清瀾打開銀霜拿來的銀盒,把裏面的東西呈到韓懷遠面前。

韓懷遠用指甲從香丸上刮下一星粉末,放到鼻端,并攏另一只手輕輕扇了兩下,篤定地道:“這是西域來的異香‘長相思’,和黃金等價。”

如果一克香就要一克黃金,那韓清瀾手上的便值二兩金,換成銀子就是二十兩,夠普通四口之家一年的嚼用。可是韓清茹別用,就連聽都沒聽過,她盯着那銀盒子,心頭似被油鍋煎炸一般難受。

韓清瀾經過前世,已對韓清茹了解的夠透徹,此時眼睛一掃就知她在想什麽,便笑意盈盈地拿着那銀香盒到韓清茹面前,“妹妹也聞聞看?”

“不,不了。”韓清茹不止想聞一聞,還極想将整盒“長相思”都據為己有,但到底理智仍在,笑意僵硬地拒絕了。

“父親果然是個行家。”韓清茹難受,韓清瀾便心頭舒泰,真誠地誇了一句,又道:“父親可知這香為何這般貴?”

“自然。‘長相思’是西域秘法所制,香如其名,一旦沾染便難以拔除,而且,歷久彌香。”韓懷遠沒有注意到女兒的不自在,專注于談論香氣,惋惜道:“可惜此香溫軟,只适合女子用。”

韓清瀾面上冷笑,和上銀香盒的蓋子,往桌上用力一扣,喝道:“曹媽媽,你還不認罪!”

韓老夫人皺眉不語,韓懷遠一臉茫然。

蘭嬷嬷看了韓清瀾一眼又垂下眼皮,韓清茹則似猛然醒悟一般,面色漸白,拼命地朝曹媽媽使眼色。

可惜曹媽媽被韓清瀾的氣勢吓得心中驚跳,全然意會不到韓清茹的意思,抖抖索索勉力支撐:“奴婢,奴婢……”

“祖母,父親,我昨夜屋子裏點的正是這‘長相思’,而且因為嫌棄安神香太難聞,還多放了些香丸進去。”韓清瀾着走近韓老夫人,将衣袖伸給韓老夫人聞,“我這衣裳在屋子裏過了一圈都沾上味兒了呢。”

韓老夫人湊近聞一聞,又對比了銀盒子裏的香,點了點頭。

“曹媽媽身上必然有‘長相思’的味兒,若是不信,去曹大人家借兩只獵犬來辨認一番便知。”韓清瀾昨夜怕香爐裏的香氣不夠,特意往手上塗了一顆香丸碎末,後來和曹媽媽扭打時去掐她脖頸,自知不能制服曹媽媽,不過是讓她沾染更多香氣而已。

起來,曹大人家的獵犬在成都府是很有名氣的,最耀眼的功績當屬曹夫人的娘家妹妹那一回把獵犬借去,尋到了丈夫養在外頭的外室。

韓清瀾最後添上一句:“這香我一直沒舍得用,昨夜才用頭一回,而且整個成都府的‘長相思’都是有數的,想必曹媽媽并沒有買過。”

曹媽媽無力辯駁,整個人都像垮塌了一般,丁大有直往韓懷遠面前奔,急急地嚷嚷道:“老爺,奴才一點都不知情,都是這個婦人家做的!奴才……”

丁大有一擡頭,被韓清茹一瞪,頓時啞了口,畢竟這位主子和她在外頭的娘,可不是看起來那般柔弱無害。

韓清茹心頭翻起驚濤駭浪,本以為是萬無一失的周密計劃,竟然被這位同父異母的姐姐輕松避開,而且還被揪出了最重要的兩顆棋子。

事已至此,韓清茹還要做最後的努力,雖然不能完全洗白曹媽媽、丁大有二人,但最大程度地保全他們,才能讓他們不供出背後的自己和娘親。

韓清茹正欲開口,卻聽蘭嬷嬷道:“曹氏,你已是清荷院裏最體面的下人,半夜摸進大姐屋裏,到底是想害人還是想謀財?”

韓清茹心裏驚訝,頓時轉頭朝蘭嬷嬷看去,蘭嬷嬷涼涼地掃她一眼,波瀾不興地垂下眼皮。

蘭嬷嬷在幫她?為何幫她?

韓清瀾因是對着曹媽媽的,沒有看到身後的眉眼官司,只覺得蘭嬷嬷的話聽着在理,卻又心中怪異。

正想着,曹媽媽仿佛一口氣活了過來似的,不停磕頭:“大姐屋裏值錢的物件兒多,奴婢想着兒子要娶媳婦了,一時豬油蒙心,想偷一件兩件出去典賣。只是白日裏人多眼雜,昨兒半夜才頭一回動手。”

“看在奴婢家中幾輩人都伺候韓家的份兒上,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丁大有反應快,也跟着磕頭:“奴才雖然事先不知,但曹氏是奴才的渾家,便也是奴才的罪過。”

謀害主家性命,必是死地;只貪錢財,尚有一線生機。像清荷院從前的掌事劉媽媽,雖被人證物證俱全地定了偷盜的罪名,最終也只是趕出了韓府。

曹媽媽和丁大有的腦袋一下接一下地磕在青石地板上,血水順着石縫流淌,碰撞的聲音聽着讓人心驚,如果韓清瀾不知內情,恐怕已經心軟了,更別韓懷遠和韓老夫人。

趕在他們發話之前,韓清瀾先開口将衆人引至清荷院中她的卧室,因為她下的死命令,卧室裏燒壞的蚊帳、油燈、問路的石子等等一應物品都還是昨夜的位置。

油燈沒倒,桌上無燈油,放燈的桌子和床隔着七八尺遠,中間也無會引火的物品,并且蚊帳還是不易燃的絲織品……要不是人為縱火,連韓懷遠都不相信了。

“我韓家待你們不薄,為何這般狼心狗肺?”韓懷遠平日總是神情溫和的臉沉下來,氣得來來回回踱步,道:“依我看,交到衙門裏,就按謀害主家性命的罪名報官。”

平頭百姓對上達官貴人尚且命比草芥,何況是賤籍之中的奴才要謀害主家性命?交到衙門,那就是必死無疑。

曹媽媽和丁大有兩個面如金紙,又想磕頭告饒,這下卻是韓老夫人和韓懷遠都冷硬了神色。

“也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恰此時,韓清瀾輕輕了這一句,曹媽媽頓時眼生亮光,要扭身朝她磕頭,韓清瀾側身避過,以示不願受,道:“誠如蘭嬷嬷所,媽媽在我清荷院是獨一份的體面,家中幾輩都是府裏的老人,便是媽媽的兒子江旺,也一早過成親的時候就給恩典放籍。”

“若媽媽貪財,倒是有可能,要媽媽想謀我性命,不但無利可圖,恐怕也沒這膽量。”韓清瀾俯身,眼睛直直地看着曹媽媽,柔聲道:“或許是外頭有人想害我,勾搭上了媽媽,媽媽一時糊塗而已。”

提到江旺,韓清瀾想起昨夜散宴之後,鐘家兄妹送進了的信,皺了一下眉頭。

旋即,韓清瀾又繼續游,她的聲音充滿蠱惑:“媽媽若是把那個人供出來,我自然為媽媽求情。”

今日多番被韓清瀾連消帶打,此刻又被一語中全盤,曹媽媽只覺得自己被她一雙眼看透,陡然發現這位主子竟如此厲害。且她占着天時地利,外面那位還未必就能鬥過。

心中将韓清瀾話裏的意思掂量了,供出幕後之人——确然是唯一的生路。

于是下定決心,朝韓清茹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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