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改姓

梁父帶着姐妹倆一路話着別情,一路往趙府外走。守衛應當已經得了消息,也沒有人來攔着。等幾人到了府外,早有一架馬車等在那裏。

梁父先将梁瑤抱了上去,梁玥也跟着上了車,她只顧着父親和妹妹,也沒注意到一旁周琅伸出來想要扶她的手。

見梁玥已經上了車,周琅默不作聲地收了手,又沉默着去接家仆遞過來的缰繩。

“琅兒,你別在外頭騎馬了,也進來坐罷。”車廂裏,傳來梁父的聲音。

周琅的動作頓了頓,又将缰繩交還給家仆,一言不發地上了車,遠遠地坐在了最靠近車門的地方,眼睫微垂,掩住了眸中的種種情緒。

梁父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孩子……就是他總是這樣……玥兒才生出誤會來的……

他本想這次跑商回來,便讓這兩個孩子成婚,再讓琅兒正式接掌産業……誰成想,就一趟兖州之行,竟生出這樣的波折來?

想起方才同趙興的談話,梁父臉上的表情也多了些苦澀,他忙笑了笑,将這些情緒掩了下去,沖着兩個女兒道:“咱們日後,便住在東平城裏了……爹帶你們去新住處看看。”

梁玥和梁瑤對此倒沒什麽抗拒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住哪裏不是住呢?

梁瑤情緒轉變尤快,方才還抱着梁父哭得不撒手,這會兒已經開始興致勃勃地詢問新家的種種了,梁父也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梁玥聽着自己爹爹和妹妹的一問一答,臉上也是一片笑意,一家人在一塊兒……真好。

而梁父視線轉到梁玥臉上,臉上的笑容卻僵了僵,對梁瑤的詢問,回答了一半,卻突然頓了住。

“爹,怎麽了?”梁玥有些奇怪。

梁父又扯起了笑,只是看着要比方才勉強了許多,“我瞧着玥兒清減了許多,這段時日可是吃了不少苦吧?”

梁玥這段時日忙着繪制輿圖,耗了不少心力,再者她的吃食雖然不是像第一天那樣粗糙,卻比不得在家中,自然要比之前瘦了許多。但她卻隐隐覺得,梁父并非想說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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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梁玥想好,一旁的梁瑤一張嘴就想要替她姐姐告狀,梁玥連忙搶在她前面開口道:“爹爹多慮了,趙公還不至于為難我們姐妹兩個弱女子。女兒只是許久不見爹爹,心中想念,吃不下飯罷了……如今爹爹回來了,自然就沒有大礙,說不準過幾天就胖回來了,到時候爹爹可不許嫌棄我。”

梁父眼中幾乎要泛起淚花來,他的大女兒總是這般懂事……受了什麽委屈都不說……如果可以,他倒寧願她像她妹妹一樣跟他哭訴自己委屈……

“好,胖些才好……有福氣……爹爹不嫌棄、不嫌棄……”梁父一個勁兒地應着聲,臉上也漸漸帶上了笑意,似乎又回到了方才的和樂融融。

梁玥怕梁瑤又想起什麽事兒來告狀,反倒惹得父親心憂,又将話題撤回到了方才的新家上。

車廂內不多時又響起了梁瑤歡快的問話,但梁父的回答卻比最初要簡潔了許多,顯然有心裏有事。

……

馬車車速漸漸放緩,看着似乎要到了,梁父頓了頓,突然開口道:“改日我将琅兒寫入族譜,日後他便跟着咱家姓‘梁’了,你們喚他‘大哥’就是了。”

車廂內突然寂靜下來,氣氛沉寂到有些詭異。

梁玥本覺得這只是早晚的事兒,梁父本就把周琅當做兒子養,家中的産業也從不避諱他,甚至可以說是悉心指點,培養的意思十分明确,日後定然是要他接繼家業的。

而這會兒都講究同姓同宗,梁父怎麽也不可能将産業交給一個外姓人,改姓是必然的。

雖是這麽想着,但在這奇異的氛圍下,她也不敢多說話。

“老爺,到了。”一片寂靜中,外面家仆的聲音便十分清楚了。

梁父掩飾地輕咳了一聲,低聲道:“改口的事兒也不急在一時,先下車罷,爹帶你們看看新家。”

周琅應了一句,先一步下了馬車,伸手扶過了梁父,又要去扶梁玥。

“多謝……大哥。”梁玥這次倒沒錯過,接着他的手下了馬車,又低聲道了句謝。

可抓着她的手卻突然加重了力道,隐隐的痛感讓梁玥忍不住往外抽手,周琅卻像是被驚醒一般、驟然松了手,這一松一抽間,梁玥整個人往後仰去,眼看着就要跌倒。

周琅一急,也顧不得平日十分注重的男女之別,伸手一攬,便将梁玥拉入了懷中。

久違了的懷抱帶來一股熟悉的安心感,梁玥恍惚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時候,仍是孩童的周琅板着一副小大人的面孔,笨拙地想當一個好哥哥。

能有一個時時護着自己的兄姐,是多少獨生子女的夢想,那會兒的梁玥,兩輩子第一次有一個哥哥……雖然這哥哥的心理年齡還不一定有她大,但她是真的将周琅當做兄長的。

可……什麽時候,兩人竟生疏至此呢?

這邊,周琅也意識到兩人的姿勢過于親密,剛想要松手,卻被梁玥伸手拉住了前襟,他聽着她輕聲喚道:“……琅哥哥。”

周琅渾身一僵,手要松不松地僵在了半路……多久了,他多久沒聽見玥兒這麽叫他了?

疏遠有禮的“周大哥”,亦或是今日仿佛插入心裏的一把尖刀的“大哥”……

他正想着,卻又聽她道:“你別生氣了……今後就再也沒人有理由說閑話了,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周琅濃黑的長睫閃了閃,他聽見自己輕聲應了一句,“……好。”

但他想說的……其實并不是這個。他想告訴她,自己從來沒有因為那些“童養夫”的謠言生氣,恰恰相反……他聽到那些話,十分歡喜。

他對她疏遠,只是因為……兩人年紀都大了,男女有別,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否則,縱使人們不會對身為男子的自己多加指摘,但是身為女子,她總免不了名聲上有些挂礙。他不願她因為自己生出絲毫污點來……

可如今說這些……似乎又沒有什麽意義了,周琅阖了阖眼,将梁玥拉着他前襟的手拿開,扶着人站穩,又重複了一遍“好”。

爾後,又看着梁玥、極認真地道:“我不生氣。”

——我從不會生你的氣……

梁父回頭就看見兩孩子對視這一幕,他眼眶一紅,忍不住埋怨起自己來:若不是他這個當爹的沒本事,這兩個孩子怎麽會變成今日這般處境……

他不由想起自己方才帶着周琅、面見趙興時的場景——

本朝自開國以來,商賈的地位一降再降,雖是如今亂世,種種限商的律令早已名存實亡,但商賈之家依舊不得重視。縱使巨富如梁家,也不例外。

無論梁父亦或是周琅,都習慣遭人冷待了,可趙興卻是親自接洽兩人,沒有絲毫怠慢之處,言談之中,更是滿滿的對梁玥贊賞和歡喜。

但無論是梁父還是周琅,對此都絲毫高興不起來。

梁玥自幼便生得好看,那會兒梁父初為人父、喜得千金,恨不得抱着這孩子在認識不認識的人跟前炫耀個夠:姑娘又如何?誰家的孩子能有他家的這般好看?

可随着梁玥年紀漸長,相貌愈盛,梁父的歡喜便漸漸轉為憂愁:如此美貌,在亂世之中,倘若沒有足夠強的勢力,便猶如孩童抱金過市,實在是是禍非福……

是以,自從梁玥過了豆蔻之年,梁父幾乎不怎麽讓她再出門去了。年華正好的女兒,卻被他關在這一方天地之中,所見之人,來來去去也只有那幾個奴仆親屬。

梁父愧疚之餘,對這個女兒的要求可謂是有求必應,但梁玥又極少提出什麽要求,唯有一點讀書的愛好,梁父對此幾乎是不計成本,“千金求書”之事也不是沒做過。

可無論如何,梁父從未生出過一絲賣女求榮的想法來。

無奈造化弄人……如今,趙興這幾乎明晃晃地逼親的态度,梁父只得轉移話題,表示願以家資相助趙興起兵。

……畢竟錢沒有了可以再賺,女兒沒有了可就真的沒有了。

畢竟是亂世中起家的人,再也沒有比自己的發展更重要的了,趙興也順着梁父的話說了下去。

就在梁父和周琅松了口氣之際,趙興卻又突然開口,“若是愚兄沒聽錯的話,周公子可是與賢弟并不同姓?”

梁父心裏一跳,強笑道:“确實如此……改姓之事,事關重大,小弟本想着等琅兒年紀再大些,再問問他的意思。如今他尚未加冠,談及此事,倒稍顯早了些。”

趙興也笑了,他上前幾步,拍了拍周琅的手臂,好似十分欣賞。

“周公子氣度斐然,比我那幾個不孝子還懂事些,如何就不能談了?”他前半段話還帶着些笑意,只是接着語氣卻突然冷淡了下來,“周公子……可願意改姓?”

趙興笑着還好,他一冷下臉來,那股屍山血海裏厮殺出來的氣勢便顯露出來,梁父額上當即就冒出了冷汗。

畢竟是在亂世裏強争下一大塊地盤的諸侯,怎麽可能那般好糊弄呢?

梁父正想硬着頭皮開口,無論如何都将這個話題含糊過去才好,卻聽見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周琅開了口,“……小侄願意。”

……

趙興最後大笑着親自送了兩人出來,可梁父臉上的笑容卻勉強得很,周琅也面色僵硬。

待走出一段距離後,梁父忍不住嘆道:“琅兒,你糊塗啊。”

“梁叔……”周琅語氣有點低沉,“若是趙興真的有意玥兒……莫說是我不改姓,便是我已經娶了玥兒,也、也……”後面的話,他卻說不出口了。

梁父何嘗不明白這一點呢,只是心中仍存着些許僥幸,如今被周琅說出來,他也不好再自欺欺人,只嘆息着沉默了下來。

往好處想,最起碼趙興沒有明明白白地提出來,想把玥兒收入後院……事情還是有些環轉的餘地的。

雖是這般想着,梁父心中卻一點也安穩不下來。

因家中有個這般相貌的女兒,他這些年走南闖北,對一些美貌女子的命運也格外留心一些。

但……紅顏薄命,這道理……似乎是越看越真,他從未見過什麽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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