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我姓裴

那夜的事兒恍惚是一場夢,第二日就一切如常。

若不是趙旭某日突然提起“找到人”了,大概過不上幾日,她真的會把那天的事情當成夢來看。

亦步亦趨地跟在趙旭身後,還未走近,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兒,梁玥心裏一提,腳步不覺快了幾分,趙旭一推開門,她便連忙提了裙擺進去。

床上躺着個人,他全身上下都裹着繃帶,乍一看倒跟個木乃伊似的。

聽見外面的動靜,他扭着側頭去看,“我今天可是喝過……”

他話未說完,一下子頓住了,猛地就要起身,卻帶起一陣嘩啦的鐵鏈聲,一下子又重新跌了回去。

梁玥這才注意到,鄭前是被鎖在這張床上。

那一下子跌得顯然有些重,鄭前臉上的五官都扭作一團,繃帶上滲出了點點血跡來。

但梁玥走近的這會兒功夫,他右手旁的那條鎖鏈卻一下子斷了開,他帶着鐐铐的右手伸到左邊,捏住了那鎖,也沒見什麽動作,同樣被束的左手就脫了出來。

就在他一翻身起來,伸手去夠那腳鐐的時候,卻有一只手從側邊伸了來,搭到了他的腕上。

那伸手的動作在鄭前看來慢得很,他卻沒能躲得開,那手搭在他腕上的力道也輕之又輕,甚至不需用力,就能脫開……可他卻像定住了一般,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一陣沉寂後,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對不住。”

“對不起……”

這巧合的重疊後,鄭前總算有勇氣轉頭去看梁玥,他視線飛速略過她的面龐,卻在觸及那雙含着水光的眸子時,一下子慌了神。

“唉?!你別哭啊!我、我……我沒事,我以前傷得比這還重過呢。啊,不是,我傷得一點也不重!我不疼的、身上一點也不疼!”他說着怕梁玥不信,又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幾乎瞬間,就有鮮血滲了出來出來,他卻猶自不覺地沖梁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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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一點也不疼的,不信、你摸摸……”說着就去拉梁玥的手,卻被另一個人一把揮開。

趙旭本來盯着床上那鎖鏈若有所思,方一回神,就看見那個被他救下來的臭小子要伸手去拉梁玥,倉促出手,根本沒有收着力道的意思,鄭前也沒防備,整個人都被揮得一晃,下意識地就要使力來保持平衡,但扯到身上的傷口,又疼得悶哼出聲。

趙旭皺眉,這小子當時可是硬氣得很,傷成那樣兒都一聲不吭,這會兒都好了個七七.八八了,不過晃了一下,痛呼給誰聽呢?

他冷着臉,正待警告這小子幾句,孰料剛一開口,就遭了梁玥瞪視,“趙子陽!”

她眼圈還泛着紅,裏頭水光彌漫,這麽潋滟的一眼,只把人心看得都軟了。

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遭,趙旭覺得有些口幹,但是不待他再有什麽更深的感觸,就見梁玥擡手指向門外,帶着些怒氣道:“你出去!”

就像是一盆夾着碎冰的水從頭頂上淋下,方才還滾燙的血液驟然冷了下來。趙旭順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腳下卻絲毫未動。

他心底憋着股氣,臉上卻絲毫未顯,轉回頭來,甚至還沖着梁玥笑了一聲,“這用完就扔……也沒有這麽快的,你說是不是?梁——主——簿——”

梁玥幾乎立刻回頭去看鄭前,他依舊五官糾結着忍着疼痛,發現梁玥看來,又頗慌亂地收了臉上的表情,努力做出一副很平靜的模樣。

梁玥不覺松了口氣,鄭前這樣……應當是沒注意到趙旭那句“梁主簿”吧?

時至今日,梁玥自然沒有再瞞自己的身份的意思,但……她自己解釋清楚,和鄭前從別人口中聽到,那完全是兩碼事兒……

想着,梁玥不覺有些氣悶地看向趙旭:這人從來都沒正兒八經叫過她……這會兒倒是突然叫她“梁主簿”,絕對是故意的?!

不待梁玥指責,趙旭卻突然開了口,“要我出去,也不是不成。不過……我這辛辛苦苦的找人,人給你找到了,我總要收些好處吧?”

梁玥被他這強詞奪理說得一噎:明明是他主動提出來,要做點什麽感謝她的!哪有這會兒要好處的?!

趙旭看着她那一臉憋屈,又不知該怎麽指責的模樣,心中的郁氣一下子散了大半,他不自覺地勾唇,旋即就俯下身去,在梁玥唇上輕輕咬了一口,并未用力,只是用牙齒磕了一下就分了開……快得梁玥都來不及伸手推他。

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看着倒像是在挽留他一般。

趙旭嘴角往單側一挑,露出個不甚正經的笑來,低道:“先收點利息。”

随即,便真的如梁玥所說,施施然轉身走出了屋。

梁玥被他那一下笑得發怔,卻被鄭前悶悶地聲音喚了回神——

他低低的、有些委屈道:“還是……有點疼的……”

……心口疼。

看他那斑斑的滲着血的繃帶,當真是不疼才怪。

梁玥忙按住他、不教他亂動,口內說着“我去給你找大夫”,說着也匆匆要往外走去。

只是她還沒走出幾步,就被不知何時脫了身的鄭前拉住了,“……別走。”

看着他身上又有擴大趨勢的血跡,梁玥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語氣,焦急到一向溫柔的聲音都帶着些呵斥的意味,“你別亂動!”

鄭前哼哼唧唧地不配合,“你、你讓我……”

——讓我親一口,我就不亂動了。

這話,他到底還沒說出口,反倒把自個兒的臉憋了個通紅。本來慘白的臉色,泛起紅暈來格外明顯,梁玥都以為他這是高燒了,一時更急。

但鄭前這個人都扒在她身上,他傷成這樣,梁玥也不敢太使力,兩人一時僵了住。

“……你、你幫我重新包紮下就行,那個是藥……那裏是紗布,剪刀也在那兒……”鄭前終究沒好意思說先前想的那話,磨叽了半天,只退而求其次,要梁玥幫他重新包紮下傷口。

梁玥看他大有自己不答應,他就不撒手的意思,再瞧了一眼那染血的繃帶,他要再鬧下去,怕是先一步要失血過多了。

“好,我去拿藥……”她應着,又不放心地低聲囑托,“你不許亂動。”

……

半刻鐘後。

鄭前垂眸看着那個正幫他包紮的纖弱身影,他不覺幹咽了幾下。輕柔的力道落在身上,還有她時不時地柔聲詢問,“疼嗎?”

……不疼的……他其實對痛覺的感受比常人遲鈍些,她力道放得那般輕,怎麽可能疼?

倒是被人小心翼翼對待至此,鄭前整個人都覺得不太好了:被她輕柔觸碰的地方,肌肉不自覺地繃緊,傷口滲出血來,卻惹來更溫柔的對待。

——這感覺太過奇怪、又覺得陌生,他腿上的肌肉不自覺的繃着,好似随時準備逃離,但……又舍不得離開。

希望這溫柔能持續地更久一些。

被這麽對待着,他不覺想起了六歲以前……那“錦衣華服、高床軟枕”的記憶。

他本以為自己不會再想起了,可那一幕幕,卻在腦海中浮了出來——

朱門高牆、深宅之內,一個滿頭珠翠卻面目模糊的婦人含淚給一個男童上着藥,不多時又來了一個更年老些婦人,抱着他低低哄着。

底下的人誠惶誠恐地跪了一地,不住磕頭求饒。

……這麽大的陣仗,卻只是為了那男童手臂上那只比手指略長些的傷口罷了。

“我……原本姓……裴……”他突然開口道,語氣不似往日的跳脫,反倒帶了些難言的沉重。

梁玥正往傷口上抹藥的手指一頓,不覺擡頭看他。

“裴”這個姓氏……在晉朝無論何時,都是如雷貫耳……他家先祖是最初追随太.祖起兵的那幾人之一,又是難得的猛将,晉立之後,自然是加官進爵、風頭無兩。

一直到前代的靈帝,裴家主家嫡長子、時任衛将軍的裴鶴無诏帶兵入宮,當時靈帝稱其意欲謀反。

裴鶴再從宮內出來,已經是一具屍.首,但一人之死,如何能平息天子之怒?

靈帝當即下令,裴鶴五馬分屍、裴家九族皆誅……甚至都沒有押送到牢中的這一程序,尚不知發生了何事的裴家人,被直接押往了刑場。

裴家這百年大族,自然是枝繁葉茂,京中光是殺人,便殺了好幾日。

那日之後,裴家自然是更加“如雷貫耳”,但……卻換了種方式……

——他說他姓“裴”?

“你……”梁玥嘴唇動了動,卻一時無言。

——該說什麽?

問他是那個裴家嗎?安慰他別難過?

……光是想想都覺得可笑。

“哎?!你那是什麽表情啊?……怪我騙你咯?!”

突然憶起往事,鄭前也有些恍惚,等他回過神來以後,就看見梁玥一臉複雜地看着他,那眼神當真是哪哪兒都叫人不舒坦。他幾乎立刻就是呲牙咧嘴地咋呼了起來——

“我可沒說謊啊!‘鄭前’啊,我确實是叫‘鄭前’,這名字多好聽啊,寓意還好……還不許人改個名字了?!”

“嗯,許的……”梁玥神情不自覺地又柔軟了下來,不管經歷過什麽、他總是走出來了……

她動了動唇,低低喚了一聲,“鄭前。”

正喋喋不休的鄭前,因為這一聲輕喚,驟然住了嘴,好似有什麽酥酥麻麻的感覺從腳底直蹿到頭頂,惹得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冷嗎?”帶着柔意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在腦子裏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意思才被主人察覺。

“不、不冷……”鄭前有些磕巴的回道。

——不僅不冷,還有些熱了……尤其是臉,燙得厲害……

腦子還暈暈乎乎的,他可能當真是發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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