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不是很懂

待到梁玥遠去,姚章輕輕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個三折的薄木板來,展開來看,裏面是一幅畫。

那畫中兩人相對而立,一身着甲胄的男子站在門外,似欲回頭,而他身後的那屋子裏,一個姑娘正靜靜伫立——

這場景……就像是姑娘送別即将出征的情郎。

若是梁玥在此,看見這畫定會驚訝,這畫上的正是大軍出征那日,趙旭來梁府的情景。

姚章看了這畫良久,微微蹙了蹙眉,低嘆了一句,“這還真是……前狼後虎啊……”

梁玥帶着那竹簡去了趙昙府上,竹簡上并非什麽要緊事,無非讓拜訪一事不那麽突兀,也好趁機探探趙昙的态度。

趙昙應當也猜到了她的來意,但梁玥只一提起張禮之事,他要麽是扯開話題,要麽是含糊着打着太極。

梁玥對此也不意外,要是事情真的這麽好解決,她也不用犯愁了。

雖然一開始就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備,但這麽半點收獲也沒有就回去,梁玥到底還有些怏怏——

細究下去,也不單是因為沒有找到救出張禮的法子,還因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昔年以琴音相交,兩人其實算不得熟悉,但卻默契地将對方引為知音。

梁玥猶記得那中正平和的琴音……人會說謊,可琴聲卻不會騙人,梁玥向來認為趙昙是個溫雅又曠達的君子。

就算猜到如今趙家的兄弟相争的局面,她那想法也不曾改變過……直至今日相見……

——原來人真的是會變的。

她看着趙昙那雙略偏狹長的眼睛……眼前怎麽沒有發現呢,這雙眼睛跟趙興的是如此相似。

知道今日在此也是問不出來什麽了,梁玥也不打算在這裏白讨人嫌,只生疏地客套幾句,便提出告辭。

趙昙親自往外送了幾步,只是梁玥走到了門口,卻突然頓了住腳步。

趙昙本以為她還有話要說,等了一陣兒,卻沒有等到下文,循着她的視線望去,卻看見了那放在角落裏的那張琴。

……上面已經落了一層的灰塵,像是久無人打掃。

趙昙恍然憶起,他初得這張琴時,因怕下人粗手粗腳地磕壞了,故而特意吩咐過不要去動它。

可……他如今……已經有多久沒碰琴了?這琴就放在屋中,他擡眼就能看見……可他竟任由它靜置了那麽久、一直到上面落滿了灰塵,是沒看見……還是不敢看見?

他不覺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素來愛潔,手上總是極幹淨的,可他這會兒看着,只覺得上面滿是髒污的濁跡……這麽髒的手,他又怎麽敢再去碰那琴弦呢?

梁玥也察覺到自己看着那琴太久,實在有些失禮,忙收回視線,只是走前,仍舊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名琴難得,季朗公子還是莫要讓它蒙塵為好。”

趙昙愣了愣,往外送的步子也是一頓。

梁玥倒不是有意影射什麽,只是可惜那張琴,不過這話在趙昙耳中卻變了個味道。

……蒙塵……嗎?

他有些恍惚送走梁玥,等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端坐在那張琴面前,上面的灰塵已被他拂拭了個幹淨,他手指也搭在琴弦之上,卻久久無法勾出一個音來。

這麽久了,他早已明白,就如同自己在詩文樂理上天賦非凡一般,于政務一道上,他着實遠遜于自己的長兄。

可有那麽一個亂世之中,建功立業、挽救萬民于水火的父親,他如何甘心只整日只與詩詞琴樂為伍?

他也仰慕自己的父親,向往承接父親的衣缽,追随着父親的腳步——一統天下,還萬民以太平、建不朽之霸業……

可劉家兄弟內亂之事血淋淋地攤開在他的眼前,他不由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他趙家會不會重蹈劉家之覆轍?

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勾帶了琴弦發出一聲沉悶的雜音,也将趙昙從恍惚中驚醒。

他擡眼盯住了窗外的春景,将眼中的迷茫盡數藏了起來,手指并攏化掌,緩緩抹過琴面,壓住了那仍在顫抖的弦——事到如今……便是錯、亦只能一錯到底了……

雖然那日在趙昙處沒得到什麽有用的消息,但之後的奔波,倒是有了些收獲——

趙昙手下有一門客,極擅模仿他人字跡,張禮府上找出的那賦,便極可能是他冒筆而為。

說起來,梁玥知道這消息也實屬巧合。梁家在東平紮根幾年,自然沒少置辦産業,其中便有一家書館,這書館倒也不是為了盈利,對梁玥父兄來說,只是為了滿足女兒、妹妹愛好的小玩意罷了。

書館裏皆是被謄在紙上的書本……這會兒雖有紙張,但多數典籍還是刻錄在竹簡之上。

雖說紙質書籍要輕便許多,但這會兒的讀書人多是習慣了使用竹簡,反倒對紙張覺得不習慣。況且紙張易污、易損毀,相較于竹簡,實在是難保存得多,故而用它的人益發地少了。

這書館創辦的初因,還是梁玥幼時閑聊間,嫌棄看竹簡多有不便,随口說起了自己想要個全是紙書的書館。

這大抵跟原先許多女孩說“将來想開家奶茶店”一個性質,但她卻低估了自己家財大氣粗的程度——

她當年的生辰,就收到了這麽一份大禮。

梁玥倒是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比起開心激動來,更多的還是目瞪口呆的驚詫——

因為時代差異,并不覺得自己平日吃穿用度有什麽不妥,她還是第一次這麽直觀地感受到……家裏真的挺有錢的。

……

後來梁家舉家搬遷東平,梁父便将在東平亦開了一家同樣的書館。

梁玥來到東平後,倒不似以前那般縮在家中了,畢竟要去上職的,經過那書館後,也常去坐坐。

不過,她去坐了幾遭,卻發現這書館裏的情形和當年下人禀報的簡直是天差地別。

每日來的人極多,甚至迫得掌櫃對進書館的人數定下了限制,梁玥甚至瞧見有人在外頭以黃金作計,希望能換得進門的機會。

梁玥:……雖然她也是有錢人了,但并不是很明白有錢人的腦回路。

但這門庭若市的情形,怎麽看也對不上當年徐州那掌櫃送上的年年虧損的賬目。

并不覺得自己的出現,能同書館的現狀扯上關系,梁玥只是有些疑心——自己當年是不是因為年幼,被掌櫃哄騙了?

她确實不大管賬,有些憂心地将自己的發現同梁父說了,卻只得了父親帶着些好笑地安慰——

所以,她當年果然被掌櫃欺瞞了?!

不管怎麽說,這個名義上屬于梁玥書館,還是繼續在東平紅火着。

因為每日限制進入的人數,想進來的人倒是想了許多別的法子……比如說,“志願者”……

紙書容易損壞,這會兒應用又不廣,梁玥當時以為書館蕭條,也沒有往印刷上想,畢竟一印就是批量生産,弄那麽多書,她也只能放在家裏積灰。

故而書館裏許多書只是孤本,未免損壞,得謄抄出多份副本來……這書館裏的“志願者”,便是自願在內謄抄書本之人。

梁玥亦是偶然發現自己翻看的書,字跡每每不同,而且似乎一次勝過一次,甚至有些頗有風骨、可堪臨摹的字後,抵不住好奇,詢問了掌櫃,這才得知“志願者”一事的。

梁玥:……有這種書法的人,何必在她這間小書館裏免費抄書呢?

不是很懂你們大佬……

似乎是發現梁玥對抄書之人有些興趣,她每每過來,掌櫃都會同她提上幾句。

那日她去書館,掌櫃便又拿了幾本書來,內容都是同一內容,其中字跡卻全然不同。

梁玥正疑惑,那掌櫃便迫不及待地說了,“姑娘有所不知,這幾本書都是同一人所書……小老兒守着這書館也是有好幾年了,還是第一次瞧見有人能寫出這麽些個字跡來。聽聞那字給他看一眼,他就能照着這人的字跡模仿個七八分像,倒是稀罕得緊……”

梁玥那會兒正因為張禮之事煩心,對“字跡”“模仿”一詞十分敏感,聽掌櫃那麽說,竟第一時間聯想到張禮被人冒筆的那賦上了。

雖覺得事情不會如此之巧,但……未防萬一,梁玥還是又多問了幾句這人的情況。

……趙昙的人。

既有動機、又有能力……這會兒查案子,可沒有什麽取指紋、DNA檢測的工具。

所謂證據,多是有了懷疑的人後,再去調查取證的。

當然,就此屈打成招亦有……

如今,好不容易有些頭緒了,梁玥自然要去調查的。

而姚章雖是看着對張禮下獄一事無動于衷,整日老神在在地坐在府衙,但在梁玥查到這人後,卻行了不少方便。

起碼作為張禮罪證的寫在紙上的賦,便到了梁玥的手上。

不過,在拿到那白紙黑字後,梁玥登時哭笑不得,若是她早一日看到這東西,這幾天都不必瞎折騰了。

這會兒的人用紙不多,少有人追究紙的材質……

而這用得不多的紙,也多由梁家所制。用的材料不同,所造的紙張自然有區別,常人對此不甚了解,可是将書館作為自己産業的梁玥卻分辨出的……

這人構陷張禮用的紙,分明是最好的那幾種之一,用的材料好、做工亦是繁複,産量不高,以前只供梁玥自己抄書用。

不過梁玥五年未歸東平,倒是攢下許多,白放着可惜,梁玥這才将這紙送了些到自家的書館裏,供抄書的人取用。

這裏頭……可沒有張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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