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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萬事不能總如人所願。
無論獨身多年的陸教授對眼前這小家夥寄予了多大的深情,但從本質上而言,它只是一條狗。
而人狗殊途,注定不會是一段好姻緣。
好在張愛玲此時不知自己已經與一條狗同名,她對于自己的名字其實也有怨言。
張老師今年二十八,早年名校畢業,年輕時留過學、見過資本主義邪惡的花花世界,先天長相明豔,後天養成的氣質也洋氣。
唯一可惜的是,她媽廖大師是個唱京劇的。
廖大師早些年在劇團小有名氣,每天早上推開雕花小木門,氣沉丹田,大嘴一張就開始吊嗓。
小巷裏來來往往都是些熟人,聽見這動靜大多習以為常,抓緊手中的豆漿油條,臉上泛起一絲悲壯表情。
只有生人路過,才會被心驚膽戰地問上一句,這是哪家的姑娘在屋裏劈了叉。
廖大師劈叉劈到四十歲,終于意識到人生苦短,決定要個孩子。
她那時抱着尚在襁褓的張老師,縫人便說,我告訴你,女人年紀大了生孩子就是遭罪,我現在下面還漏風兒透着涼,這些日子能熬過來,全靠這一本《紅玫瑰與狗尾巴草》撐着,我覺得自己和這書裏的女主格外像,我喜歡這個作者,以後,我的女兒得叫張愛玲。”
張老師直到現在還猜不着她媽當年究竟看了哪個臭傻逼寫的《紅玫瑰與狗尾巴草》。
但她苦中作樂,偶爾也覺得慶幸,因為她覺得,如果她媽當年看的是胡同口盜版的《還珠格格》,那麽她現在很可能叫做張鐵林。
陸行州到二年級辦公室報道的時候,張愛玲正與自己班的班長談着話,聲音低切,表情嚴肅而不失柔情。
班長個子不高,細軟的頭發耷拉了一半,腳上纏着一條黑色布條。
他的耳朵出奇的大,低頭看向腳尖,從側面看去,十分像一只腳踩蚊香、頭頂蘿蔔的大耳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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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夥聽見陸行州的腳步,可憐巴巴地擡起頭來,白嫩的臉蛋帶着十足誇張的委屈表情。
陸行州有些意外,他在看見這孩子的一瞬間,下意識的,想起了他媽媽那雙躲藏在藍色圍巾裏的眼睛。
可沈黎顯然已經不記得他了。
七歲的孩子年紀到底還太小。
在他們心中,少年的哀愁都應該帶有着某種特殊的定義,比如校門口買不完的糖人,比如屋頂上光着褲子遛不完的鳥,與這些事物相比,陸行州身上所謂的男性魅力實在不具備競争力。
沈黎吸住鼻子,抓住張愛玲的袖口,開始小聲哀求起來:“張老師,你看,你男朋友都來找你了,那作業的事,我們明天再說好不好,我回去一定好好反省。”
張愛玲因為沈黎的話微微一愣,擡頭望向陸行州,皮膚泛起一絲生澀的紅潤,眼神也變得有些閃爍起來。
她在幾秒鐘的時間內規劃好自己歲月靜好的形象,并決定以一種堅貞的情緒表現出來。
低下頭,輕咳一聲,豎立起人民教師特有的嚴肅表情,輕聲呵斥到:“沈黎,你不要嬉皮笑臉。這是你們陸老師的哥哥,也是你們這兩個月的數學老師,你們期末考試試卷就是他出題。”
沈黎被這一句話吓得不輕,睜大眼睛開始扯着脖子喊:“可是張老師,他看起來就像電視裏那些專門騙女人的大壞蛋,我看過很多這樣的案例,真的,老師您這樣的大齡未婚女性最危險。”
張愛玲也看電視,可她從不代號入座。
她拒絕一切可能提醒自己年齡的東西,她覺得自己保養得當,胸前二兩贅肉常年處于未發育狀态,其實還是少女。
所以她說:“沈黎同學,你這樣以貌取人是不對的。陸老師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高級知識分子,他不光是當年市裏的高考狀元,碩士博士畢業依然堅持在知識的海洋裏徜徉,你知道碩士和博士是什麽嗎?”
沈黎不知道,但他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澀,反而将眼神重新放在陸行州臉上,重重地點了點頭,十分篤定地回答到:“我知道,那是烈士的一種。”
陸行州覺得有些聽不下去。
他一米八八的身體邁步往前,伸手攔住沈黎面前一大片陽光。
低下頭去,看着他問:“小同學,你剛才看我的眼神很有意思,你認識我?”
沈黎挺直了自己的脖子,并不覺得心虛。
他認為自己日游三百米,常年參加夏令營,是不會在知識海洋中溺亡的人。
将自己鼓着的腮幫子憋下去,沈黎眼睛眨巴兩三下,開始很是語重心長地回答:“陸老師,我雖然第一眼的确覺得您有些眼熟,但我們其實不認識,我只是遺傳了我媽的壞毛病。您可能不太了解,我媽單身多年還沒有把自己嫁出去,在路上看見帥小夥兒,每一個她都覺得很熟悉。”
陸行州站在原地,臉上波瀾不驚,沉默許久,終于在無聲中扯出一絲平緩的笑意來。
他問:“那如果一只長相不錯的猩猩站在你面前,你也會覺得熟悉?”
沈黎連一點思考也沒有,立即皺着眉頭反駁:“這怎麽能比,陸老師你比猩猩聰明多了。”
陸行州沒覺得高興,只冷着聲音回答了一句:“那可真是謝謝你的慧眼識金。”
沈黎還不能明白這個詞語真正完整的意思,但他心領神會,當即便決定吹噓遛馬,表達自己的敬仰之情:“那當然,陸老師您會在知識的海洋徜徉,大猩猩又不會。”
陸行州接下來的話被全數吞進肚子裏。
門口傳來男老師爽朗的笑聲,那人走進辦公室,眼角的笑意還沒有完全消下去。
他在陸行州面前站定,伸出手往他背上重重一拍,試圖以此表達出自己堅實的革命友情:“你就是新來的陸老師吧,嘿,哥們兒長得可真帶勁。我是林又夕,教體育的,偷偷告訴你兩件事啊,一個呢是咱們整個年級就你和我倆大老爺們兒,長成你這樣兒的,估計得被全校女老師惦記。另一個呢,就是這小子嘴裏一向不靠譜,你可別着了他的道。”
陸行州看着眼前林又夕的臉。
他比自己要矮上一些,鼻子不那麽挺,眼睛不那麽大,但裏面的光卻很明亮,一身淳樸的勞動人民氣息,乍一看有如改革春風吹大地。
張愛玲上前拉開林又夕的胳膊,輕聲告訴他:“陸老師是國外留學回來的,不習慣和人這麽親近。”
林又夕于是趕緊退開半米,撓着頭發開始道歉:“對不住對不住,陸老師,那我以後一定注意。對了老張,年級組正張羅着開會呢,老劉讓我來喊你,正好陸老師不用去,就把沈黎這小子交給他吧。”
張愛玲聽見這話顯得略有些意外。
陸行州卻難得地點了頭,沉聲答到:“可以。”
于是,沈黎望着林又夕拉着張愛玲遠去的背影,神色頹敗,心中不禁泛起一絲苦澀的情緒。
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七歲半的男人,并不善于應付另一個長相出衆的男人,畢竟男人的攀比心不可小觑,況且自己還要更加年輕。
陸行州一點沒有發現沈黎心中的憂郁。
他在一旁的木椅裏坐下,發出一點兒嘎吱作響的聲音,手指在桌面上輕敲,眼神掠過面前攤開的作文本,情緒平靜地問:“所以你長大想要做一個掃大街的?”
沈黎靠在桌邊趴下來,小臉放進肉實的胳膊裏,擠起嘴邊兩塊軟肉,像一只嘴裏堆滿食物的小胖松鼠,皺着鼻子回答:“不行嗎,媽媽說了,勞動最光榮,陸老師,您作為淌游知識海洋的烈士,難道歧視勞動人民嗎。”
陸行州覺得這話他沒有辦法接下去。
眼神輕輕從沈黎白嫩的臉上掠過,指着作業上的數字問:“那你為什麽要把分數從八十九改成五十九?”
沈黎這下倒是顯得有些慌張了起來。
他站直身體,繞着自己的手指,小聲辯解到:“我不告訴你。林老師和媽媽都知道的,你不許因為這個罵我。”
陸行州半輩子從沒有和誰動過氣,更無所謂罵人。
他只是挑起半邊眉毛,身體往後靠去,不動聲色地問:“聽起來林老師和你媽媽關系不錯。”
沈黎這下臉上又開始泛起一點明朗的笑意,歪着脖子挪動,試圖讓自己趴得更加舒服一些,他說:“那是,誰讓他喜歡我媽媽吶。”
陸行州覺得有些意外,那兩顆被稱作“喜歡”的字被他放進腦中游蕩一圈又重新折返回來。
偏頭看着眼前的孩子,露出不解的表情:“你好像一點也不介意大人的感情?”
沈黎揚着腦袋有點兒神氣,看着他嬉皮笑臉地回答:“那有什麽,我還知道,張老師喜歡林老師,喜歡好多年好多年啦。對了,陸老師,你有喜歡的人嗎?你也會讓她和你一起徜徉知識的海洋嗎?”
陸行州啞口無聲,坐在原地一時竟有些回答不上來。
陸教授時至今日有過數不清的學生,回答過數不清的問題,它們大多圍繞着數字、等式和方程散開,有着某種固定的聯系和規律,像機器主程序中的代碼一樣準确精細。
但當他遇見沈黎,遇見這個年僅七歲、長大想要掃大街的孩子,他卻忽然發現,很多問題,他是找不到答案的。
陸行州從學校做完備份出來,時間已過六點。
提前離開的沈黎還沒有走遠。
他背着大大的書包,跟另一個小姑娘走在路邊夕陽的林蔭裏。
那姑娘是他們班上一個智商有些問題的殘疾兒童。
陸行州聽林又夕提起過她,他說她叫李小茗,養父母是一對年過五十的清潔工人,家中有些清貧。
李小茗年紀比沈黎大兩歲,個頭卻稍矮,走路腳有些跛,被沈黎護在公路靠裏的一側,臉上泛着少女天真的笑意。
沈黎還是和平時一樣,雙手拉着書包的帶子,裝模作樣地感嘆:“你真好,得了六十分,我這次都只有五十九分。”
李小茗停下來,踮腳伸手拍了拍他的頭頂,神情嚴肅,說話卻有些磕磕巴巴,“那當然、了,我、是要做、做開灑水車、的人吶。”
沈黎沒有回答,哼哼兩聲,轉眼又開始咯咯地笑起來。
陸行州将車停在路邊,眼神随着兩個孩子腳下的餘光往遠處走去。
車裏放着他聽了多年的歌,歌詞嚼爛了,有些吞進肚子裏,有些被落在路上,随着車轱辘一轉,嘩啦啦碎了一地。
李文瀚這人年輕時是個文青,小時候喜好裝老成,等年紀大了些又開始懷念青春。
幾個月前陸萌懷上孩子,他看着照片裏模糊不清的輪廓,哭得像個娘們,半夜三更,寫下了這樣模棱兩可的一句話,他說——兒子,好好長大別害怕,這世上沒有人永遠年少,可永遠有人在年少。那麽多笨拙的純情迎面撲來,春風十裏,最像此刻臭不要臉的你。
陸行州已經很久沒有回想過年少的自己。
他對于數字的記憶力驚人,可對于感情卻總顯得木讷。
三十二歲的男人,沒有親情的牽絆,沒有愛情的惦記,偶爾會想起的只有少年時期自己在母親老家棗村過年時的些許光景。
那時北方各地飄着漫天的大雪。
只有棗村意外地放了晴,大家夥兒穿着輕薄的棉襖,不知冬日寒苦,有錢的兜裏揣着磚頭似的大哥大,臉上揚着農民企業家憨厚的笑臉。
大人帶着孩子走街串戶,手上提着幾斤白酒,裏頭一半兒是酒精,一半兒是冰水,喝下去有如炸、藥,濃烈得像每家每戶窗臺上散不去的熱氣。
那是陸行州唯一一次離開城市和母親、和姥姥一起過年。
那是一九九五年溫暖的冬天,也是他最後一次和她們過年。
太陽很快就落了山,城市霓虹燈起。
陸行州靠在駕駛座上,看着沈黎和李小茗走上二三五公車的模樣,從陸萌和李文瀚那裏吃完飯回到家,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半。
陸行州現在住的房子不大,在青大的家屬區。
屋子有些年頭了,當初學校分給他母親,空置多年,現在,又到了她兒子的手裏。
陸行州以前從不相信命運,但年過三十,他也不得不承認,人生有時真的就是一個圓。
就像過去他母親沒有研究完的課題,他繼續研究着。
過去他母親沒有過完的生活,他繼續平靜地過着。
而過去他母親一輩子沒有追求到的愛情,他也在繼續百無聊賴地等待着。
陸行州不知道未來的日子會怎麽樣,他一向不是一個喜歡憑空假設的人。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走上小學教室的講臺。
張老師的班級女生占大多數,所以在小姑娘們明亮愉快的眼神中,陸教授第一次教學可謂成功無比。
沈黎一整節課都有些心不在焉,下課後又一次被張愛玲喊進了辦公室裏。
陸行州放下手中的課本,走到張老師辦公桌旁,翻開最頂上那本沈黎的作文簿,看着裏面歪歪扭扭的小字——
“如果我有一雙翅膀。
清蒸的最漂亮,鹽焗的也美麗,大灰狼的口水流下來,打濕了我夢的枕頭。
他偷偷靠在我耳邊上,說兔子其實是不會有翅膀的。
我摸了摸他搖晃的大尾巴,笑話他可真是個小俗氣。”
張愛玲教育完沈黎轉身過來,看見陸行州的模樣,笑着問:“陸老師你喜歡看孩子的作文?”
陸行州沒有回答,只是低聲問:“二年級的孩子能寫出這樣的東西?”
張愛玲笑着回答:“你也看出來了是不是。這個啊,應該是沈黎同學的媽媽寫的,沈小姐經常這樣子,她是個很可愛的家長。”
陸行州伸手捂住自己的下半邊臉,面色平靜的往外走去。
張愛玲看着他的背影輕聲問:“陸老師下節課是你?”
陸行州搖搖頭沒有回答,他靠在辦公室外的白色牆壁上,擡頭望着樓中央的那一小片天空,下意識地伸手在自己尾椎處摸了一摸,接着回過神來,皺着眉頭試圖掩下嘴角的一點笑意。
他的思緒像是飛到了很遠的地方,嘴裏卻依然不耐地輕嘆着:“啧,俗氣。”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配角都是祖國可愛的老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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