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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州聽見這話,半倚的身體突然僵在原地,薄唇連成一線,看不出眼中各種情緒。
他挂上電話,雙手交握胸前,閉眼吸氣,像是老僧突然入了定。
愛玲趴在地上安靜好一會兒,許是覺得無趣,終于大着膽子靠過來,纏着陸行州的退根兒小心親近。
陸行州低頭沉思數十秒,再次睜開眼,神情已經難得地恢複了平靜。
他起身為自己的茶杯添了一道水,尋來手邊的半卷經書重新坐下。
順勢抱起腳邊的愛玲,推開身邊窗戶的一條縫兒,手指輕敲桌面,開始對着懷裏的幼犬,低聲朗讀起《佛說四十二章經》來。
陸教授誨人不倦多年,堅信這世上萬事萬物都需要正确的引導,就像家中這一只幼犬,天性頑劣,也只有多聽一聽佛經,有朝一日才能彈出悅耳動聽的棉花來。
而這道理淺顯易懂,那位沈黎的母親,總有一天,終會知道。
愛玲作為一只狗其實悟性深厚,在那之後再不敢造次,每每看見帶黃的舊紙便緊夾尾巴,眼中泛起讓人憐憫的目光,或是憋出幾個意味深長的屁,再不行,便伸出綿軟多毛的雙爪捂住腦袋,嘴裏發出求饒的聲音。
陸教授覺得滿意,因為他覺得,這便是佛性。
沈黎的母親與愛玲或許心意相通,接連幾日不再興風作浪。
李文瀚倒是突然開着新買的越野來了學校。
他一下車便連連誇贊陸老師公務繁忙,說他乃是國家棟梁,然後又故作感嘆道:“可即便如此,你回國這麽些日子,怎麽也不該忘了回家看望看望自己多年未見的老父親。”
陸行州沒有拒絕他的提議。
李文瀚作為文藝青年故作深情幾十年,平日裏最好無病呻/吟,有句話卻難得實在,他說,無論你在哪裏,只要父母還在,家終歸是要回的。
陸行州自小離家十幾載,對父親的感情其實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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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男人間的感情往往大都如此,闊別多年,思念仍是淡薄如水。
那些離開時沒曾有過的道別,再見時未必就能生出什麽格外難得的深情來。
況且他的這位父親老得并不體面,逝者如斯,馬齒也是徒增。
作為曾經站在金字塔頂呼風喚雨的男人,陸與風并沒有得到生活格外的優待。
在得知自己肝癌的消息與剩下的時長之後,他不再如過去那樣恣肆張狂,像一只落魄、等待着死亡的獅子。
他并沒有像陸行州繼母所說的那樣,萬分期盼着兒子的歸國。
事實上,陸首長已經不再與旁人交談,開始将大片時光消耗在回憶裏,似乎那樣他就能重拾朝露、再次年輕回去。
陸行州坐在父親的身旁,兩兩無言,剩下幾句初見時刻意的寒暄。
從某種角度上而言,父子兩是相似的,他們都生性冷漠,待人涼薄,向來就不是那些能将人心口捂化了的知心人。
從陸家出來,李文瀚踩着月色開始傷春悲秋起來。
他一邊開車,一邊試圖在陸行州面前擠出半點真情,歪着頭問:“是不是沒想到,你爸當年那麽個大人物,到現在,竟然也成了只能躺在床上氣喘籲籲的糟老頭子。”
陸行州沒有回答,他靠在車窗邊上,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自己養着的那盆蘭花來,這幾天雨水多,今兒早上正巧發了新芽,矮胖的身體搖在風雨裏,滑稽得很。
李文瀚望着雨水裏淅瀝的前路,想起來時陸萌的囑托,不禁放慢了車速,唉聲嘆氣地發問:“不過,他現在油盡燈枯,說的話總也不會再害你。結婚不光是長輩對你的期許,你妹妹也是。如果今天這個你不喜歡,還有別的,陸家介紹的總比你妹妹看上的要靠譜許多。我聽說劉家小姐就很不錯,從冰島留學回來,夏天抱着涼快。劉阿姨提起的那個章小姐章悅我也見過,長得有些胖,是微胖,看上去只能算是圓潤,但娶回家裏,光是放着也很喜慶。”
陸行州身體往後一靠,看着他,回答得波瀾不驚:“章悅比我們低一年級,那時她體育課考試被人擡走,你指着人家的脊梁骨斷定,說半個四九城的豬一定都進了她的嘴裏,而且此子滿臉美人痣,削了眉毛找不出哪裏是眼睛。”
李文瀚聽見這話,這才想起一些嘴碎的陳年舊事來,見自己被拆穿,也毫不生氣,甚至心定氣閑為自己辯解:“胡說,女大十八變,人家現在瘦了許多,眼睛噌亮,算上擡頭紋,那就是歐式大雙眼皮。”
陸行州沒法跟這人計較。
這位同志對胡說八道造詣深厚,行事以臭不要臉為原則,做人以惡心他人消滅自己為标杆。
李文瀚見身邊好友不再說話,自覺臉皮占領了高地,忍不住又開口繼續道:“如果你覺得熟人不好下手,那沈家的小姐沈妤也不錯,那姑娘我以前見過一次,人長得标志,還是個靠筆杆子吃飯的,娶回家能和你陽春白雪,只可惜有個孩子。”
陸行州并不喜歡孩子,更不會去幫別人養孩子。
所以,他沒能等到李文瀚接下來的滔滔不絕,拉着他的手在路邊停下,打開車門出去,左手插進口袋,只留下一句“再見”,便揮手走進了身後的夜色裏。
李文瀚向來自诩有內涵,他時常教育旁人看事識人需要深入靈魂,就像他追了陸萌十二年,因為她美得驚心動魄,以至于他抛卻了自己的靈魂。
可直至今日,他依然無法看透陸行州的內心。
兩人一日無話,只能相約去踢球。
陸行州喜歡足球,他和李文瀚小時候有個專門的足球場,不大,可以放牛。
李文瀚那時候還沒有形成正确的自我認知,喜歡和陸行州較勁,贏了讓他幫自己給漂亮姑娘遞情書,輸了就脫下衣服,光屁股遛鳥,可謂穩賺不賠,十分沒有素質。
兩人在醫大的學生足球場找着一群學生大幹了一場。
賽後兩人大汗淋漓,痛快酣暢,像是重回到很多年前的自己。
回到家裏,雙雙感染了風寒。
陸行州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疼痛發炎的喉嚨,看着窗臺上搖搖欲墜的蘭花,十分平靜地想:幾年前的自己大抵不會像現在這樣,因為一場初冬的雨就病倒不起。
他像是在這樣難得的病痛裏意識到了時間的存在,就像他病床上不再年輕的父親。
人們在清醒時,往往可以用各種聲音粉飾生命的平凡,卻很少能在午夜夢回真情實意地接受內心的許多不甘。
時間對于每個人,其實都很公平,人們覺得被辜負,只是因為心中曾有過太高的期許。
陸教授多年沒有生過病,這次淋一會兒雨,卻與風寒足足纏綿了三天。
他覺得自己像是從塵埃中重新冒出頭的嫩芽,再次回到學校,已經是開家長會的時候。
陸行州從張愛玲那裏接下批改完畢的試卷。
走進教室,面色冷淡,低頭将試卷放上講臺,轉身寫下自己的大名,開口介紹:“我是這段時間的數學代課老師陸行州,我說話時不喜歡被人打斷,事後有問題可以向班主任提,二年級的數學老師沒有接受家長質疑的義務。”
他聲音低沉,吐詞字正腔圓,就連擺弄着試卷的細長手指都擺動得恰到好處。
自始至終他的眼神清冷,只繞着教室轉過一圈,在最後一排靠窗的地方稍稍停留一瞬,繼而又低下了頭去。
陸行州的專業課曾經有超過三百名學生同時參加,那時一群烏壓壓的腦袋瓜子往外排去,他們眼中閃爍的是對數字與知識的渴求。
而眼前這幾十位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家長,他們并沒有對知識的狂熱,眼中表露出來的,只是愚蠢的驚豔與各種花枝招展的油膩。
陸行州用五分鐘的時間講述完隔壁老師二十分鐘依然還在重複的東西。
課後,女家長興致高漲,紛紛贊揚他俊朗的外表與時尚的穿着打扮。
陸行州其實不懂時尚,在他眼中,誇他時尚與誇他右腳中間的三根腳趾優雅是一個意思。
但有些人向來不懂得知趣,比如李文瀚的姐姐李文雅,她就是個喜歡看人腳趾頭的。
這位女同志搞服裝設計,早年留學海外,在藝術的海洋中扼殺了自己作為女人的良心。
她聲稱自己喜歡女人,卻又對陸行州的肉體表現出某種莫名羞恥的癡迷。
按照她的話來說,陸行州的這張臉有着超越性別的美感,而他等待噴薄的精壯軀體更是蘊含着無窮的潛力。
陸行州那時半夢半醒,腦中剩下草稿上三行混亂的數列,看着她問:“我可沒在你面前露過自己的身體。”
李文雅輕聲笑答:“這沒什麽,我在量尺寸的時候偷偷摸過,我可以想象得出來。”
陸行州身上冷汗四溢,自此再不敢讓她近身,他決定以最為安全的頻率更新自己的衣着。
他實在想不到,如今世道繞籬,女流氓們行事剽悍,光腳的已經不再害怕穿鞋的。
林又夕作為體育老師一向喜好女流氓。
他工作清閑,直到家長們陸續離開,仍然站在走廊盡頭的陽臺上百無聊賴,只有在看見樓下沈妤出現的那一刻,才表現出一點興致盎然的情緒來。
陸行州躲開多位試圖與自己攀談的年輕女家長,快速邁步向前,看着走廊盡頭林又夕的側臉,挑眉問:“林老師今天心情不錯。”
林又夕濃眉一斂,深色的皮膚中生生拉扯出一絲害羞的顏色,低下頭來,小聲回答:“我看見沈黎的媽媽了。”
陸行州眼神微微一閃,回想起教室裏沈黎座位上中年女人的模樣,不禁有些疑惑地沉聲發問:“今天來開家長會的是沈黎的母親?”
林又夕勾嘴一笑,一邊往走廊裏走,一邊點頭回答:“嗯,應該是吧。”
陸行州站在原地沒有移動開步子。
他只是臉色詫異地轉過頭來,沿着之前林又夕的目光往樓下看去,只是那裏并沒有沈妤的身影。
劉知怡感覺到陸行州的目光,拉着沈黎的手猛地一停,索性回過頭來。
老太太今天特別時尚,臉上的大墨鏡十塊錢一副,是學校外的小攤兒上挑的,帶金邊,大大的G字體現出冒牌商品的精髓所在。
這會兒,她站在明媚的太陽下回眸,對着樓上的陸行州咧嘴一笑,金光熠熠,直逼陸老師青燈古佛的大腦神經。
沈妤在路邊與小學同學閑聊半刻,這才重新回到兩人身邊。
輕笑着問:“小姨,你在看什麽,忘記東西在小黎教室裏了?今天會開的怎麽樣。”
老太太臉上帶着三分桃花春/色,靠過去信誓旦旦道:“小黎很乖,他的那些老師也不錯。丫頭,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也不要過于吃驚。我從一開始給小黎開會就發現了,他的那個數學老師,長得特高特帥那個,好像對我有些意思,真的,就剛才我出來,他還在走道兒上望着我,那眼神吶,不太對勁。”
沈妤今天來得太晚,只見到了看門大爺油光滑亮的後腦勺。
聽見劉知怡的話,不禁擡頭向走廊望去,見那頭空空如也,只能邁開腳步,面帶尴尬神色地笑笑道:“不會吧。”
老太太有些不高興,伸手擡起自己寬大的墨鏡邊框,接着指尾拂過茶色的發間,蘭花指翹起,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點拖水帶泥:“怎麽不會,以前在醫院,神內和泌尿的主治醫生可是為我打過架的。”
沈妤拉着她的手哭笑不得,只覺自己見了鬼了,搖着頭道:“是是是,可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呀。”
老太太可不管這些,她覺得自己年過五十還未絕經,從本質上來說,還是少女。
陸行州步伐沉重地回到辦公室,在張愛玲的座位旁找到補眠的林又夕,走過去看着他欲言又止。
林又夕睜開眼睛,覺得身上汗毛乍豎,看着頭頂上的人細聲開口:“陸老師你為什麽拿這樣的眼神看我。”
陸行州并不覺得自己的眼神露骨,他只是現在心情有些複雜,雙眉輕皺,看着他問:“你真的喜歡,那個年紀的女人?”
林又夕雙手撐住後腦勺,下巴的線條稍稍繃緊道:“說什麽喜歡不喜歡,怪不好意思的。”
陸行州站在原地,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惶恐的表情,啞聲開口,像是在自言自語:“那你到底,喜歡她哪兒了。”
林又夕試圖讓自己變得有藝術感一些,坐正了身體,捏着嗓子回答:“那就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快樂平和的感覺,當你看見她,你的內心會變得寧靜,不再懷念你做了個雞的女神,不再擔心你沒有未來的明天,她豔的恰到好處,也純的觸目驚心,這不是一種世俗的感情,你能理解嗎。”
陸行州不能理解,他覺得林又夕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感覺姑娘們的耐心,給大家拜個晚年,狗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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