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李文瀚習以為常,他與陸行州識于幼時,向來不會在意他冷淡的性子。

在李文瀚眼中,人活着,薄情有薄情的難,多情也有多情的苦。紅塵情/事縱有千般好,偶爾也難免羨慕一個缺心少肺的自由人。

李文瀚将車子停在小區外圍的路上。

籃球場在裏頭,隔了幾條道,兩個人還得走過去。

此時,那籃球球場外的平地上擠滿了人,一群每日準點跳舞的中老年婦女正張着幾十雙并不雪亮的眼睛站在燈下,聲勢浩蕩,小資氣息濃郁。

這些大媽長相各異,身材高矮不一。

她們中或許有人曾經受過迫害,以至于臉上無時不刻不帶着疾世憤俗的悲苦表情;也或許她們中有人當過紅衛兵,嗓門高,氣勢足,往你眼前一站,少不得讓你反省是否虧欠了她什麽。

但這都不要緊,反正她們已經老了,跳舞是她們唯一的樂趣。

這些頂過半邊天的老一輩婦女同志,人生難得迸發一次藝術的熱情,如果這也是藝術的話。

她們決定為藝術奉獻餘熱,于是不顧寒暑,不俱冷眼,晚上歌舞升平有如墳頭蹦迪,清晨大刀破斧有如蝗蟲過境,一心一意為祖國繁榮景象做貢獻。

而小輩們不能表現出一絲不願意,因為她們分別是他們親愛的媽媽、和藹的外婆、有甲亢的二嬸、以及中年離異的可憐小姨,等等等等。

陸行州至今回國一月,這還是第一次回李文瀚這個別墅看看。

這地方有些年頭了,零幾年李家老爺子買來送給李文瀚作為成人禮,那時候這周邊的高樓還不多,小區離市中心有些遠,沒有公交,進出都得開着自己的運輸工具,四個輪子的小轎車是主力軍,當然,也有騎單車的,必須是鳳凰牌,車鈴铛得重新改造過,以保證撥弄起來最為清脆響亮,騎車的人得穿純白的襯衣,風裏來雨裏去,頭發飄得需要有美感,臉上不允許帶有一絲淫邪表情。

現在想來,李文瀚對于文藝的熱愛或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陸行州将脫下的外套放在車裏,身上只穿一件簡白襯衫,右手攬住籃球,摟起半管衣袖,露出裏面精健的胳膊,低頭徑直往前走。

李文瀚拿出鑰匙打開籃球場的門,回頭再看,發現陸行州身邊已經圍了不少大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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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大媽來自天南地北,口音各異。

站在陸行州身邊,個頭難免顯得有些低矮,有胖得像陀螺的,有瘦得像金絲猴兒的,但無一不帶着熱切而期盼的表情,她們說——

小夥子,你是這個小區的住戶?怎麽從沒有見過你?

那這房子是你自己的嗎?做什麽工作的,看着應該是讀書人,阿姨看人最準,你一定是高級知識分子,這些年光顧着讀書,還沒處對象吧。

小夥子長得精神,挑一些是正常的。

嘿,不瞞你說,阿姨這裏有個不錯的閨女,條件特別好,如果是你,房子小點兒也可以。

戶口沒有不要緊,只要在正經單位就行。

陸行州站在原地沉默不語,鏡片反射着一點點燈光,看不清裏面的情緒。

他自己住的是青大家屬區,那裏住戶不少,但大家夥顯然比較含蓄,即便有別的意思,也還是保留着一份貧瘠的傲氣。

他們看見陸行州大百萬的車子不會想到他是否穿了名牌的手工褲衩;他們得知陸行州在國外就職的研究所,也不會把他框成黑白照,恭恭敬敬地放在牆上挂起來。

但大媽們參悟生活幾十載,已經練就一副火眼金睛。

她們雖看不見陸行州這些年的獨善其身,卻能斷定他生活中的精致。

畢竟他穿私人定制的服裝,戴刻有自己名字的手工制作白金表,或許連平日裏放在辦公室的水壺都是大幾千的洋玩意。

而且他身高一米八八,顯然不是吃百家糧長大的。

這樣的男人,不但去過梵蒂岡,參加過藝術品拍賣,有信仰有追求,甚至看過西方女人的內褲,進過高檔的公共廁所,是為上上品。

李文瀚快步走過去,伸手攬住陸行州的胳膊,咧嘴一笑,夜裏猶如一張血盆大口。

他看着眼前的幾位大媽,其中一個尤為眼熟,開口精簡極了:“嘿楊阿姨啊,這我哥們兒,他現在在做着一個臨時的工作,還沒定呢。”

李文瀚的話,讓原本興致盎然的女同志們戰鬥力銳減。

她們望着李文瀚黝黑的臉,再看看陸行州,難免生出一絲惋惜。

李文瀚其實長得不差,五官端正,甚至帶點兒陽剛之氣,只是天生皮膚黑,不如陸行州白淨,看起來有些像舊時候受苦受難的勞動人民。

可大媽們嫌惡他的原因,主要還是他在自家的陽臺上養雞。

李文瀚這個別墅平日裏無人居住,只有他媽從鄉下帶過來放養的十幾只土雞。

這些土雞身懷異術,初來乍到便學會飛檐走壁。

每天早上與小區裏的大媽一同醒來,大媽跳舞它們遛彎,大媽唱歌它們打鳴,可謂井然有序。

但決心将生命奉獻給藝術的大媽怎麽能忍受一群會下蛋的母雞。

她們推舉楊大媽為代表,試圖讓她與主人進行深層次的交談。

在敲數次門無人應答之後,楊大媽惡向膽邊生,終于決定翻牆去看看,然後一落地,“哎喲”一聲,被雞給啄了屁股。

楊大媽退休前是個領導,一輩子只啄人民群衆的屁股,斷然不能被一只雞欺負。

她覺得,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于是報警。

李文瀚風塵仆仆地趕來,看着大媽的屁股面露難色,聲情并茂地問:“阿姨,我對您屁股的遭遇十分同情,但這些雞我可是養在自己院子裏的,要是我哪天養了一只老虎在屋裏,您也自告奮勇翻牆進去?”

楊大媽神情肅穆,大聲喊到:“呸,養老虎可是違法的!”

李文瀚點頭同意:“是是,是這麽個理兒,但我家這些雞監護人都在鄉下,我也沒有權利替它們擔着不是,要不,阿姨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回頭跟它們商量商量,興許它們羞愧于心,齊心協力努力努力,能賠您兩筐蛋,個頂個的大,還是黃心的。”

楊大媽沒有答應,她覺得君子不食嗟來之食,何況靠的還是她碩大的屁股。

陸行州不知道李文瀚與街坊鄰居發生的這些事情。

他此時從一群婦女同志手中脫身,看着她們一哄而散,複又聚在一起歌舞升平,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站在原地神情有些茫然。

李文瀚推他一把,兩人踏進籃球場,陸行州把手裏的球往籃筐處一投,穿了個空心,接着擡頭看向頭頂黑色的天空,寥寥幾顆星,與地上的熱鬧熙攘有所不同,難得地勾起嘴角笑了出來。

他看着身旁的李文瀚,歪着頭,低聲道:“我在讀佛經的時候曾經糾結過‘諸法無我’的意義,我那時以為獨善其身可以不為衆生苦,不為抱身蒙蔽,但看見剛才那些人,我又覺得,我其實也并沒有那樣厭倦這些塵世裏的土。”

李文瀚接過彈過來的球,擡頭望天空,假裝那裏還有雲朵。

鼻子往上一皺,眼看着笑出聲來:“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竟然信了佛了。啧,你們這些搞理工的,總是這麽奇怪。我告訴你啊,對于咱們這大多數普通人來說,‘性空’不過是順應世界發展規律的過程。清淨本性自然好,但現實中的愛欲嗔癡也不是洪水猛獸。”

說完,他将手裏的球甩向陸行州,重新說到:“我知道你的人生軌跡和大多數人不一樣,林阿姨的事讓你一直有一些…算是避世吧,加上你爸這人不重家庭,也是該的。但無論你怎麽抗拒別人進入你的生活,怎麽排斥與別人分享你的人生,其實你終究還是愛這人間三千煙火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之所以比‘知天命’要難,不過是因為人們看不透這‘空’,看不透這其中的‘有’,誰知道呢,或許我們一輩子也看不透。但是誰管他,咱們都還年輕,擡頭看天,天就是天,低頭看地,地也是地。你來這世上走一遭,除了那些磨磨唧唧有的沒的,總還有吃喝嫖賭的樂趣,總得嘗嘗蒙中宴的羊肘子,還有全聚德的大豬蹄,不是嗎。”

兩人從球場裏出來,帶着一身通透的汗水,門口的舞蹈隊依然在揮霍她們年邁的熱情。

陸行州一邊解開領口的兩顆扣子,一邊看着身邊的人群問:“你說陸萌到老了會不會也這樣。”

李文瀚用毛巾擦着汗,搖頭回答得十分篤定:“不會,她心性高,到時間大概只會找個地方将自己埋了。”

陸行州又問:“那你呢,你想要埋在哪裏。”

李文瀚回答不上來。

他一來不是女人,腦中沒有那麽多哀感頑豔的東西;二來他生性樂觀,比起埋自己,或許更希望能有好友二三,找個安靜的地方與他們天天三缺一。

兩人走在路上各自沉默着,眼看快走到車旁,一個微細的女聲忽的從身後響起。

——“李文瀚?”

陸行州回頭,透過路邊的燈光看向樹下的姑娘。

這位女同志被稱為姑娘或許有些不适合,畢竟從感官上而言,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但李文瀚站在原地打量一會,卻是十分高興,臉帶笑容,立即開口寒暄了起來:“喲,章悅,巧了,我們之前還才提起過你,這位你還記不記得?陸行州,當年咱們學校的校草。”

章悅雖然喊着李文瀚的名字,眼睛卻一直在陸行州身上輾轉。

正如李文瀚所說的那樣,她和過去不同了,印象中肥胖的外表換去,剩下一張鵝蛋似的臉,五官并不算很美,卻難得有一份恬靜的韻味。

即便捂嘴笑也顯得脈脈含情:“當然記得,當年學校有一半女同學偷偷爬過陸師哥的窗戶,他被加大錄取之後啊,學校裏一大群人嚷嚷着也要考過去,只可惜沒有一個成功的。”

陸行州站在原地,稍稍一點頭,并沒有說話的意思。

他天生不擅長演繹這樣久別重逢的情緒,在他眼中,人生分離聚合只是順其自然的因果,再見時互相點一點頭,就算是對過去有了一個完整的交代。

李文瀚見狀打破沉默,開口意有所指:“好在她們沒有考去,讀書害人得很。就說咱們這校草吧,在加大一路讀到博士,畢業之後還留在學校研究所工作了這麽多年,業內雖然是個人物,但這把年紀婚姻大事還沒個着落,讓人操心。”

章悅見陸行州站在一旁不說話,試圖找到新的話題,也跟着笑了起來:“其實我的表妹高中畢業也有幸去過加州,和陸師哥一所學校,只可惜她沒能畢業,大三就回國了。”

李文瀚眼睛睜大,神情十分好奇:“哦?那你的表妹也認識行州?”

章悅連忙搖頭回答:“不不,她比我還要小上幾歲,怎麽會認得。只是她啊,有些不思進取,在國外學回來一身壞毛病,沒有結婚就生了孩子,家裏人一直十分頭疼,不像校草同志,是榮歸。”

章悅這話說得平淡。

陸行州卻從她身上體會出某種莫名的優越感。

于是他問:“你現在結婚了?”

李文瀚和章悅顯然沒有想到陸行州張嘴便是這樣的話,兩人互相看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尴尬。

好在李文瀚最先回過神來,扯開嘴角的笑意,偏頭道:“胡說,上次我才跟你說過,章小姐還是單身,人家如今這麽漂亮,不缺人追,我們吶,有時間應該找個地方坐坐。”

陸行州顯然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他還以為章悅也與自己一樣,對婚姻并不存在任何期許。

于是他問:“為什麽不結婚?”

章悅稍微一頓,擡頭看向李文瀚,眼中有些求助的意思。

而後又突然低下頭去,抿了抿嘴唇,索性直白地回答道:“如果說,我一直在等一個我喜歡的人呢。”

陸行州站在原地思考許久,像是在回味剛才章悅的一番話,以及之前她的神情。

然後恍然大悟輕嘆一口氣,擡頭眼神意味深長,聲色唏噓道:“真是可惜,可文翰前年已經結婚了。”

章悅站在原地瞠目結舌,她像是在這個瞬間突然回想起了母親的一句感嘆。

她說,這男人啊,天生就是混蛋,他們一旦犯起混起來,即是愚蠢又薄情。

作者有話要說:胡說八道使我快樂,黑陸教授讓我身心愉悅,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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